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四川、云南度过的,后来回到了故乡蓬莱。20岁时又从乡下来到我们这座美丽的滨海小城,一呆就是40年,如同那句有些温情的城市推介语,“爱在烟台,难以离开”!但是,这里所说的烟台,实际上是如今的“芝罘”,属于行政区划中烟台的中心地域。不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中心”的边缘徘徊,却也因此有缘目睹了城乡结合部的沧桑,那些略显偏远的地方串起了我的浓浓的芝罘情怀。


  一、珠玑与新桥


  那一年,我来到烟台,那是1976年10月24日,“霜降”的第二天,天气已有凉意。我们四十多个人在蓬莱一个叫做“解宋营”的地方集结,然后被一辆叮铃咣当的班车拉到了“珠玑”与“新桥”之间的一个工厂。那个厂是生产20英寸小轮自行车的,如今已经倒闭,当时颇为红火。

  工厂西边是“珠玑”村,东边是“新桥”村,我们实际上被一片田野包围着。其实,老烟台的城里人是不承认这一带的。民国时期,他们眼里的城区,东头到虹口,西边到西南河,南边是山,北面是海,就是中间一窄溜。后来城市发展了,老城居民的概念里,西边也就延伸到通伸塂,上了塂往西,你就是说破大天去,他们也认为是乡下,“珠玑”和“新桥”就这么在城乡结合部尴尬着。不过,当时“新桥”还叫“桥上”,不像后来那么好听。

  虽然被城里人瞧不起,但工厂却雨后春笋般地不断蚕食着村庄,今天冒出一个,明天又建成一座。慢慢地,东边又有了钟表机械、二棉纺、制毯厂,西边也建起了二机床、拖配、拔丝厂……北面还窜出个肉联厂,如今大名鼎鼎的“喜旺”就在此地,只不过当时叫“烟台地区肉类联合加工厂”。

  我们那拨人有知青、有接班顶替的,也有大队书记的儿子,各色人等。从蓬莱乡下来到烟台街,大家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没有一人分到不错的岗位。电工木工钳工自不必说,就连车磨刨铣也沾不上边,岗位都是酸洗、磷化、烤漆,冲压、磨光、电镀,还有就是焊车架子、烧锅炉……

  上岗前,我们要学习一周,主要内容是批判“四人帮”,最后每人写一篇心得。我当时对“阶梯诗”迷得不得了,非常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买不到他的书,但买到了一本贺敬之1975年版的《放歌集》,时刻带着身边,不是假冒斯文,实是内心喜爱。写心得的时候,先在报纸上抄了一些批“四人帮”的内容,然后就在《放歌集》上找“金句”,搜肠刮肚搞出了一句“我的脸被电焊的弧光映得通红”。其实这样描写是不对的,电焊的弧光是蓝色的,而且电焊工都用面罩遮挡住了弧光,否则根本受不了。可当时大约受了“炉火”、“钢花”的影响,没有炼钢炉,就捅到了“电焊”上面。虽然不确,也有些花哨,没想到却得到了领导的认可,觉得文笔不错,于是从原来的方案中把我调出,安排当了电气焊维修工,说这个工种没有固定任务,松快些,可以帮助车间搞搞宣传。

  很快半年就过去了,初夏的一个周末,师傅说,明天你去珠玑干点活。我愣了一下,觉得行吗?师傅1950年代初参加工作,是那种老派,在郑州焊过黄河大桥,对技术要求很严,一天到晚“呲”我。见我发愣,师傅说,你去吧!该出手了。我一听很高兴,师傅说的“出手”就是“出徒”,而我们满师需要三年。

  早晨,阳光和煦,微风吹得小青杨的叶子哗哗作响,像小河流水。我心情不错,思绪有点起空,又觉得像大雨落在了树叶上。星期天,厂区很静,遐思中,旁边传来一句悦耳的女声,“张师傅,走吧!”原来是珠玑带路的女孩,她在厂里做临时工。但“张师傅”让我听得耳热,赶忙拿出一堆2.0和3.2的焊条,拖起电焊车,向西边走去。

