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好说谎话得一尊称——“谎话大师”!能得到“大师”冠冕,足见那谎言的技巧多么炉火纯青。的确,父亲就是一个纯粹的名副其实的“谎话大师”,他的谎言可以随时随地行云流水般轻灵而出,让人乍听是实,细听确信,再思信服,高明得令人叹息。

  在父亲谎言编织的经纬里我长大了。

  第一谎  千里眼

  父亲说:“在最最晴朗的傍晚,或是在阴雨连绵的下午,站在运河堤上,向西望去,你会看到最美的太行山脉,连绵起伏,好看极了!”

  于是,他拉起那个刚刚被小伙伴孤立背叛,正伤心哭泣的小二丫,向村东的河堤走去。他紧紧攥着那只冰凉的小手,沿着运河弯曲的土堤,穿过哗啦作响的白杨和软媚轻拂的翠柳,一面昂着瘦削的胸膛,一面吹着口哨,向远处张来望去。仍在吸溜鼻子的二丫,没有看到她梦里的山影,心中越发委屈,她抽搭抽搭地嘟着嘴问:“爸,哪有山啊?你在哄我哦?”

  父亲转着脑袋拧了拧脖子,蹲下来,用食指刮去二丫脸上的一滴泪,悄悄说:“你爸可是‘千里眼’!再远的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相信爸!你只要收回眼中的泪,也会变成‘千里眼’!”

  二丫使劲闭了闭哭肿的眼皮,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不再湿濡濡黏糊糊了。

  “向西看,你看见了什么?”父亲遥指堤外的原野。

  “麦田——”她无趣地说。

  “ 看远一点,再远一点! ”父亲挥起了长长的手臂。

  “还是麦田——,大片大片的麦田——”

  父亲笑了,他抓住二丫的双腿,一抬手就把她拖上肩,抖了抖:“别哭声吓气儿的!忘掉刚才的事,把眼睛睁大!再看——,就在天边,地平线上的云层里,有浅墨色的群山,那是美丽的太行山脉,它们连绵起伏,在和云朵藏猫儿呢!”父亲的眼鹰一般冒光。

  果真,在父亲描述的瞬间,于天地交界的苍远里,二丫真的看到一座座黛青的山峰正隐约在灰蓝的天宇里,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交错重叠。忽而一线飞瀑跳出云外,忽而一匹战马翻山越岭。猴子正坐在山尖上吃桃,神仙正踏在山雾上闲游,鸽子还唱着回家的歌。二丫的心,一下子就那么强烈地随着“太行山脉”神秘莫测的变换,跳跃激荡起来。她近乎虔诚地凝望那个又远又近,又幻又真的地方,快乐得就像那匹长了双翅的白马,在苍茫的天宇上纵横驰骋。她冰凉的小手跳着欢快的舞蹈,拍打在父亲温暖的手掌上,声声都是天籁的音符。

  从此,她的世界繁花似锦,草长莺飞。她拥有了一双惯看秋月春风、洞察高山流水的“千里眼”,再不孤单。

  真的,直到现在,她都会固执的相信,在最最晴朗的傍晚,站在运河堤上极目远眺,就能够隐约看见两千里外连绵不绝的太行山脉,尽管那真的是遥远太遥远的地方,但她从来没有过丝毫的动摇和怀疑,她坚信,当它出现的时候绝不是海市蜃楼。

 

  第二谎  华佗在世

 

  绕完最后一圈,父亲把麻绳在树干上系了个牢牢地“猪蹄扣”,两棵杨树间架起的简易秋千就这样做成了。

  他拍拍手,用力拽拽麻绳的两端,抬脚就站了上去。失去平衡的麻绳突地向后翘起,差点就翻他个倒栽葱。他速疾地仄仄身,吸吸气,麻绳便在脚下舒然荡开。一上一下,忽前忽后,节奏平稳而有韵律。清脆的鸟鸣在麻绳的悠来荡去中,从他嘬起的唇间飞流而出。他吹着荡着,笑呵呵地看我,等我为他喝彩。

  而我却瑟瑟地靠在篱笆上,看着小伙伴呼啦啦跑过去,把他围在中间,抢他的绳,拽他的脚,吵着闹着要荡秋千。

  等他一个挨一个把荡过瘾的小伙伴从秋千上抱下来,我再也无处可逃。他抓猫一样把我从篱笆下揪起,按坐在那条麻绳架起的秋千上。我动物天性被激动,立即条件反射的双手攥紧两边的绳子,浑身颤抖着大声哭起来,我汹涌的泪又成了小伙伴们大笑的源泉。

  “胆小鬼,胆小鬼,二丫是个胆小鬼!”

