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衫筠笠,正是村村农务急,绿水千畦,惭愧秧针出得齐。”卢炳的这半首《减字木兰花》翻成白话,就是青箬笠,绿蓑衣,挽着脚杆下田地,绿水千畦,唉呀惭愧,碧洼清波秧针细。本是活画出一片好光阴,可是奇怪,农人见禾苗整齐,正该喜悦,为什么要惭愧呢?


  所以说他懂农人的心:撅腚向天,俯首向地,纷纷碎碎的汗珠子,这样拼死劳力赢得能预见年丰岁稔的好景致,却并不骄矜自喜,而最知惜福,好比是撒骰子,偶然撒出个好点子,便觉是上天眷顾,于是觉得难得、侥幸、欣喜,于是“惭愧。”


  有惭愧心的人,每天总是问问自己:“我做得好吗?我有没有对得起别人?”没有惭愧心的人,却是会根根怒眉如针,一声声质问别人:“你做得好吗?你有没有对得起我?”佛家忌“我执”,皆因“我执”太盛,则天地间只有一个“我”字,“我”是最大的、最好的、最该得着的、最不该失去的,花也是我的,叶也是我的,世间金粉繁华俱都该归我,清风明月又不能白给了别人。有惭愧心的人则如会使化骨绵掌的高人,把“我执”一一化去,所以《遗教经》上又说:“惭愧之服,无上庄严。”庄严就在于,有惭愧之心的人觉得,花本不属我我却得见,叶不属我我也得见,金粉繁华哪里该有我的份呢?惭愧,上天垂怜于我,我享受这些真是该惭愧的。


  所以惭愧是自见其小、自见其俗、自见其弱、自见其短而自觉的红晕上了粉面。见高人圣者自然要叫惭愧,见乞丐行走路上而自己衣装鲜亮,也要暗叫一声惭愧,那意思未必一定是也要自己污服秽衣,不过是叫自己起惜福之心,知道悯恤他人:未必讨吃要饭的为人做人不如己,不过是天生际遇相异,所以万不可端起一个傲然的架式,从鼻尖底下看人;见人做了侠义的事、仁和慈悯的事,更要暗叫一声惭愧,因同样的事情当头,未必自己就能如人,或有心无力,或有力却无心,都值得惭愧;即便如人一样做了,也要叫一声惭愧,因惭愧自己不能做更大更好的事,好比一块布由于幅面所限,不能绣一朵更大的牡丹;抑或因了幸运,自己竟能成了大事,那更是要叫一声惭愧,因必定是有上天眷顾,才能成器,这一声惭愧,是叫自己把头低下来,不可因之多加了傲慢冷然杀伐之气。


  读章诒和的文章《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聂绀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后,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于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然后便不断有人主动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告发检举上去。这些人都是他的密友,自费钱钞,请聂喝酒畅谈,然后将他的言行“尽最大真实地记录”下来;又有他赠友人的诗,也将里面的“反意”都抠出来,于是他便被抓,被关,被整,挨苦受罪。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写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这些人未必不懂惭愧,不过却是着实害怕惭愧,所以尽量不去惭愧。


  惭愧,我不如他。


  惭愧,竟见垂怜。


  惭愧,当做之事未做。


  惭愧,分外的福分竟得。


  一切都值得惭愧。贾母祷天,未必不是因知惭愧而惜福。她虽待见凤姐,凤姐却是一个不知惭愧的人。她受了大婆婆的气也会羞得脸紫胀而气恨难填,又因从她房里抄出高利贷的债券连累家运而羞愤欲死,却不会因贪酷致人而死而惭愧,所以她是无本的花,无根的叶,又如剁了尾巴当街跳踉的猴,虽是热闹,后事终难继。


  一本书里解汉字“惭愧”,说它是“心鬼为愧,心中有鬼也。斩心为惭,斩除心中之鬼,是为惭愧。人若知惭愧,常斩心中鬼,则鬼无处藏无处生。心中无鬼则问心无愧!”真是饭可以乱吃,话不敢乱讲,敢说自己问心无愧的,倒多半是大话,真值得惭愧。


  惭愧是一种德行,好比一丝阴影,旷野骄阳下行路的一蓬花叶,直待我们“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也是藏起来的暗器,再躲也没用,不定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刻,以什么方式,我们就会和它来一个猛烈的不期而遇--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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