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清河镇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了十五岁之前。事实上,十五岁之后的五年里,我一直是处在一种失忆的状态中,之前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记不住。我整整混沌了五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岁。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冬天了。五年,就是轮转了五个冬天。我不知道,这五年里,清河镇的冬天下了几场雪,我只知道,我把自己锁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整整五年。五年之后,等我醒来,才发现清河镇变了,这个世界也变了。

  从我十五岁到二十岁,我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清河镇的莫愁湖以及湖对岸的梅园,还有梅园里那个红衣白发的女人。

  我能记住它们,是因为在那五年里,那里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我常常会撑着自家的油纸伞慢悠悠地走到莫愁湖边,看着湖对岸的梅园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衣,自顾自地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曲《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唱得如痴如醉,眼波顾盼流转,身段摇曳生姿,莲步款款轻如洛神。我听得如坠入云里雾里,以我那时的年岁,又怎能晓得这段唱词所蕴含的悲凉。有时,她会抱着一把琵琶边弹边舞,她的舞姿美极了。琵琶的旋律由远及近,像是孤苦的泣诉,又像是柔婉的低语。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一身红衣,满头白发。我在想,年轻时候的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她是谁?镇上很多人都不愿意提起,每每有好奇的外乡人经过梅园时问起,镇上的人都会摇摇头,然后长叹一声。可不知道为何,我对她总是充满了好奇,只有站在莫愁湖边,听着她的昆曲,我的心才能慢慢地安静下来。有时,我也会跟着她的音调哼上几句,但我总也唱不出她的那种韵味。起初,我娘死活不让我去听她唱曲,娘让我离她远远的。我总是趁着娘去油纸伞工场后才偷偷地去,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然后再赶在娘回家给我做饭前回去。

  好多年了,梅园里居然看不到一朵梅花,种下这片梅树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日日陪着这些梅树的只有她,而那些梅树,也在一日日地清瘦、枯萎,直到一棵连着一棵倒下、消失。

  等我醒来后,我试着将自己重新放回过去的时光里,我甚至有些焦急,来不及去修复自己曾经停滞的记忆,更来不及去找回缺失的那一部分。我好不容易醒来,一醒来便看到莫愁湖边的枯树上挂满了白雪,还有那片梅园里,枯得不成样的梅树在寒风里摇摆。可是,当我醒来之后,再也看不到弹着琵琶会唱曲的女人了,她去了哪里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问我娘,娘摇摇头,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让人害怕的光。

  娘没有给我答案。

  醒来之后,我才知道,我家的油纸伞生意败落了。我爹不知道去了哪里,娘的右眼瞎了,原来的傅家大院被大伯占有,我和娘只能栖身在一间破旧的瓦房里。

  娘,娘,我要赚钱给你治眼睛。

  而娘却说,春喜啊,清河镇有多少年没下雪了,梅园里的梅花有多少年没开了,咱这清河镇啊,人都走光了!

  娘,我爹呢?娘,我要去把爹找回来。

  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娘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我娘她不美了,她的眼睛不知在哪一年瞎了一只。在我迷糊的时候,我对她很不好,我时常顶撞她,用手抓她的脸,甚至把吃了一半的汤面往她身上泼。娘苍老的速度令我咋舌,可她毕竟曾是这清河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当年我爹在莫愁湖边把我娘领回家娶了她,我爹对娘的那份怜香惜玉之情,许是因为我娘身上有着一种让他着迷的美。

  我醒了,我不再混沌,我要努力地拼凑起这个家的过去,我还要努力地将十五岁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一点一点地找回。

  可我爹呢?

  娘,我爹上哪儿去了?

  娘只是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不说话。


  二

  清河镇宁静古朴又秀逸,那是一处能让你清晰地感受到时间与空间交错的江南水乡。一条莫愁湖从南至北静静地流淌。莫愁湖两岸,古木参天,一条青石板路蜿蜒出古镇的万千风情。

  我爹姓傅,镇上的人都叫他三爷,我家在清河镇莫愁湖边的那条烟波弄里,只要走几步就能走到莫愁湖,再走几步,就能走到梅园。

  我家祖上世世代代做的是油纸伞的营生,也是这镇上油纸伞做的最好的一家。我爹说,我家的油纸伞曾送进过清朝皇宫,给皇帝的妃子们用。爹很聪明,他从小就跟在爷爷身边学做油纸伞,一直到爷爷去世,他才接下了家业。那一年我十二岁,爹做梦都想要个儿子,而娘却因身子单薄,在连续两次流产之后,再也没法为傅家传宗接代了!

  我记得那时,爹老说,春喜啊,可惜了你是个丫头,咱傅家的手艺,怕是要在我手里断送了啊!

