对于《骆驼祥子》,目前大多数的研究都是从人性堕落的因素,城乡二元结构,人生社会变迁谈起。我认为,全文景物描写亦有其独特之处。

  全文共二十四章,除去比喻等修辞中出现的景物,总共有65处。

  一到五处景物描写都在第三章。

  六、七处在第四章。

  八、九处在第六章。

  十、十一处在第七章。

  十二、十三处在第八章。

  十四到二十处在第九章。

  二十一、二十二处在第十章。

  二十三到二十七处在第十一章。

  二十八处在第十二章。

  二十九、三十处在第十三章。

  三十一到三十三处在第十七章。

  三十四到四十三处在第十八章。

  四十四处在第十九章。

  四十五处在第二十章。

  四十六到第四十八处在第二十一章。

  四十九到五十三处在第二十二章。

  五十四到五十六处在第二十三章。

  五十七到六十五处在第二十四章。

  祥子世界的景物就像现代的女孩子,非成帮结派不能出。除个别一句式景物描写之外,这些景物好像绑在一起,不可见其一,必须一齐入眼。景物群之不可分割于恰当之处丰富了祥子的世界——生活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

  (一)初见之景·渴望新生

  第三章五处景物描写各有其深意。

  天是那么黑,身上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星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像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

  前两章,祥子可都没看到这些星星,怎么就这一次看到了呢?前两章先写了,祥子由农村到城里,靠这一副好身体拥有了自己的车。你想啊,正忙的挣钱的时候,谁有功夫望天啊?多挣一分是一分!更何况祥子还等着买车,绝不会在干活的时候偷懒。随后写到战事四起,祥子被抓,并被收了车。这可绝不是个应该看星星的时候。二十出头,怎么能任人摆布?被军队抓了,早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出去,肯定是表面言听计从,内心翻江倒海。终于,机会来了。炮声又起来了,根本没人顾得上犯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第一次出逃,闷头往出跑,什么星星不星星,命是真的。但跑了几步,祥子回过味儿来,我的车都让你们抢走了,我跑了也没人发现,那还有几匹骆驼,我得带走啊。回过头,又冒着风险回来牵骆驼。一迈步,坏了,自己也不会驯骆驼啊,走得太慢!不肯放下骆驼又思索出路,辨别方向之际,一抬头,满天星光。他肯定不能看到小星星对他眨眼睛了,他看到的只能是星星也跟着着急,在空中乱动。但是,毕竟美景可以给人以安慰。星星也给祥子指出了一条逃跑的路,一条“直的,不饶远的路”。顺着星星这条路,祥子才逃出黑暗,逃出战火,逃出恐惧;才让他看到“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的东西呈现在眼前”:才让他在出逃之后有机会喊“凭什么?”也正是星星指出的这条路让他得到了点人生的希望,来到村庄,卖了骆驼,重新回到拉车、买车的生活。

  希望,总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祥子走到天亮。

  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黑暗中有了形状。星们渐稀,天上笼罩着一层似云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云。

  重生之人从黑暗中走过来,最敏感的就是光亮。有光就有活路。祥子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这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在事业上遇到了挫折,更何况挫折还过去了,早就盘算好了怎么弥补损失,怎么重新开始。放弃是不可能的,他要是一次就被打垮,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骆驼祥子”。光亮就是希望啊,虽然不辨形状,总之有路可走。虽然前途不定,辩不出颜色,又笼罩着似云似雾的灰暗的气,但总算有了点轮廓,仍旧有可求之物。获新生的崇高,获希望的兴奋,再见田亩远树和灰云,内心不免激起“更高”之感——云也比从前高出许多去。

  祥子奔着光往前走,太阳渐渐露出来了,原来只有颜色的东西,现在颜色更加鲜明,而且分得清形状。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

  与前文只看得到模模糊糊的色彩相呼应,祥子眼里的世界色彩更加鲜明。什么时候人会看到很多鲜亮的颜色呢?惊恐慌乱的时候肯定不会,那时候只能是两眼一抹黑。现在,祥子逃出来了,命运不会任人摆弄,也不会死在战场上了。他高兴啊,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都是大富大贵的颜色。不仅逃出来了,还为以后铺好路了,骆驼就是资本,买车不是梦啊。在祥子心里,他往后的生活,可不就是“红霞金光”么?未来,总有很多办法,越过越好。