  珠玑新买了一台20马力的拖拉机,想做个棚遮风挡雨,请我师傅帮忙。而师傅那天要去钓“蛏子”,就打发我去了。角铁不难焊,但对照图纸把角铁摆成框却挺费事,忙活了一整天。中午吃了打卤面,晚上书记家炒了四个菜,备了酒,小炕桌上加我围了6个人,还专门打发人去城里买来了小笼包子。包子真好吃,酒我不会品,但居然喝醉了,躺在书记家的大炕上睡了一宿。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问包子在哪儿买的?书记告诉我在“海港路”。我是个饕餮之徒,不久就找到了这家包子铺,知道了一屉四两粮票、四毛八分钱,从此几乎一周一次牙祭。后来还顺藤摸瓜,发现了“东升街包子铺”,可惜现在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当时珠玑、桥上在厂里当临时工的挺多,工厂在人家的地盘上,自然要接纳村里的人。厂子北边是桥上的一片苞米地,围墙东北角有个小门,桥上的人都是经过苞米地边的田埂从这里上下班的。有位滕姓女临时工经常身上鼓鼓囊囊地进门,保卫科要检查,她理直气壮地说,“往里带东西还不行吗?”她对我师兄有好感,怀里揣的是从地里偷掰的嫩苞米。我们把苞米放在铁板上,然后用气焊把子烧烤,一股清香窜进了肺腑。小滕的哥哥在肉联厂当临时工,内部职工可以买到碎鸡蛋汤。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是非常好的食物。他的工友想让我们帮忙买自行车,但我们这些普通工人没那个本事。于是我们就用废铁管等自行车下脚料焊铁床、铁管椅子,以物易物,换回不少蛋汤。

  我们就这样在珠玑、桥上之间晃悠着,不断磨损着自己的青春。村子里的人开始在我们之间踅摸女婿。老烟台家的人她们攀不上,因为那些人要找非农业户口的媳妇,而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城里人则成了香饽饽。其实,村子里有些姑娘真不错,我们一些工友根本配不上人家。但当时男的认为“屈尊”,后来女的却说“下嫁”,世事轮回,令人感叹!不过,毕竟成就了几对鸳鸯,也是善缘。我也曾被盯上,但那时已风传要恢复高考,我想读书。

  厂里还有一批济南军区警卫营的退伍兵,家属在老家乡下。我们进厂时,他们很多都当上了头头脑脑,有点小权。那时候,珠玑和桥上的村办企业用的还是已经淘汰的皮带车床。谁有能力帮他们买台新机器,就可把全家的户口落到村里。很多人就是通过这个途径把老婆孩子迁到了珠玑或是桥上的。

  我从烟台师专毕业后分到一所技校,后来调到办公室工作。1980年代中期,有一年春节,主任请我和几位同事到他珠玑的家中吃饭。他是文登人,也是通过买机器将家属迁到了村里。那一日,我又是酩酊大醉,因为陪客的就是当年的大队书记。虽然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还记得焊拖拉机棚的往事,他一个劲地灌我酒,而且告诉我他家那铺大炕还在。那一晚,我果然又在炕上睡了。

  学校还有一位牟姓同事,是文革前南京航空学院的毕业生,曾经在沈阳某航空研究所工作,他青梅竹马的发妻在桥上当民办教师,无论如何也调不到沈阳,一年就靠那12天的探亲假,折磨得他够呛。1970年代末,他一狠心放弃了专业,调返山东,回到了妻子温馨的怀抱。但从此无缘航空,虽然心有不舍,却也优哉游哉。

  后来,他家要盖几间瓦房,请村里的瓦匠帮忙。那时亲戚邻里间帮忙干活不要工钱,但须管饭。学校有这个条件,烹饪专业的老师不少。他请一位实习教师帮他做饭,没想到这位老兄一顿就把人家半袋子海米用光了,心疼得老牟龇牙咧嘴。我和老牟关系不错,晚上他找到了我,说这么个“作”法,那点东西很快就造光了,让我去桥上替换那位老师。我在业余组里是烹饪高手,可一转念觉得不对。我给他讲了在乡下时听到的一个故事,有一家人盖房子,由于舍不得给瓦匠吃,于是砌山墙时瓦匠们一个劲地往夹层里灌稀泥巴,石头用得很少。结果房子盖好没多久,一场大雨山墙就塌了。老牟有点紧张,我劝他说,老社会时地主家开镰收麦子,长工、短工吃的都比东家好,什么道理?老牟说,那你看着办吧!只是尽可能省点。很久过去了,有一次我遇到老牟,还拿这事开玩笑涮他。老牟说,那时太穷了!