  娘听了爹的话,也时常叹气。那会,我那善良的娘总以为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能为我爹生个儿子。娘为了能让傅家的手艺传下去,忍下委屈主动提出要给爹找个能生儿子的女人,还说,要是嫁进来的女人能给傅家生个儿子,她甘愿让出大少奶奶的名分。一时间,傅家祖辈的一些老人都夸赞我娘贤德淑惠识大体,却不知我娘心里的苦。

  娘开始给爹到处张罗女人,娘为爹说了好多个样貌俊俏的女人,而我爹却一个都看不上。有一阵子,爹很少来看我娘,有时连着大半月不进我娘的屋,爹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烦我娘,爹总觉得娘唠叨,而娘越来越憔悴。我不知道我爹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是隐隐感觉到,我爹变了。

  有一天,我去厨房找吃的,刚好听到两个下人在一起嚼舌根子:

  傅家怕是马上要有姨太太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听说,老爷可挑人了,一般的女人怕是瞧不上。

  老爷有好阵子不上太太房里了!哎呦喂,听说是太太在给老爷张罗二房的事。

  你还别说,太太可真贤惠!

  什么贤惠啊,不是不能生儿子吗?那不是没办法嘛!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的男人让给别的女人啊!

  傅家家大业大,总不能没儿子吧,那样,傅家的老祖宗怕也不能答应!

  ……

  我被气坏了,不知道哪来的冲劲与力气,抄起搁在墙边的一把扫帚,就朝那两个下人挥去,叫你们说我娘,让你们说我爹……手一挥,那把扫帚从我的手里飞了出去,不想最后没有打到那两个下人,却落在了我爹的身上。

  我拔腿想逃,被爹一声“站住”,便再也不敢挪动步子了。

  春喜,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姑娘家,出手怎么这么重呢?瞧瞧你的样子,哪来一点傅家大小姐的样子!

  爹,她们说我娘,对了,她们还说你!

  说你娘什么?又能说我什么?

  说,说你要娶别的女人了!哇!我突然蹲在那里,扯开嗓门嚎哭起来。

  那时,我感到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把我拥在怀中。那是我爹!我还在不停地抽泣着,脸上故意装出一脸的委屈与无辜,其实内心真是说不出的得意,从小到大,我虽然不是个男孩,但我爹却很疼我。

  爹,不许你不要我娘!爹,你答应我,不要娶别的女人!爹……我老对着爹哭,总想着不能让我娘过没有爹疼的苦日子,更不能让别的女人抢了我爹。后来,不知道是我娘的善良感动了我爹,还是我的哭声软化了爹的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我爹没有再娶别的女人。

  春喜,是谁说爹不要你娘了啊!爹疼你娘,也疼春喜。那年,我十二岁了,爹说,我长得和我娘年轻时一样俊。我一会儿用手去摸我爹的胡子,一会又搂着他的脖子,说,爹,爹,你给春喜说说我娘,好不好,爹?

  那是一个大雪之后的深冬午后,清河镇傅家大院里,我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听他讲他和我娘的故事。我娘叫柳眉心,那个男人叫傅英琦,镇上的人都叫他傅三爷,他是我爹。


  三

  要不是在那年深冬的一个下雪天,娘在莫愁湖边遇上了我爹,娘怕是会死在雪地里。一直到我醒来之后,我才突然想到,如果娘在那年冬天死在了雪地里,那么娘就不会爱上我爹,也就不会有我,更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一连串故事;如果我娘在那年冬天死了,那么我想,那厚厚的雪,会是娘生命里最圣洁的归宿。

  只是人生中哪来那么多的如果。事实是,那年才十六岁的她随着爹娘从北方老家一路逃荒到清河镇,她的爹娘都死在了路上,而她又在半路染了风寒,没钱吃饭更别说治病了。娘就这么病着,身上只裹了一件破旧的单衣,最后晕倒在了莫愁湖边,奄奄一息时,她遇到了傅家三少爷。

  那年冬天,久不下雪的清河镇下起了一场大雪。清河镇的冬天,美得毫无防备,莫愁湖边的梅花开得好看极了。爹约了三五好友去梅园踏雪赏梅,没走几步,爹便被绊倒在雪地里,那年的爹才十九岁,他拍去衣衫上的雪,回过身去,用双手拨开层层白雪,先是看到了娘一头乌黑的散乱的发,随后看到了娘那张几近苍白的脸,爹大声惊呼起来。

  爹看到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娘,便生了怜悯之心。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裹住了娘冻僵了的身子,然后一把抱起娘,快步朝烟波弄里的傅家走去。爹忘了不远处梅园里的满树红梅正在等着他,忘了他与朋友之间的相约,他心心念念想着的是,一定要救活我娘。

  娘在傅家温暖的大床上一睡就是三天,傅家请来的郎中开出的药方,并没能使我娘醒过来。娘不停地咳嗽,身子从冰冷变为滚烫,到了第三天的深夜,娘竟然烧得说起了胡话。爹说,那会他实在是没辙了,再烧下去,我娘怕是就没命了,爹只能用自己的身子去降娘的体温。爹脱去棉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仰天躺在雪地里,然后再回到屋里抱着娘滚烫的身子给娘降温。一朵朵雪落在他年轻的身体上,雪花也变得轻盈温柔起来,因为这些白色的精灵读到了爹眼中的爱意。