  祥子终于走到村上。

  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低矮的房屋,屋上浮着炊烟。远远的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好听。

  没有经历就不会懂得。为什么单单此刻树像护兵呢?显然,祥子虽逃出来,但他毕竟偷了骆驼,总还有几分胆怯,先前看战火之下到处都是绿军衣的士兵,现在心有余悸,看整齐的树,也不免想起那些士兵,更觉有几分相似。除此外,此地更像有一队士兵守护,免受外敌入侵,祥子也算进了个安全之地。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日行八百也不过这般累。祥子走过生死这一遭,最向往的就是“小桥流水人家”。低矮房屋,袅袅炊烟,一派祥和安宁。而他看到的越美,卖骆驼时就有多悲。安静的村落不属于祥子,别说在这生活,就是卖骆驼也是吃大亏。美,在落差面前,更显得支离破碎。乡村,固然安慰,也能给祥子带来一时的安慰,但是他从农村走到城里,就是想买车在城里扎根,这里的美,也留不住祥子。哪怕是干一票明知赔本的买卖,换了路费,也得往城里走。这是一所城镇的吸引力,被抓了得回去,没钱了也得回去。这不就是现在年轻人的北上广之路么?换个角度想想,为什么不要安稳,一定得出走?必然,城乡发展之间的差距无法填平。一是所谓城市名气的吸引;一是经济发展有巨大鸿沟。城市生活艰难,农村也许跟本就没法活下去。

  祥子在之后的生活里,也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就像前面说的,再好的景色都笼罩着灰蒙蒙的颜色。倒霉孩子之后又经历了为攒钱买车与同事不和。终于有包月,又经历“史上最吝啬的月包雇主”,没挣多少钱不说,还压一肚子火。没办法,还得回人和厂。

  (二)再见之景·人生转变

  第六章开篇“初秋的夜晚,星光夜影里阵阵的小风,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 

  初秋,一青年又头破血流撞在生活的墙上。满心抑郁悲痛无人说,也无处排解。还好初秋之际,风没有暴怒,阵阵抚慰他的心灵。但是,风的抚慰要是能解决一切,他又怎会对美丽的星辰叹气呢?顶着嘲笑,也得回去。心里不是滋味,也得一个人受着。祥子走任何一步,都不喜欢“转换思路”,一旦碰了壁,想到的永远是退一步,忍辱负重的退一步。这一点,也在他日后堕落的时候,体现的更加突出。

  回到人和厂,千言万语在心中郁闷,非说不可的是时候,虎妞来勾引他了。月黑风高夜,两人也就顺理成章。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寂静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窗外秋高气爽,窗内二影交叠。黑暗之中,彼此都享受着新的快感,窗外两颗星划过,正像屋内的人,在黑暗里相拥。景物之绝在于所描绘之星,正是屋内两人所做之事的委婉的缩影。两人,一个“轻飘的”,一个“硬挺的”;一个“动着”,一个“颤抖”。作为初次体验的祥子,自是欲火中烧,享受着“闪烁的爆裂”的快感。寂静的秋夜,两人已抛弃一切,“迷乱起来”。

  “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最后的挺进,照白了一条”“逗留一些乳白的光”“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整个平静而又不平静的夜晚真真切切的展现在我们眼前。而这肉体上的相伴,也正如两颗星,过了今晚,一切就消失不见了。也许虎妞最开始只想寻欢作乐,直到去曹府找他之前,虎妞从未纠缠过祥子。甚至结尾还说:“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有点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

  但试想,一位四十几岁的老女人,和一位身体健壮的二十几岁的男子的夜——那段深刻的“景物”描写,又怎么能不在她心里开出年轻的花?没有这一段景物描写,就不会有后来虎妞假装怀孕,与父亲闹翻天,彻头彻尾变成‘车夫老婆’,最后难产而死的惨状。也不会有祥子忍辱负重,丧失一个男人该有的骨气,看着妻子难产、儿子惨死腹中,最后坑蒙拐骗甚至出卖人命、邋遢过活的结局。

  (三)最终之景·万念俱灰

  祥子已不再是那个健康,有干劲,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祥子了。现在,他身体每况日下,混吃等死,典型的时代人渣。所有美好,与他无关。

  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街上五彩斑斓,万人空巷。“这些色彩,这些声音,满天的晴云,一街的尘土,教人们有了精神,有了事作。”而祥子做什么呢?他习惯了混日子,这样的热闹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又到了花钱的日子,还是几分累赘吧!