  还是在1980年代中期,桥上在大道边上开了家饭馆,叫“第一家快餐厅”,里面大都是用劣质人造革包裹起来的“火车座”。我们去凑热闹,没想到遇见了小滕。大家一高兴,喝了不少烟台第二啤酒厂生产的“烟港啤酒”,那个厂就坐落在珠玑。那天,电视里不断地播放着“青岛啤酒,很德国,很德国”的广告。但小滕说,她嫁到了珠玑,就得喝珠玑的啤酒。

  有一些年,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开车经过珠玑和新桥,但我一直没有进去看看。后来,高楼大厦不断拔起,村落已经不复存在,故人也都四面八方,关于珠玑与新桥,就这样定格在记忆里了。


  二、白石村与凤凰台


  我教书的那所技校在白石村,那是芝罘略偏西南的地方,而我住的地方则在凤凰台,那是更偏西南的地方。不过,最初我也在白石村住过。

  白石村比较有名,那里有新石器时代白石文化的遗址。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些故事,后来才觉得学校真是有远见,选在了一个文化积淀很深的地方。不过,当时的白石村挺破烂的,和珠玑、新桥差不多,是城市的边缘。但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人,能够偏居一隅,已经很满足了。老烟台人的口中,我们都是“巴子头”,大概就是乡巴佬的意思。

  学校南门正对着一条深沟,后来楼宇从三个方向包抄,深沟逐渐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深坑,虽然不断有车辆倾倒建筑垃圾,但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于是就有了一些很八卦的说法。后来学校南门重建,最大的特点就是打破了对称性,造型奇特,在那个年代独树一帜。背地里却有一些风水的解释,其实也是八卦。

  学校单身教师宿舍就斜对着那个大坑,有时一汪水,有时一片雪。大坑旁边是个小卖部,专做学生和老师的生意,买卖好的不得了。我们闲暇时就斜倚着窗栏,像旧式小说里的人物,无聊地看着那里的街景。有位体育老师,常常戏谑地自称“两毛五”。他家住东边的白石九街,每天中午、傍晚下班时,他都要向西绕一头,到小卖部喝上一毛钱的地瓜干酒,“干拉”,没有肴,“吱溜”一声就下了肚,每天两次,风雨无误,当然还要花五分钱买上一包“锥子把”,凑够“两毛五”。

  那个年头,光棍们改善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下班后煮碗挂面,这比食堂的窝头白菜多了些暖意。我和一位后来发展得不错的官员住在同一间宿舍,他家是打鱼的,条件得天独厚,所以我们的碗里除了面条,有时还会有点荤腥,这就很不一样了。

  仲春的一个傍晚,天气还有寒意,我们俩下好面条,刚刚喝了一口热汤,“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响了,吓了我们一跳,以为保卫科的人来了,因为煮面条的火源是禁止的。然而进来的却是室友的弟弟,他手里拎着一个破烂的编织袋,带着一股海的咸腥,那大半袋子深青色的对虾令我大开眼界。室友的弟弟在捕捞船上,泊岸后胡乱装了些虾,就从红利市场方向的渔码头溜了出来。我正在发愣,室友一下把锅里的面条倒在了他的脸盆里,直接开始煮虾。那一次,我吃了六只对虾,第二天也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鼻口窜血,只是那锅面条有点可惜了。我们那时都只有一个盆,什么都洗。洗过脚的盆盛面条,我实在吃不下,但室友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剩下的虾我们拿到小卖部想让老板帮忙卖掉,老板十分精明,转动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给了我们一些淀粉太多的肉肠。他明显地坑了我们,但当时只能瞪着眼睛吃亏。