  这个办法果真起到了效用,第二天早上,娘的烧算是退了,人也醒了,可爹却病了。那时,娘还不知道这是清河镇有名的傅家,更不知道是傅家三少爷救了她的命,等娘醒来之后,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竟没有一点的害怕。

  当年的傅家,没有一个人敢对娘说是三少爷救了她的命,那是因为爹对家里上上下下的仆人下了令,不准对我娘透露半点细节。

  娘一直以为爹是傅家的长工,为了报答爹的救命之恩,娘的身体稍微有点好转便为爹端水送药。娘是北方女子,却有着南方女子的柔弱与娇美,而那种美,是最能让我爹那样的男人动心的。爹的病反反复复一个月,娘细致入微地照顾着爹,这样一来二去,爹和娘之间便有了感情。等爹的病好了,他与娘已是难舍难分。

  那天,爹对娘说,眉心,我要娶你。他牵着娘的手,把娘带到了祖父祖母面前。那时,娘才知道原来救她的是傅家的三少爷。娘没有念过什么书,却知道自家与傅家的门第悬殊。这清河镇上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想要嫁进傅家,而傅家三少奶奶的名分又怎么会属于自己的呢?

  果然,当爹牵着娘的手出现在祖父祖母面前时,祖母阴沉着脸,只说了一句话:让她去你的房里做使唤丫头吧。祖父说:齐家大小姐的八字明儿送来,我跟齐老爷说好了,只要八字相合,便给你们择一个好日子成亲。我看这丫头也灵巧,正好让她帮衬着陈妈一起为你打点。

  也不知道是我娘的命好,还是齐家大小姐的命薄,就在成亲的前三天,齐家的下人来傅家报丧,说是齐家大小姐暴病身亡。几天之后,齐家退回了傅家给的礼金,这门亲事就算夭折了。爹和齐家大小姐从没见过,自然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爹只是带着丫鬟去齐家奔丧。大半年之后,爹终于说服了祖父祖母,娶了我娘。

  娘从使唤丫头成了傅家三少奶奶。成亲的那天,娘撑着傅家红艳艳的油纸伞,穿着红衣红裤红鞋,乌黑的鬓发前戴着一朵大红的花,沿着清河镇的莫愁湖,被乡亲们一路簇拥着进了傅家大门。一年之后,我出生了,娘虽然没能给爹生个儿子,却给傅家带来了好运。

  我娘聪明,手也巧,什么都能一学就会,嫁到傅家之后,她不愿意过那种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的日子,便帮爹在自家的油纸伞工场里做事。傅家的油纸伞生意越来越好了,不管是镇上的女人还是镇外的女人,都喜欢在晴天或者雨天,撑起一把傅家的油纸伞在小镇那平滑光亮的青石板路上走一走,就连嫁到清河镇上的新娘子——无论是用哪种迎亲的方式,是用轿子抬还是用小车接,按照清河镇的规矩,只要踏上清河镇的青石板路,新娘子就得下轿下车,撑一把红艳艳的油纸伞,一脸幸福一脸娇羞走进洞房。


  四

  清河镇的莫愁湖水色清幽,镇上的老人说,谁若是遇上了难事烦心事,就去舀上一壶莫愁湖的水仰头喝下,那湖水便可如酒一般解你千愁。

  这话谁信呢?镇上的年轻人都不信,可那些老人还是信的。所以有一年,娘看着我神志不清的样子,就真的去舀了一大壶莫愁湖的水,按住我的头死命地灌我。我反抗,但还是咽下了几口水。那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害得我连着好几天不想吃东西,一直想吐,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我烦躁不安地甩开了娘的手,还抓破了娘的脸,最后光着脚丫子跑到了莫愁湖边。

  是一首琵琶曲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那曲子是从莫愁湖对岸飘过来的。莫愁湖对岸的那片梅园,娘不让我去。怎么说呢,我对那个红衣白发女人有点小小的害怕,可是那次我居然神差鬼使地循着她的曲音去了那片梅园。我在梅园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了一件月牙白的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烟灰色的围巾,他站在那里,看着前面正弹着琵琶的女人。我在竭力去找寻十五岁之前的那段记忆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一段画面,我感觉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又想不起来。突然,一阵爆裂般的头痛袭向我,这一次的找寻被迫中断。

  春喜啊,帮娘把这些油纸伞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吧,快过年了,好换些钱买米买面……那是娘在叫我。这阵子,娘的脸上多了些笑容,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春喜醒了。娘做了好多把油纸伞,各种花色图案都有,我给娘熬了粥,将中午没舍得吃的大半个油饼放在桌上,那便是娘的晚餐了,而我只能忍着饥饿,去集市兜售油纸伞。

  清河镇的集市在青石街上。到了晚上,家家门口都挂起了红灯笼,将这条街照得亮堂堂的,很是热闹。风很大,一盏盏灯笼在风中来回摆动,我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二十把油纸伞,艰难地走着。心里想着要是能把这些伞全卖掉,那该有多好啊!我找了一处空地,在小车里取出一块木板搁上,再将油纸伞一把把放上。

  卖油纸伞啰!卖油纸伞啰!清河镇傅家的油纸伞,各种花色都有,快来买!快来买!