  接下来,是大段景物描写,南北海的新柳,男女;公园里的牡丹芍药,文人雅士;陶然亭的绿苇,拥挤的人们……在这个解闷的新闻来了,击毙阮明,当街游行。只要和自己无关,人们是无所谓生死的。阮明,就像这取乐的场景,不过是博大家一阵哄笑,都不如亭子里的花草,起码欣赏玩乐以后还有真正爱的人照顾。“响晴的蓝天,东边高高的一轮红日,几阵小东风,路旁的柳条微微摆动。东便道上有一大块阴影,挤满了人:老幼男女,丑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时,有的只穿着小褂,都谈笑着,盼望着,时时向南或向北探探头。”柳岸,金阳,古城对阮明都是一种嘲讽。人性之冷漠,全是鲁迅笔下的看客。穷凶极恶也罢,偏偏是被祥子告发,甚至理由竟是钱。祥子的堕落,已经走到出卖人命而毫无愧疚的路上。

  “听着四外并没有人声,他轻轻的坐下。苇叶微动,或一只小鸟忽然叫了一声,使他急忙立起来,头上见了汗。”

  芦苇动,微风起,鸟儿鸣。一副惬意自然的欢愉,他却急忙立起,一头汗。美景本是用来欣赏,祥子此时却只能防备。亏心事做多了,鬼不叫门,你也能听见敲门声。现在的祥子,伴着一点神经过敏,拿着人命换来的钱,即使能活下去,也必是个疯子或者傻子。正如整部小说的结尾,他走在人群得最后,低着头,叼着烟卷,听话不见锣鼓,被催押执事骂成孙子。而他,只知道留神找烟头。祥子是先死了灵魂,丢了他最初朴实和对未来的信仰,而后死了肉体,曾让他引以为傲的身体也日渐垮下去。

  “呆呆的看着湖外的水沟里,一些小鱼,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一片嫩萍,有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沟边,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直着身儿,摆动那黑而大的头。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鱼与蝌蚪都冲走,尾巴歪歪着顺流而下,可是随着水也又来了一群,挣扎着想要停住。一个水蝎极快的跑过去。水流渐渐的稳定,小鱼又结成了队,张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的绿叶,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儿,忙着转身下去,给水面留下个旋涡与一些碎纹。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些,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无心的拾起块小石,投在水里,溅起些水花,击散了许多浮萍,他猛的一惊,吓得又要立起来。”

  祥子为何看到这情景,猛地一惊?他看到的是鱼和蝌蚪么?击散的仅仅是浮萍么?在水中挣扎的小鱼,被水流忽地冲走;被水蝎追赶;最后被翠鸟吞食。而祥子自己呢?人生三起三落,像这河里的鱼。而他又不如这鱼。鱼,直到最后被吃也没有放弃过挣扎,一直拼命向上,他却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最后手上还沾满了血。甚至,连他的“小蝌蚪”还未出世就跟着母老虎似的母亲永远离开了,他一生都没有享受过做父亲的快乐。这浮浮沉沉的一生,风景画一般展现在自己眼前,惊,有何怪异!

  “一直坐到太阳平西,湖上的蒲苇与柳树都挂上些金红的光闪,祥子才立起来,顺着城根往西走。”

  美不胜收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中的艳影。于祥子,不过如眼中无物。此处写景写祥子的无动于衷,预示着祥子的未来,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要,完全失去美好。从此,他只想怎么捡烟头,怎么混钱,怎么继续呼吸着空气。他日后的人生,已经在远离美景,往西走中给出答案。于最初背道而驰,人生落幕,尽是苍凉。

  景物群的描写无不是本文的一大特色。景物中映射着人物处境,透视着人物内心。祥子世界的景物群皆是不可少的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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