  1982年的秋天,我在白石村西南角分到了单元房,一套住3户人家。不久,上海《文汇月刊》的编辑肖关鸿来烟台,作家矫健说到我家去吃饭。我与矫健是同学,他的《农民老子》、《老霜的苦闷》就是《文汇月刊》发表的。1975年,肖关鸿两篇小说横空出世,《小将》扛《大梁》,饮誉文坛。而矫健同期也出版了中篇小说《前进吧!火红的拖拉机》。矫健知道我那点小心思,我虽然也在小刊物上发过散文,但肖关鸿这样的大编辑还是挺想巴结的。那时,《老霜的苦闷》刚刚获得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矫健志得意满。

  午饭后,我抓紧时间到罗锅桥附近的自由市场买了一只鸡和一条鱼,回到学校后用“飞鹰”牌剃须刀片把鸡杀了,然后放进打扫卫生用的镀锌铁桶里,再到学校的水房用开水烫了烫,一会儿就秃噜干净了。回家的路上,我顺路到小卖部提溜了两瓶牟平白干。那一晚,我讲了对虾的故事,大家喝了个天昏地暗。返程时,公交车早已停了。我陪他俩在街上逛荡,路过小卖部时,肖关鸿借着酒力非要找老板看看对虾,而矫健则要下去看看旁边的大坑有多深。

  我在白石村住了不到两年,搬到了凤凰台,房子盖在最南头,紧贴着山。我有了新居,师专中文系的几位老师跑来祝贺。教写作的陈老师很幽默,一说话就抖包袱。他望着山坡在门口徘徊,我请他进屋。他一本正经地说,“凤凰台这个名字倒是很有诗意,不过我觉得这个地方晚上可能有狼!”

  狼倒没有,但雪花成片。那个地方电视收视效果太差了,据说附近海军雷达团的信号有干扰。解决了温饱,大家都很渴望精神生活,许多家庭刚刚置办上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就眼巴巴地望着。看不了节目,有条件的人家跑了。

  但我却没有心思看电视,我得挣钱。大约1983年,山东省出台了一个规定,1968年到1980年的初高中毕业生需要重新考试才能承认文凭。那时的人挺在意这些,各单位工会都在组织文化补课。凤凰台西边七八里地有一个水泥预制件厂,他们找到了我,一商量,我一个人把语文、政治、历史、地理都包了,每节课八毛钱,一晚上一块六。虽然不多,对我也很有吸引力。但那个厂偏僻,有段路没有路灯,黑灯瞎火,挺辛苦。不久教务处知道了我在外面讲课,非要我上交50%讲课费,有点欺负人。但我还是负责任地教完了那个班,而且通过率还挺高,最后厂长出面请我吃了顿饭,我也就此洗手不干了。

  我住在凤凰台,却在白石村上班,所以还是更了解白石村。“白石九街”不久就改名为“白兰街”了,似乎要先从概念上美化城市,虽然增加了不少文气,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住在那里的那位自称“两毛五”的体育老师身体却不行了,据说肝脏受损。但他过去每天喝酒的小卖部还在,只不过不卖散酒了。

  白石村和凤凰台之间有座篓子山,机床附件厂在那里有个液化气站。有时下午没课时我会提前从学校溜出来,先骑车到液化气站的大门口,停好车后就开始爬山。在那里我认识了站里一哥们,喝了次酒就成了朋友。那时很多家庭都有罐,但却没有固定的气源,需要到处打食。他的权力不大,但县官不如现管,有时也能解决点问题。后来,我还在那里帮矫健的小姨子搞了一罐气。

  从凤凰台到白石村上班距离不远,骑车不到20分钟。但当时却是沙土路,汽车一过,浑身灰土。为人师表,还得讲点形象。没有办法,天一刮风,我就向西通过经编厂那条南北小路转到跃进西路绕一圈。绕来绕去,渐渐绕走了青春,也绕得我再也没有去过凤凰台。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一路向东,西南方向就很少去了。一些年过去后,学校南门外那个大坑终于填上了,上面盖了一座影剧院,后来又变成了“大世界”,花花绿绿。旁边有家“吉福”羊肉馆,是座板房,挺干净,老板总是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收养了不少孤苦的孩子。学校以前的同事让我去那儿喝羊汤,我记住了他的“虎酱羊肉”,分量很足。后来这位老板又开了家大餐馆,只是不卖羊肉了。