  卖油纸伞啰!卖油纸伞啰……我站在冬天的冷风中,不停地叫卖着。

  一阵风吹来,将好几把油纸伞吹到了地上。

  一个人,一个男人几乎是和我同时俯下身子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他的动作很是轻柔,他的身材清隽欣长,他将伞一把把抱起,递到我的手里。那一瞬,我与他四目交汇,我看到他眉目清澈,透着如月光般的宁凉温润。

  给,你的油纸伞,做得真好看。

  谢谢。我从他手中接过油纸伞,而他却朝着我笑。后来,我才知道,是初遇时他的微笑把我和他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你好,我是东方辰逸。他起身,向我告辞,我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恍惚中,想起《青玉案·元夕》中的那一句宋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方辰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三天之后的夜市上,我正在街边收拾没有卖完的油纸伞。

  他的手触摸着放在小车上的油纸伞,问:姑娘,这可是清河镇傅家的油纸伞?

  是的,这是我娘亲手做的。

  那么,你就是傅家的大小姐?你娘?是傅家三少奶奶柳眉心?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哈哈,这清河镇谁人不知当年傅家的油纸伞,又有谁不知傅家的三少奶奶柳眉心?请给我四种花色的油纸伞。

  我从剩下的那些油纸伞中选了四把递给他,他拿起伞,渐渐地消失在青石街的尽头。


  五

  娘病了好久,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漫漫长夜里,总是能听到她在不停地咳嗽。我给娘端来一杯热水润口,却发现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娘手里那块雪白的手绢上有了一大片殷红的血,随后,娘晕倒在床上。

  娘——娘——我慌了,赶紧将娘扶起,使劲叫唤。可不管我怎么叫,娘还是没有醒过来。我好怕娘就会这样离开我,便拿来一条毯子裹住娘的身子,背起娘去镇上的诊所里看病。

  清河镇的冬天从来没有像那个冬夜一样冷得彻骨,那种冷,足以让人在瞬间绝望。青石街上,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不见灯笼的红,不见月光的白,不闻亲切的乡音,唯有一朵朵雪花,从漆黑的夜空缓缓飘落下来,还有风,冷冷的风吹向我,令我举步维艰。

  春喜,春喜……我听见娘在叫我。

  娘,快到了,再走几分钟就到了。娘,你再忍忍啊娘!

  春喜,放娘下来……娘的声音好轻好弱。

  我只好把娘轻轻地放下来,我把娘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再用毛毯裹住娘瘦小的身子,最后用自己的手环抱住娘,这样娘就会暖和好多,我也会暖和一些。

  春喜,我的孩子,娘快不行了。娘……娘不后悔,娘不放心的是你,娘没给你找一个好婆家,娘死了,我的春喜怎么活啊?

  不,不……娘,你不会死的,娘,我突然害怕起来,连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春喜,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娘不怕死,娘用她那双不再细滑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娘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娘抱着我的情景,那时候,爹和娘是那么相亲相爱,好得就像一个人。可是,过去再也回不去了,那些静好的时光永远留驻在过去。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爹,告诉他,请他不要恨我。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你不要恨娘。

  娘罪孽深重,娘去赎罪了……娘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落在冰冷的地上。

  春喜,娘去赎罪了……春喜,娘去赎罪了……春喜,娘去赎罪了……

  青石街上空,久久地回荡着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娘死了,死在那个冰冷的冬夜。那一年的除夕,清河镇上升起了五彩的烟花。莫愁湖边的那一间破旧的瓦房里,停放着娘的尸体。

  第二天,便是民国三十一年的正月初一了。清河镇上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而我却像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去大伯二伯家报丧乞讨,声泪俱下地说着:

  大伯,我娘死了,春喜求求您,给我几个钱,让我把娘给葬了吧。

  二伯,我娘死了,春喜求求您,给我几个钱,让我把娘给葬了吧。

  没想到大伯和二伯都躲在家里,像避瘟神一样避开我,不愿意见我。最后,我只能擦干眼泪,跪在青石街上卖身葬母。那一刻,我已心如死灰,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谁出钱帮我葬了我娘,我就给他做妾为奴,决不反悔。

  清河镇的乡亲,一个个地从我身前经过,除了赐我一点同情、一声长叹,却无法容纳我的苍白与哀伤。暮色渐近,天边夕阳如血,一抹残云令清河镇的深冬透出无尽的凄美。我跪在那里,像一尊雕像,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到了最后,赐我娘一口棺木的竟是那个只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东方辰逸。他身着一件月牙白的长袍,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见到他时,我一阵眩晕,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头痛袭向我。

  他上前,伸出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我倒在他的怀中,这是我第二次与他的眼神触碰。他的目光阴森,语气冰冷,问:你娘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

