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读到《黄金时代》的宣传画册。画册写萧红,写在国家民族濒临危亡之时,一群有着浪漫信仰杰出才华的自由灵魂,以笔为刀,穿越情感,抒写家国离散之时的爱恨情仇。寥寥数字,让我想起了萧红的某些作品。更多的人喜欢《呼兰河传》,因之散文式的叙说,歌谣式的美感,尚且不那么沉闷的气息。而我更钟情于《生死场》,虽只读了两遍,其人性的觉醒却让我久久品味而越显甘醇。

  当我跟随跛子二里半家的那头山羊,走进了麦场,走进了一场薄雾笼罩着的乡村风景中,我听见死了孩子的老王婆悲伤的心跳,看见蒙昧的金枝仓促的爱情无奈的孕育,我看见最美的月英死于瘫痪后的遗弃……文章以女性的孕育拉开了生与死的序幕。小说的上部仿佛是一场不能醒来的昏睡,一场场来自于生命中无序更迭的生死不能让他们觉醒。封建、贫穷、愚昧横行,地主欺压着佃农,男人压迫着女人,人类杀戮着牲口,瘟疫疾病灾害戕害着人类,存活下来的,继续昏睡着。我将耳朵贴在文字上,承受着萧红笔端沉闷的叹息和无奈的漠然。

  中国人的儒家思想里信奉:“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和杀戮,这样的昏睡算不算是一种安于现状的幸福呢。想当年,国人最初是做到了忍让甚至是有人当了汉奸,但最后却没有享受到自安的“小欢喜”。当日本兵的枪疯狂扫向革命战士扫向她们的儿子以及丈夫时;当日本兵如禽兽一样糟蹋着女性的尊严时;当日本兵的刺刀破开了孕妇的肚子时;当一个国家即将被整体拖上屠宰场时,生的希望被彻底切断了,那些迷惘麻木的人性,终于被鲜血唤醒!他们开始挣脱了混沌束缚下的迷惘麻木,他们开始知道了自己是中国人,开始感觉到了亡国的恐惧、愤怒和切齿。于是,老王婆的男人老赵三拿起了收藏着的镰刀,丧夫的女人们担起了男子的责义,年青人更勿用再说,投入抗日,成为最后的抗争和存活的目的。

  在萧红冷静的视觉里,众生是平等的。识途的山羊,依恋主人的老马,懵懂的姑娘,傻傻的麻面婆,不听话的平儿,操打老婆的男人……莽莽苍穹下,人如蝼蚁一样存活,生死麻木。然而,当国家走至危难关头,当所有的人都将丧失生的权利,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那些沉睡的发霉的人性挖出来,将它们于阳光下彻底暴晒、消毒,再分发到人群中去。这时,人才成了真正的人。虽然躲藏、抗争和反击的日子里多了流血和死亡,但日子却忽然亮了起来,亮得激荡人心,亮得让人在感叹时代造就人性的时候,恨不能自己就变成了文中的那头老山羊,为时代奉献出自己的一点热血。

  一惯懦弱的老赵三留着泪说:“我不当亡国奴,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这样的觉醒让他的血沸腾了起来。那么,是怎样的力量激发了他那点可怜的爱国情愫?有人说这样的觉醒是蝼蚁贪生的挣扎,我想,他们实在是轻视了人性觉醒的力量了!抗日的领头人赵青山将要到远方去奔赴革命军去。生命不倒,青山常在!那个跛子二里半,在失去麻脸老婆失去罗圈腿儿子后,终于舍下了老山羊,追随赵青山,踏着凹凸不平的大地,颠跌而去……读至此,阖上书,眼前出现了一片海,于黎明前的暗黑里沉默着。当天边亮起了一抹曙光,我看见一朵浪花仰起头,与光对视。风踩着浪花之头从远方奔过来,呼啸着,气势汹汹。海浪不再沉默,它们手挽手肩并肩,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上,向上,反抗着狂风的抽扫,呼应着天空和大地的召唤。