  我羞愧地掉了鞋子也不敢拾起来穿上,因为接下来的一句哄笑就是:“丢了鞋,跑了魂,爬坡还是爬半截。”而且美英还会不失时机地把我那天爬闸坡,吓得两腿打颤掉了鞋子的丑闻,再声情并茂地当众演讲一次。她不止一次的在父亲面前演讲过了。我恨父亲,恨他一点也不维护我的面子,恨他一句也不骂美英对我的嘲笑,恨他反而乐嘻嘻地听着我的糗事,一眼也不看我,恨他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怕秋千,我怕出丑,他还故意在自家院子里那两棵杨树下做个秋千,让那群嘲笑者挤在我面前,显示他们胆大能干并且玩得骄傲又快乐。最可恨的,是他居然强按住我,让我坐在秋千上一边发抖一边听他口若悬河地告诉我:“你可不是胆小鬼,你只是看错了方向。秋千上,你该看天,不该看地。”然后,趁我转移视线的时候,轻轻摇起麻绳,一下下就把我摇出了安全的距离。飞起的一瞬,我恐惧地看到脚下的土地突然飞离地面,顺着我身体的方向纸片一样翻卷起来,我吓成半死,绝望地想:连土地都离开我,跑掉了呀!

  “看天看天,多美的蓝天啊!”父亲喊。

  我再次哭起来,但,我不再出声。我的父亲,他抛弃了我,把我扔给了无可倚靠的空气,我哭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二丫,你看杨树上的喜鹊,他在为你加油啦!”父亲呱呱叫得像只老鸹。

  我开始眩晕,胃在翻江倒海。闭上眼,任凭父亲一会儿赞美天空一会儿赞美树梢鸟雀,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握握我的手,直至呜叹一声,把我从秋千上抱下来。落地的一瞬,我就把他做给我的饭菜,一下子都还给了他。他慌慌张张地抱着我,不知所措。我的耳边再次响起小伙伴们更响亮的笑声。

  坐在父亲脚下, 浑身酸软不想睁眼。父亲湿漉漉的一只手按住我的脉搏,他似乎是在倾听我血管里是否有血液流动的声响。小伙伴们安静了,我清晰地闻到他们身上汗臭的气息。

  父亲摸完我的左腕,摸右腕,沉吟片刻,然后慢悠悠地说:"嗯嗯——,是我疏忽了,二丫真的不是胆小,她是病了,她得了晕动症。没错,是一种晕动病,我得赶紧给他配药吃了,吃了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没错——"

  我羞愧得近乎破碎的心忽而开朗起来——原来我不是胆小鬼啊,我只是病了啊!

  理直气壮地睁开眼,我看到了小伙伴们好奇的目光。

  父亲笑了,他拍拍我的头坚定的说:你绝对不是老鼠胆,绝不是!爸有治你晕动症的秘方!

  “可是,爸,你不是大夫呃——”我舔舔干燥的唇悄悄地向他耳语,还是被小伙伴听到了。

  “你不是大夫啊?也可以治?”他们叽叽喳喳。

  “我可是真人不露相啊,听说过华佗吗?听说过扁鹊吗?我就是他们的再传再传再再传的弟子,我就是那个成语说的——华佗在世!等着瞧吧,你们!二丫绝对会好的!”然后,冲我和小伙伴攥了攥拳头,站起身,抖了抖衣上的秽物,开始滔滔不绝的侃起华佗扁鹊的故事。

  第四天,父亲神神秘秘地把一个褐色圆球塞在我手心里,说:“二丫,爸的秘方熬好了,你快吃!”

  “苦——,爸——”我低着头,一动不动。

  “你爸谁啊?你爸华佗在世啊!”他骄傲的昂昂头,“你爸熬药能苦吗?快吃!一天三次,一次一丸,一周一疗程,包你药到病除。”

  他坚定执着的眼神炙毁了我的胆怯。我狠狠地拿起药球,深吸一口气,闭眼扔进嘴里,真恨不得直接落进肚里才好。可是,我吃到了什么?那么软糯,那么滑香,那么甘甜,那么贴心暖暖的小圆球!我为什么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的唇齿舌喉、双颊鼻孔,我四肢百骸的毛细血管,此刻都在尽情享用这甜香的抚慰。我不敢睁眼,我怕自己看到天光之后,这甜甜的感觉变成一场美梦。我试着用舌在嘴里慢慢将球推左推右,卷起展开,唾液变成了清甜的汁水,滑过喉咙,流进胃里,是久违的母乳的温馨啊!

  我要再吃一颗,我要快快的好起来!