  带我去看看你娘。

  我起身,带着他沿着青石街向莫愁湖边走去,很快就走到了我家。

  娘的尸身上覆盖着一条白色的麻布,他走了过去,没有太多的靠近,看了一眼之后,拿出一叠钱说,去把你娘葬了吧。

  等等……他转身要走,被我叫住。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三天后,你就可以来带我走。

  他连头也没有回,径直朝门外走去。门外,冷风骤起,吹起他的长衫,他的围巾被风吹落在地上。跑过去捡起,叫他,他依然没有回头。

  他的围巾是烟灰色的,质地很是柔软,握在手里,能感受到它的温暖。我用他给的钱葬了我娘。娘的坟孤单地立在后山深处,我跪在娘的坟前,默念着白色碑石上的娘的名字,看着黄昏如晚汐一般淹没了虫儿的鸣叫声,看着天上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向南滚去,看着这片土地上呈现出的萧条景象,满是荒凉。

  三天之后,我在莫愁湖边的瓦房里等他。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衣物,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除了那些油纸伞,真的找不出任何可以带走的东西了。我用剩下的钱,去集市上买了一些食材,一瓶酒,做了几样小菜,等着他来,然后随他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天将黑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知道,一定是他来了。这些年,这间破旧的瓦房从来不会有人光顾。我和娘已经习惯了这种孤清与冷寂。娘死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常常睁着眼睛到天明。

  果然是他,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牙白的长衫,只是他的一只手捂住另一只上臂,我看到他的手上沾满了血,衣服上更是血迹斑斑。

  你,你这是怎么了?

  快,把门关上,找一个地方让我躲起来,赶快!

  这间屋子里,哪里有地方可以藏得下一个大男人啊!隐隐约约的,我听到狗叫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令人惊恐的枪声。

  东方辰逸,你随我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伸手去解他的衣领,为他脱去那件沾满了血迹的长衫,藏在被褥里。然后又解开自己衣襟上的纽扣,拨乱头发,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以及抗拒,你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不干什么,反正你替我葬了我娘,我就是你的人了!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傅春喜,万一有人问你。说完,我将自己放在他的怀中,并用身体挡住他那只受伤的胳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服从了我的安排。几分钟后,房门被敲开,一群男人,带着枪冲进了我的屋子,我赶紧抱住他的身子。那会,我和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床上起来的小夫妻,那些搜捕的人自然没有怀疑我们,只是发出几声浪笑,走了。

  我开始为他包扎伤口,血渐渐止住了。我和他相视而笑,他的笑容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我的心里有些许的颤动。

  我问他,疼吗?

  他说,不疼。

  我将他扶到床上休息,然后去院子的天井边清洗他那件带血的长衫,并在炉子上烘干。天快亮时,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春喜姑娘,谢谢你救了我,你真勇敢。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我得走了。

  不,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带我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衫,东方辰逸,你带我走,带我走!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他终究还是没有带我走,我将上次他忘了带走的围巾围在他的颈上。

  春喜,我很快会回来看你!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消失在一片薄雾中。


  六

  冬天过后,便是春天了。清河镇的春天是极美的,而我的记忆中却只有清河镇的冬天。这是我苏醒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莫愁湖边的梨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梨花,若是有风吹过,便会将树上的梨花吹落。入夜之后,月光洁白,梨花满地,在我眼中,这便是清河镇最美的景致了。我常沿着莫愁湖边散步,偶尔会把目光投向湖对岸的那片梅园,一看到不见梅花盛开的园子,我就会想起那年我见过的那位红衣白发的女人。我从没有想过,我还能见到她。这个对我来说像谜一般的女人,竟然死在了清河镇最美的季节里。

  那是一个春阳极好的午后,我在青石街上卖油纸伞,听到有人在叫嚷:梅园的梅花开了!白发疯女人死了!

  我随着人群一路走到一条叫做青果巷的小巷里。那是一条长长的巷子,一堵堵的灰墙,一扇扇的木门,夹在两堵墙之间。那些木门大多关着,门上的油漆脱落了,一片暗淡。青果巷在莫愁湖最尽头,邻近梅园,那里的住户极少,尽是些废弃的古旧的老房子。

  “吱呀”一声,我推开青果巷55号的木门,看到院子里种植着三两株梅树,树上的梅花开着,零星而细碎。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在哪年哪月到过这里,却总也想不起来了。

  辰逸,你阿姐去了,你该高兴啊!那么多年了,她受的罪难道还少吗?

  辰逸啊,让你苦命的阿姐入土为安吧!

  ……

  镇上几位热心的大婶纷纷劝说着那位跪倒在地上的男子!

  辰逸?东方辰逸?是他回来了吗?

  原来,这么多年,那个在梅园唱曲弹琵琶的女人一直住在这里。原来,她是东方辰逸的阿姐。

  辰逸,你回来了?我是春喜!辰逸,请节哀!我跑去他的身边喊他,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

  他猛地转头,用近乎冷寒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哪里是在看着一位曾经与他有过交集的女子,明明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我有点畏惧他的眼神,我试着伸出手去扶他,却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倒在冰冷的地上。

  你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见到你,你滚,滚啊!他歇斯底里地喊着,那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如利剑扎在我的心头。在场的乡亲们议论纷纷,随后人群散去,偌大个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想我们之间的恩怨应该在今天做个了断。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早就恨我到极致。

  辰逸,我不懂,我们之间只有恩,哪来的怨?我原以为,我们的相遇,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深的恩典。

  傅春喜,你居然可以说得如此风轻云淡,难道你忘了,五年前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事?