  又一些年过去了,学校西迁,校园变成了住宅小区,叫“大成门”。看到这个名字,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当初学校的南大门。


  三、幸福河与毓璜顶


  1985年秋天,我从凤凰台搬到了幸福河,那个地方听起来很美,其实却是一片荒凉。不少城市冠以“幸福”二字的地方,往往只是一种憧憬,一般都是新兴之地,远离主城区。似乎是一种规律,叫“幸福”的地方往往不那么“幸福”,就如同名字为“美丽”的女孩未必真正漂亮一样。但房子毕竟比原来大了十几平米,宽敞了许多。

  幸福河过去的名字并不陌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沙旺。当年峻青的《秋色赋》,就曾生动地描绘过这里苹果丰收的景象,给一代人留下了深深的记忆。不过,6000多年前,这里还是海洋,后来海水退缩,慢慢变成了茫茫沙滩。但是直到清末,西沙旺才有了人烟。有些想闯关东的人,辗转到此后由于缺少继续前行的盘缠,便搭起窝棚定居下来,并且慢慢地形成了村落。

  对于西沙旺的人,芝罘的原住民有些不屑,轻蔑地称之为“西府来的”。其实,这些人有所不知,历史上恰恰“西府”优于“东夷”,只不过世事变迁,大海让人感到了宽阔。但是,“西府来的”用芝罘方言说出来,又多出了几分戏谑,还是有点意思。官方认知中,这些村落似乎叫“侨户村”。

  1861年烟台开埠后,北美长老会的传教士在毓璜顶引种了美国苹果,长势不错,惹得人们眼热。一些人于是瞄上了荒凉的西沙旺,招商局轮船公司烟台分公司的经理李载芝,廉价购得一片沙土地,先后建起了“东芝圃园”和“西芝圃园”,栽种的“红香蕉”苹果一眼望不到边。

  1959年,“侨户村”又演变为后来的幸福一村直至十六村。我们的住处就建在当初曾经繁茂、如今已经衰败的苹果园上。对于一个异乡之客,这种安排也算恰当,因为这里当初就是“侨户村”,我们本身就是“西府来的”。

  我们楼宇的西边,“六五”期间全国十大重点项目之一的烟台合成革厂一期工程已经投产,东边则建成了26军干休所,夹杂其间的还有一个烟台市锅炉压力容器检验所。但幸福南路依然是一条沙土路,还是乡下的感觉。

  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生活有些不便,洗澡也成了奢望。城里面虽然有“大华”、“新华”和“向阳”三处浴池,但距离太远,而且拥挤排队。不过,合成革厂有职工澡堂可以借光,我们周日经常在熟人的带领下,混进那里洗个痛快。而26军干休所的门诊部对外营业,又为我们提供了就医的便利。虽然医术一般,但不至于“讹”我们,因为那时还没有后来的“老军医”的概念。

  日子就在这么慢慢溜过去了,虽然我经常巴望着有一天能够住在广仁路、十字街这些令人向往的地方。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一度以为这辈子就在幸福河扎根了。

  又过了一些年月,我调到了毓璜顶一带的市直机关,这里足够繁华。毓璜顶公园、南山公园,红旗里、东风里,后来又有了环翠里、青翠里,听名字就觉得舒坦气派。南山公园内还有一汪碧水,瞄上一眼就让人心旷神怡。但我还是只能住在幸福河,就像在大户人家做仆役,白天富丽堂皇,收了工还是要回到自己逼仄的小屋。毓璜顶距幸福河太远,每日骑车往返,单程就接近一个小时,最难走的是亚细亚大酒店东边的那条陡坡,我铆足了劲,最多蹬到大半坡,剩下一截还得推车走。力气当时足够,但总感觉自行车链条要断了。

  1980年代,真是让人怀念,大家干什么都风风火火,激情昂扬。那时候,我跟随一位领导同志当秘书,工作节奏十分紧张,撰写材料、组织会议、处理事务都是一个人忙活,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经常晚上10点以后才能回家,而且通讯工具、交通工具还跟不上。有一次写完会议纪要已是半夜,我返回幸福河,走到芝罘屯时骑着车竟然睡着了,一下子从车上摔了下来,胳膊腿儿都蹭破了,不过还算给我留了脸,没有破相。