  父亲满足而神秘的笑了,他举起另一枚褐色小球,诡异的说:最多一次吃两丸。

  “爸,你做的药比糖还要好吃额——”

  “那——是——,你爸是谁啊?!是——”

  “是华佗再再再再传的弟子——”我抢着说,顺势抢了他手里的另一枚药球急忙塞进嘴里。

  他哈哈哈的仰天大笑,像极了横刀立马仗剑天涯的英雄。

 

  “我爸是英雄!她会治好我的晕动病!”我告诉美英他们,"我不是胆小鬼了。”

  那一天,小伙伴们又你嚷我争地抢着院里的麻绳秋千,父亲走过来,笑嘻嘻的宣布:“来来来!看二丫荡秋千!来——,二丫!”

  “可是,爸——”我嗫嚅着。

  “你已经完全好了,你爸可是神医!相信爸!”他又像抓猫一样把我提起来,按在秋千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蜡笔,在我额头正中涂了个大大的红点,“看见没?这是美人痣,二丫荡起秋千来,必定是很美很好看!我要给她拍照!看——”他从挎包里掏出黑色的相机,冲那些围住我,要见证他妙手回春的小伙伴,大声说。

  坐在秋千上,忐忑的心就要蹦出胸膛,我瞪眼看看脚下的地面,真怕一不小心地也卷起来飞走了。

  “两手抓紧,向前看,别怕!”说着,他又把一枚秘方药丸塞进我的嘴里,一股香甜浸润开来,我的心顿时安稳了许多。

  鸟鸣声起,随着父亲一声清亮的口哨,我的脚尖慢慢脱离了地面,身体也轻悠悠的飘起来。我向远方望去,空明夐远的蓝天上,夏日的云像雪一样好白好白啊,绵绵软软,丝丝缕缕,又轻盈又温暖,舔一口定是我嘴里那枚药丸的香甜吧?喜鹊喳喳着飞过林梢,低徊的燕子剪着双翅,在菜园里画着优美的弧线,夏蝉亮开嗓子摆下道场,唱起高昂的颂歌,对唱、合唱、二重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熏风里有红蜻蜓的倩影还有隐约的麦香。一切都是那么好,一切又都那么甜。

  “我要飞——,我要飞到天上去——”

  我笑着,喊着,心底升腾起香甜酣畅的快意。

  飘啊,荡啊,那梦里轻灵的飞舞啊,那浩渺天宇下自由地飘荡啊,那小小心灵里宝贵尊严啊,顷刻间,都在这简易粗糙而又无比曼妙的秋千里,平仄成一首韵律欢快、优美浪漫的情诗。

  父亲真的不愧是华佗在世,他把一个七岁的胆小鬼,在那年夏天变成一个勇敢的孩子,让她以胜利的姿势在小伙伴们惊羡的目光里跳下秋千,又在小伙伴们佩服的眼神里第一个鞋齐袜整的爬上了南河的闸坡,实现了一个孩子跨越心路的最最单纯的梦想。

  那甜甜香香的神秘“药丸”啊,颗颗都成了她一生一世的绻眷。      

 

  第三谎     言无不验

 

  春天的时候,去找美英,美英娘抹着泪说:“以后别来找她了,她麻疹没出齐,回家了。”

  “ 回家?你不是她娘?”我追着美英娘脑后的一块红疤问。

  去找小莲,小莲的奶奶正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看看我,叹口气:“二丫啊,别瞎跑了,家里呆着吧。小莲没了,麻疹没出齐啊,呜——”

  小莲奶奶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让我有如掉入冰窟般惊悚寒栗。我撒脚烟溜样跑进家,一头扎进炕尾,扯开被子蜷进去,再也不肯出来。

  父亲端着青瓷海碗,丝丝雾气在昏昧的灯光下慢慢上爬。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吓跑米缸下的老鼠,憋着声线说:“二丫啊,咱可不出二次麻疹了昂,喝下这碗鸡爪汤,你就可以出去玩了,昂——”

  我无力摇摇头,转过脸问父亲:“小莲她们去的家啥样?”

  父亲不安的眼神带着飘忽的惊恐:“快喝汤吧,喝了就可以跟爸出去网兔子了。”

  父亲对我提问的躲避,让我更加坚定的摇摇头。

  “唉——这都躺了一个月了,懒吃懒喝的,怎么办啊?”我不用睁眼就知道妈妈又在抹眼泪。

  “我耗病假,守着她吧。”第一次听见父亲的声音里没了底气。

  “你家二丫的魂叫美英拴上了。”隔壁于叔说,“得让虎爷叫叫魂儿。”

  父亲哼哼唧唧:那装神弄鬼的玩意,糊弄人了!