  我不记得了,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我整整失忆了五年,现在的我只有一部分记忆,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好,那就让我来给你说一段故事吧,一个真实的、不堪回首的故事。

  我就是这么跌入五年之前那段黑色的时光的,确切地说,是他残忍的近乎无情地推着我步入那个梦境里。那个梦里,是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在头顶上飘过。黑色的风,黑色的发,黑色的屋子,就连心上的那份沉重也是黑色。


  七

  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女人叫做“东方瑾瑜”,她是我的阿姐,今天上午,她死了。十年前,我们的父母在老家被奸人陷害丢了性命,刚满二十岁的姐姐只能带着我从河北老家来到清河镇投靠舅舅。可是,舅母容不下我们,表哥又看上了姐姐,企图占有她。舅舅无能懦弱,对舅母唯命是从,但好在舅舅还算有点良心,他看在与我母亲的情分上,将自己在清河镇青果巷的这处小宅子清理出来,作为我们姐弟俩的栖身之处,还经常给我们带来一些米面与碎钱。阿姐在后院的地里种了些蔬菜,又经常做些绣品去集市上卖,这样,我们姐弟俩还能勉强度日。

  阿姐在老家时,曾是戏班子的当家花旦,也懂一些乐器,尤爱琵琶。她看到巷子后边的梅园,甚是喜爱,便常在劳作之后,去梅园唱曲弹琵琶。一日,她在梅园里认识了园子的主人——傅家三少爷傅英琦。

  什么?傅英琦?他是我爹啊!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便脱口而出,倒是他还在继续说着那段我至今都想不起来的往事。

  你爹那时已经有你娘和你了。可他还是对我阿姐动了心思有了私情。而我阿姐却是不知,只知道你爹是清河镇上傅家的三少爷,你爹也从未流露过你娘和你的事。很快,阿姐和他便双双堕入爱河。那片梅园,成了他们私定终身的地方,而青果巷55号也成了你爹在清河镇的另一个家。

  阿姐有了你爹,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至少是不用再愁吃愁穿了。你爹不让阿姐再去集市卖绣品,而是让阿姐在家里为傅家的油纸伞工场绣描图绣花。阿姐的手巧,最擅长的便是绣各种各样的蝴蝶与梅花,她给傅家油纸伞做的那些花案也是铺子里买的最好的几种。

  你爹不常来,一来便会带着阿姐去梅园游玩。阿姐唱曲,弹琵琶,而他则在一边看着。每年的冬末春初,梅园的梅花就会盛开,阿姐会穿着一身红衣,在雪中唱曲起舞。有一阵子,你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经常看到他们在房间里温存缠绵。一年之后,阿姐怀孕了。

  你说谎,我爹不是那样的男人!我爹跟我说过,他只爱我娘,我爹只有我娘一个女人!我冲着他喊。

  你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他辜负了你娘,也欺骗了我姐。他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让我害怕的冷寒的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姐和你爹的私情终于被你娘知道了。你娘真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她假装贤淑,一边以我阿姐曾是个戏子为由,逼着你爹断了和我阿姐的情,一边四处为你爹张罗配得上傅家的女子,你爹自然是不愿意的,而我那又傻又可怜的阿姐,到了那时才知道,原来你爹早已娶妻生子。

  你娘偷偷跟踪你爹,找到了青果巷55号。到后来,她也带着你来,那时的你也就是十来岁的模样,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和你曾经在这间院子里玩耍。他手指着庭院一角的秋千,目光如此温润,他说,春喜你看,当年,你曾坐在那个秋千上,我在背后推着你,你叫我辰逸哥哥。那时的我们,就是两个不懂尘世深浅的孩子,在属于我们的阳光下独自欢喜,远离大人们恩怨交织的世界。

  辰逸哥哥,我轻声唤他。

  原来,他曾到过我的世界;原来,我们在年少时就相识;原来,我的记忆里曾有过他的身影;原来;我对他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有依据的。

  你娘时常带些滋补的药材来看我阿姐,她们经常坐在梅树下闲聊,又或者去梅园里散步。阿姐对你娘给她的那份怜惜很是感动,便将你娘当作亲姐姐来看待。两人话语投机,你娘说,待我阿姐产下孩儿,便让我爹用八人花轿来迎娶我姐……数月之后,阿姐在青果巷55号艰难产下一男婴,你爹为他取名为“傅春全”。

  傅春全,是我弟弟吗?是我爹和你姐生的小孩?

  是的。

  他现在在哪儿?

  他们现在都在一起了,和你娘,还有我阿姐……

  你是说,他们死了?