  后来,8路车开通了,终点站就在幸福河,离我家不远。有一天,全国一个体育方面的会议要在落成不久的烟台大酒店召开,我跟随的那位领导同志要代表地方致辞。但那天后半夜风雪冒烟,我怕误事,起了个大早,怀揣头一天加班写好的讲话稿,乘六点钟的第一班公交车往单位撵,结果接近八点才走到海员俱乐部。我一看来不及了,跳下车一路狂奔,终于在八点半前跑到了毓璜顶,裤腿湿了大半截,鞋里还灌满了雪。以后一遇到这种天气,我就干脆在会议室的沙发上蜷上一宿,以免尴尬。

  那天雪实在太大,路又太滑,金沟寨立交桥还封闭施工,单位的小车只能绕行东炮台,结果却没能爬上月亮湾的大坡,附近扫雪的海军官兵也过来帮忙,但还是没能把车推上去,耽误了会期。

  1980年代末,数字BP机还是稀罕之物,我的号码为126呼2370,是单位配备的,很多人都羡慕。却不知它把人绑得死死的,你就是钻进老鼠洞里它也能把你找出来。只要值班室一呼叫,我就得到处找电话,被它折腾得够呛。晚上回到家,BP机一响,我只能到幸福河8路车的终点站借人家的值班电话,他们看了我的工作证,还算挺通融。

  1990年代初,办公室搞了几部对讲机,跟随领导的秘书每人配备1部,总台就设在值班室,与BP机配合使用,联系就方便多了。我那时当上了科长,就管值班室。

  不久就到了春节。正月初四的晚上,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在白石村过去的一位同事家喝酒。正在兴头上,BP机响了,一看是值班室,我急忙打开了对讲机。值班员说刘秘书长让我去一趟,我顿时头有点大。赶忙问什么事?值班员说不知道。我估计此时没有什么大事,于是借着酒意对他说,你告诉秘书长就说没找到我。结果对讲机里传来了秘书长威严的声音,你说什么?吓得我立马就往毓璜顶赶。

  那时候,芝罘还没有出租车,公交车冬日又收得早,我顶着雪花在结冰的道路骑车前行,四站地摔了两跤,酒彻底醒了。当我推开秘书长的办公室问他有什么指示时,秘书长指了指桌上的对讲机说,我试试这个东西好不好使,你回去接着喝吧!弄得我哭笑不得。刘秘书长话语不多,不苟言笑,经常一张嘴就是冷笑话,他逗我的这个故事一时广为流传。

  当然也有闲暇,这个时候我喜欢到毓璜顶公园溜一圈,这里不要门票,不像南山公园。关键是它属于盆景式公园,玲珑精致,转完一圈不用很多功夫。但更吸引我的是旁边的毓璜顶宾馆,那是当时烟台最高级的酒店之一,尤其是它的二楼开了一家华园餐厅,经营粤菜,让人感到新鲜。

  我们比较喜欢它的鱼头豆腐汤,这是芝罘原来没有的做法。我十分惊异他们怎么能把汤熬成奶白色,老板张华神秘地说,他用的是“鲩鱼”。后来一了解,“鲩鱼”不过“草鱼”而已。我回家试着做了几次,但就是没有那种效果。反复琢磨,甚至怀疑他们往汤里加了牛奶,结果这样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以后和张华熟了,他笑着告诉我,你把花生油放到锅里烧热,然后加上水一激,一定就变成了奶白色。所以鱼需要先用油煎一下,不能直接熬汤,我恍然大悟,原来奥秘在此。

  后来,作家周梅森到芝罘找烟台作协主席矫健约稿,他就是如今写《人民的名义》那一位,只不过当时名气不是很大,还在南京的《青春》当编辑。矫健请客,让我推荐一家馆子,我介绍了华园餐厅。吃饭时我卖弄鱼头豆腐汤的学问,周梅森打击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南京熬鲫鱼汤给产妇下奶,就是这种做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再后来,合成革厂变成了万华集团,幸福河也热闹起来,真的有点幸福了。不过,我却搬到了塔山……

  就这样,我与芝罘结下了大半生的不解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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