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兵剑出生在埋葬杨贵妃的兴平,却平民的厉害。第一次认识,是我筹备成立秦都区戏剧家协会。有人推荐他为主席候选人,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按照常规,我得考察谈话。   

        于是见面。

    小时候,是在老家两寺渡马梁坡的露天和大队戏楼看戏长大的。平日,村里天一明,十字路口的高音喇叭便放开了秦腔。起初的一切,似乎漫不经心。年轻时,初进城市,喜欢时髦,痴迷过流行歌曲什么的。中年遭遇太多的人世沧桑,有一日突然听见久违的秦腔,漂浮的感情找见根,双眼顿时泪飞如雨。每当写作时,总喜欢放一段秦腔,必须是黑头之类,声嘶力竭,凄凉苍迈,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自然会融入秦人的个性元素。

    听说武兵剑在文化馆工作,长的什么样子,人品、艺品、性格怎么样,不得而知。如约前来。他说,冯主席吧,我是武兵剑,一个拉胡胡的瘦高个,神色有些见官的紧张和矜持。但穿戴很农民,半新不旧的夹克。头发很乱,双手交叉互搓着,放在双腿之间。五官有意思,小眼睛,高鼻子,只可惜嘴巴呈现出突出的姿态。相书上说,此类型的嘴巴之人争胜好强,但命运往往不济。望着他紧闭的嘴巴,我发现自己遇见了活脱脱的中国大导演冯小刚,没敢说。又想起小时候在两寺渡戏楼看戏时坐在台子角角拉二胡的启明叔,也是这种嘴形。难道这是二胡演奏人员的职业所致么?不得而知。武兵剑是我喜欢的本色人,不虚张声势,一身黄土浑厚,交谈之后,对他产生了信任和欣赏。戏剧家协会成立后,果然在他的带领下,闻名市区,甚至多次到外县演出,还主办了全省性的文艺演出专场,他对名利的忍让和对艺术的精细,证实了我的判断。但我最喜欢的是看他和他的几个搭档拉二胡。

    烟是自然要吃的,叼在嘴角,做个样子。开始是点燃的,忙开了后,因为顾不上抽,已经冒不出烟雾,还是那么叼着。耳朵根也夹着一个,被乱乱的发根遮了。不是喜欢烟卷,是接受听众和朋友的尊重,并予以珍惜,这大概是二胡演奏家的传统了。

    这是个周末,饭店大厅下午暂时没有生意,借来练习排戏正好。女演员站着,声嘶力竭,全身拿劲。兵剑和几个哥们坐着,拉着二胡,也是拿劲,嘴发不出声音,腿面上被硫磺熏白的琴箱时而低音,时而高鸣,甚是激越。旋律迟缓时,低头,弦弓在拉动中如冬日沉重冰塞的渭河,被水面上从山里飘过来的冰块、圆木和冻翘了的空气,压抑着。这时的乐器一律声音浑厚,低沉,仿佛受伤待宰的牛嚎,影响的你想哭。与演员的表情映衬着,你会发现二胡此刻被兵剑们赋予了感情,成了戏场不会说话却绝对懂感情的生灵。二胡手武兵剑,此刻把自己的力量和痛苦全给了二胡,几乎是把上半个身子倾斜着,给了怀中可怜可人的乐器,拉弓的速度慢,幅度却大,很夸张同时也很凝重的表达着对人生的若干思考。活得太累了,怎样解脱,拉二胡,等于向世界讲述着什么。你不用担心别人听见耻笑你的懦弱,音乐嬴弱,音乐同时最有力量,恰如弱不禁风的水,安静时波澜不兴,兴奋时地动山摇。这就是二胡的魅力,那么多的人被阿炳的《二泉映月》感动,那么多的人去文化馆二胡培训班跟武兵剑学二胡,是因为二胡的善解人意,稀释苦闷,它简直是演奏家感情生活中最可心的情人!

    但,你不要二胡总是那么可怜兮兮,不懂得轻松快乐,享受人间的幸福。因为是文联主席,我被奉为上宾,指导着这场演出排练。冯主席,下面想听什么?兵剑毕恭毕敬的问。拉个《赛马》或者《关中畅想曲》吧。我装模作样的说。现在想起来,自己的样子与艺术家的劳动夹杂在一起有些可笑。但真诚的武兵剑也许不计较什么,几个人一商量,调了调弦,乐曲响起,真的从冬天把你带进万物复苏的春天和蓬勃热情的七月流火。节奏快的如马蹄得得,音色高亢,演奏家的头抬起来,高高如骄傲的熟透了的红高粱穗子。弦弓仿佛吃饱了饭的野小子,在空旷的乡村土路上狂奔。你坐不住了,跟着节奏在腿面上打着节拍,全场的男男女女,全脸露喜色,享受着或者回忆着许多的幸福。你会发现,武兵剑不简单,他手中的二胡完全是人生旅途中风情万种的女导游,把你领进了风景旖旎的桃花源。什么挫折,什么悲哀,什么悔恨,什么苦闷,此刻一律为快乐让路,愉快的心情最重要。你学会了享受人生的一切快乐,哪怕是短暂的,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从有些憋闷的排练场出来,搭公交车回家,回忆着,我欣赏着沿路值得欣赏的一切美好的景象,原来活着是这么的充实!

    这时的兵剑在哪里?我想。背着二胡,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穿行在城市各色高档的车流里。高昂着头,脸很瘦,像那个鬼才导演冯小刚。头发很乱,嘴巴照例突出着,准备咬阻挡自己的命运恶魔。他什么也不怕,他有二胡,一旦响起来,又成了自己的主宰。喜欢二胡,就是喜欢人生。武兵剑不会这么说,我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