  是的,傅春喜,害死他们的是你娘——傅家三少奶奶柳眉心。

  不——不!你说谎,我娘那么善良,那么美好。她怎么会,怎么会害死你姐和她的孩子……我不信,不信……我的声音颤抖着,人摇晃着,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缓缓地倒在地上。我发现自己的身子好轻,像一片羽毛,在这个尘世无处可依;我感觉自己快死了,我听到我娘在叫我——春喜,不要恨娘,娘罪孽深重,娘去赎罪了……

  当我醒来时,我在东方辰逸的怀里。他抱着我,目光呆滞。外面,晨光耀眼。天,分明亮了,只是那日光有些微凉。

  辰逸哥哥,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春喜,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想起来所有,但我不愿意等那么久。所以请你告诉我。


  八

  在他把我带入那段记忆中去时,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去承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事实上,辰逸的叙述还是让我掉进了万丈深渊。

  我终于晓得自己为何会在那一年突然失忆,因为我和辰逸一起目睹了那一幕惨剧的发生与结束。不同的是,此后的五年里,我失去了记忆。而东方辰逸,他愤然离去,找到了新的生活。

  当那年冬天,瑾瑜生下春全之后,娘就再也容不下她了。在爹面前,娘对瑾瑜是极好的,也表现得极为大度。如此,在爹的心里,自然是存下了对娘的一份愧疚之心。而爹却不知,娘在他不在时,是如何苛刻瑾瑜的。春全刚出生,娘便要带走他,瑾瑜自然是不愿意的,她跪在娘的面前苦苦相求,放自己和孩子一条活路。

  那日,娘像疯了一般地要把春全带走。那时,瑾瑜还在月子中,顾不上自己产后体虚,下床要去抢回娘手中的孩儿。两个女人在厮打中,娘突然将手中的春全摔了出去,瑾瑜卧房雪白的墙壁上瞬间绽开了一朵朵血红的花,才刚刚来到这个世间不到三天的春全就这样被我娘活活地摔死了。

  那个时候,我和辰逸正在院子里玩着,听到吵闹声跑进屋子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随后,爹也来了,爹用颤抖的手抱起血肉模糊的春全,嚎啕大哭。而瑾瑜,跌倒在地上,艰难地向我爹和春全爬去,突然,她发出阵阵狂笑。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清河镇上空布满了忧伤的云朵,莫愁湖边的梅园里的梅花日渐枯萎。

  我爹失踪了。清河镇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傅家的油纸伞生意此后一落千丈。

  东方瑾瑜疯了。她满头的青丝在一个晚上全成了白发。青果巷55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幸福与宁静。此后,莫愁湖对岸的梅园里多了一个红衣白发的女人,整日里疯疯癫癫,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唱得如痴如醉,眼波顾盼流转,身段摇曳生姿,莲步款款轻如洛神。

  东方辰逸离开了清河镇,而我却失忆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不认得娘,不认得清河镇,此后长长的五年里,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整整五年。

  柳眉心活在忏悔和煎熬中,她的右眼瞎了,她失去了丈夫,整日里面对着失去记忆的女儿,度日如年,一直到病死在飘着雪花的冬天。

  东方瑾瑜出殡那天,清河镇梅园里的梅花齐刷刷地开了,像是在为这个可怜的女人送行。东方辰逸终于不再拒绝我去送瑾瑜最后一程。那一路,风雨萧萧,无尽的悲凉像是要将我们吞噬,他神形憔悴,仰头喊着,阿姐,你上路吧,到了天上,你不要怕,爹和娘会来接你!阿姐,你好走啊!


  九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清河镇上开始变得人心惶惶起来。人们纷纷传言,怕是又要打仗了。此时的清河镇已是混乱一片了,往昔热闹的集市也变得萧条起来,大家开始往外逃命。我无处可去,只能守在我那间破旧的瓦房里,剪一些窗花,冷冷地看着外面的纷乱与动荡。

  一日深夜,辰逸来找我,春喜,我租了一条船,两个时辰之后会在莫愁湖边候着,那个时辰走最安全。春喜,你跟我走吧,这清河镇不能再呆了。

  我看着他,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话:不,我要在这里等我爹。

  春喜,你必须跟我走!你是我的人,你必须跟我走!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底的哀凉竟然多过欢喜。他对我的恨正在一点点地减少,我知道,此一别,再相见恐怕便是天上人间了。遇见他,是我的幸还是不幸呢?不管如何,我傅家都是亏欠了他的,我爹辜负了他姐姐,我娘亲手害死了春全,逼疯了他姐,逼走了我爹。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难道就是为了替我爹我娘赎罪的吗?

  春喜,能找回你,我发现老天爷还是厚待我的,我们都不该活在过去里。春喜……他唤着我的名字,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我听到他温实的呼吸声,心里突然有了那种天长地久的恍惚。

  可是,要如何,才能久远?他原是恨我的,因为我娘对他姐做的一切,他真的能放下过去,带我走吗?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突然,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温情。

  辰逸哥哥,我长得美吗?