  “小莲的阴魂围着二丫不散啊!快点去刘庄那赶赶吧!”婶娘急急的催促父亲。

  “恁多年书白读啊?一跳大神的还能治了麻疹后遗症?”父亲不屑。

  “死马当活马医,眼看就要裹席子了,你还瞎呛呛。”奶奶骂着。

  “不会——不会裹——裹的——”一向口齿清晰的父亲出乎意料地结巴起来。

  父亲最听不得母亲说他这段结巴丢脸的事,每次他都急赤白脸地反驳母亲:我没结巴,我心里有底着呢,我早掐算出二丫绝不会裹席子!

  “会掐算,这倒是真的,二丫,你爸那天啊——”

  于是,父亲那个彻夜长跪,占往察来,言无不验的故事,又一次从母亲的嘴里翻浆而出。

  那天,父亲在堂屋听完奶奶那句“裹席子”后,脸色苍白,他甩开门帘进了里屋,屈身跪坐在我身边,一只手摸着我的额头,一只手摸着我的脉搏,表情痛苦又绝望。

  母亲说天将亮的时候,跪了一夜的父亲,突然看见那只黑猫正一次又一次地往我躺卧的炕上蹿,一尺多高的土炕,那只曾经飞檐走壁、轻如猿猴的黑猫,居然一次次奋力蹿跳也爬不上去,最后,还是母亲给了它一力之助,黑猫才蔫蔫地爬上炕,窝在我的脚下。看到这一幕的父亲,眼珠子突然贼亮放光,仿佛要挣脱眼眶,跳到半空再砸到黑猫头上一般,兴奋中带着重量,死灰的脸燃起温热的红潮。他摇摇晃晃的跪直身子,双手抚胸,仰天喃喃一语:多谢指引!

  以后的故事,在我的版本里清楚的记得,快近中午的时候,我睁开眼,习惯性的去摸脚下毛茸茸的黑猫,可摸到的是一角棉被。

  “丫啊,你爸说那猫病的连炕都上不去了,他掐指一算啊,你的病就是猫传染的。所以啊,”母亲说,“你爸给猫看病去了。”

  天黑的时候,父亲满脸疲倦的回来了,进屋就坐在我旁边说:“猫吃了药就好了,我把它送回它家了,就是我们厂食堂,食堂有鱼有肉,猫特爱吃。”

  我不再理他,小莲她们不和我玩了,黑猫也回家了,我怎么办?

  父亲嘿嘿笑着,从背包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咳咳嗓子,浑厚的男中音响亮了整个土屋的房顶:从前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谁见了都喜欢……大家就叫她小红帽……

  多好听的故事啊,多愚蠢的大灰狼啊,多天真可爱小姑娘啊!

  我扒开父亲的手,将眼睛凑上去,我看到了一行行规规矩矩,方方正正,漂亮的文字。原来这些好听的故事就是从这些神奇的文字里流出来的啊!

  父亲拍拍我的手,指着那些漂亮的字说:“文字是会说话的,格林就用它们讲故事,你也会的!跟格林一样!”

  “ 真的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开心地问。

  “你爸占往察来,言无不验。言无不验,懂不?就是掐指一算,就说准喽——”

  “你是鬼?”我想起小莲那个阴森森的鬼故事。

  “啥子鬼?是鬼谷子——,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会算数的真人,嘿嘿嘿……”他嘿嘿笑着,土屋房顶上里又回旋着充满“糖果屋”兄妹俩斗败魔女终于携宝回家的惊险故事。

  “言无不验”的父亲,真的掐算对了,因为麦子熟了的季节,我终于跳下了那个让我盘踞了四个月的据点,活蹦乱跳地还魂重生啦,而且,那些从父亲抑扬顿挫的声音里飘出的许许多多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那些奇妙变幻的文字,深深地种在了我的心里,让我从此爱上了文字,爱上了文字演绎的种种美好忧伤和欢乐的故事。

  那个风飘麦香的夏季,成了我一切的起点。

  当我在麦场上,跟着父亲守夜,看万里银河灿烂而神圣的一路向西流泻而去的时候,我小小的心版上满是跃动的星光。 

  很多年后,我数算着岁月的流逝,想起父亲陪伴的那些细碎的时光,想起他的“太行山脉”、“华佗在世”,想起他的长夜祈祷、“言无不验”,一切恍若昨日,每一次的回头张望,我都是在想:父亲,你的谎言多么甘甜,多么温暖啊!

  而每一次,想着想着我就笑了,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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