  美。

  我想把我自己给你。

  不,春喜,你胡说什么?春喜,我不能,你也不能……不是现在。他有点语无伦次。

  就是现在,这个世界太乱了,我们无处可逃,哪里还知道会不会有未来。

  辰逸哥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老天爷安排我们五年后再次相遇,就是为了要让我们在一起,就算是不能在一起,我也是你的!辰逸哥哥,你要了我吧……我喃喃地说着,开始解开衣襟的扣子,就像他受伤的那一夜,我也是这般解去扣子,看着他面色潮红一片。

  当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褪去,只剩下一件红色肚兜时,我如雪的肌肤便暴露在他的眼前,他猛地转过身去,身子僵直在那里。我晓得他的慌乱、他的挣扎、他的不知所措,我看到一轮惨白的月光从屋顶的天窗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影如此熟悉,那年在梅园里见到的那位身穿月牙白长衫的男儿便是他了。

  那一刻,我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复活,我想起十五岁那年,娘第一次带我去青果巷55号时,我和他并肩坐在梅树下仰头望着蓝天的情景,想起他推着坐在秋千上的我,那时的我们多么的快乐,不知大人们的恩怨情仇,不顾世间的种种悲喜。

  辰逸哥哥,我又唤他。

  我从后面抱住他略略颤抖的身子,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而后,他转身,白皙的面颊被烧得绯红,他的眼眸里泛着幽深的光。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他的眉目低垂,他的脸渐渐靠近我,一股子温热的气息让我酥软,他的唇在我的脸上来回摩擦,最后落在了我的唇上。我们相互索求着,就像一对经过了生离死别之后再次相见的情侣。他抱起我,将我放在了床上,然后,我为他褪去衣服,他进入我的身体。那一夜,我们倾尽全力,交付了彼此。那一夜,我与他选择了将仇恨抛却,我终于成了他的女人。

  我把自己的身子给了辰逸,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跟他走。即便是他不说,我也晓得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更大的重任,我又怎能牵绊住他迈向光明的脚步,我又怎能成了他前行路上的拖累?

  我去送他,将自己亲手剪的一枚红色小像放在他的手里。临别时分,他站在船头,月牙白的长衫猎猎飞扬,湖面上有些许灯光辉映在他的身上,更多了几丝悲凉。他向我挥手,好好活着,春喜!

  我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辰逸,此去山高路远,愿你我各自珍重,希望今生,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辰逸离开之后的第七个早晨,一架飞机出现在清河镇的上空。清河镇的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飞机,感觉新奇无比。那时,谁都不知道会有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到这个古朴的江南水乡。镇上的孩子们开心极了,他们捂着耳朵,追着飞机一路奔跑。飞机在清河镇上空绕了一圈之后,“轰”的一声,投下一枚枚炸弹,清河镇的安宁日子就这么被炸碎了。一时间,人们都不敢在屋里呆着,纷纷涌至青石街,生怕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个炸弹从天而降,把屋子炸出一个大洞,把自己炸得成了碎片。

  青石街上便得杂乱不堪。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傅家大院被炸了!傅家老爷被炸死了!这个消息在那一天的下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傅家的伙计金龙奔跑在青石街上,见到一个人就说: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傅家老爷死了。

  那时,我正好抱着几把油纸伞从瓦房里跑出来,金龙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指着烟波弄傅家大院的方向,说,老爷没了!傅家大院被炸了!我看着烟波弄的方向望去,一股股浓烟正从傅家大院的上空往四处散去,这清河镇的天色一下变得暗淡而昏沉。

  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傅家大院,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那里曾是我的家,我十五岁之前所有的幸福都存放在那里。可后来,等我醒来后,我爹失踪了,那个家被大伯占了,我娘也死了……我沿着青石街一路走到烟波弄,推开傅家大院红色的木门,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又看到了我十岁那年,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情景。

  爹啊!你死的好惨啊!老爷啊!爹啊!一阵阵哭声让我从这场短暂的温暖的梦中惊醒。傅家大院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成一团,傅家老爷的肉身被那个炸弹炸得四分五裂。三天之后,便是出殡的日子,清河镇上空少有的乌云密布,紧接着便是雷电暴雨。后来,听人说,傅家老爷的棺木里就放进了一身寿衣。

  日本军队进驻到清河镇的那天,把镇上的人们都赶到了傅家大院。那时,我才知道,傅家大院被征用,成了日本军队的驻地。傅家二老爷也就是我的二伯,摇身一变成了清河镇的商会会长。

  青石街上原本萧条的集市从那一天起更加萧条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不愿意再开门做买卖。青石街上,每天早上和黄昏时都可以看到一群巡视的日本士兵,厚重的军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令人惊恐的“蹬蹬蹬”的声响。二伯和堂哥整天摇着旗子,拿着高音喇叭在街上叫喊,为了显示大东亚的共荣,从今天起,大家都得开门做生意啊,谁都不准偷懒,谁把生意做好了,皇军大大滴有奖。

  清河镇的人们在背后唾骂二伯,说他是汉奸,骂他是日本人的狗腿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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