  是的,我看见了海的力量,这片海推动着历史的年轮,一波又一波地向前呼啸而行。

  “历史是由人民去抒写的,人民推动着时代的发展。”伟人说过的这句话,是亘古不变的历史发展规律。无论是中国革命初期,还是国之将兴,全民追梦、国家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现在,是“人民”这只巨手在推动着历史前进。读《生死场》,我想,萧红深知一个道理:精神残疾和麻木的民族永远都不会强大起来。我可以这样理解:愚昧麻木懵懂的老王婆、老赵三、以及千千万万个跛子二里半在面对亲人被杀山河破碎无处存身等接踵而来的打击中,由不关自家事的麻木到切身之痛、乃至亡族亡国的醒悟,再到痛定思痛后人性的回归,最后就变成精神上站立起来,知道并愿意为自己,为国家而斗争的人民。萧红在写人类生死循环的过程中,最终传达给我这样的真理:一个国家,不管遭受怎样的创伤,只要人民觉醒,只要有了这些觉醒的力量,这个国家便有了希望。

  在文章中,萧红将一群人由蒙昧无知麻木推向了觉醒之路。国之爱——这种人类最朴素最伟大最深沉最浓烈的爱,终于像深埋在泥土下的种子,在血水的浇灌下,破土而出,萌发出一抹早春三月的清新之色,虽亦懵懂,却异常美丽而珍贵。对于这部作品后期的评论,史料认为是写抗战。我倒是认为,一篇文章只有经过历史长河的涤荡,最后留下来的闪光的不可磨灭的东西,才是它真正所要表现的。在茫茫生死场里,女性的生养,夭折的孩子,老病的牲畜,被社会压榨的底层生活者,乡村乃至世界,所有的麻木愚昧以及人性的缺失导致了千百年来肉体毫无意义的生或者死。然而,当某些东西点亮了人的内心时,生死场便饱含了更多的含义,我称呼它们为精神上的生与死。诚如臧克家纪念鲁迅所写:“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因为这种精神的永生,鲁迅先生成为了时代的勇士,鲁迅先生虽死而犹生。

  《生死场》,是对人性生死的剖解,更是对民族永生家国永生的一种呼唤。

  “那点火,不肯熄灭,犹自燃烧,于是,在这整个黑夜里,就成了我的太阳。”这是二战胜利之前,前苏联英雄左尔格在被祖国短暂遗忘时写下的一段话。在那个孤独的夜,他喝了一夜的酒,怀揣着对祖国的爱和信念痛哭了一夜。英雄的爱纯粹、深沉而炙热,这种爱容不下别人的一点轻慢和误解,更遑论诛伐。我想,不管在哪个时代,如萧红这样的爱国青年,他们对祖国的爱,应该丝毫不逊色与左尔格。每个人,小至对家对故土,大至对国家对民族,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以言说的情感。由于人性的共通性和差异性,这种情感的表达方式虽各有不同,其中的欢和痛却是能产生共鸣的。萧红以她三十一岁的早逝人生,写下这样觉悟的文字,我想,除了对文字的一种天赋,更多的是一种对家国执着的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时值1938年,诗人艾青以这样的诗句表达了对祖国浓烈的爱,而《生死场》亦是创作于祖国风雨飘摇民不聊生的三十年代初,同样强烈的爱,在遭遇到国民皆活在麻木和愚昧中,萧红是感觉到无奈而痛心的。文人以笔为刀来守卫自己的那份爱,于是,这样的一个爱国的、有着写作之才的、情感细腻的女人,孕育了这样的一篇时代之作,也就不足为奇了。也许萧红在写下那些文字的时候,只是依照内心的呼唤,笔跟心走,至于作品所折现出来更多的思想的光芒,恐怕她本人亦没有详细的谋划,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朴素而自然的流露,才抒写了萧红人格的伟大,奠定了作品隽永的地位。

  人性之生死,家国之觉醒,一部《生死场》,放置当今,仍然不失为大时代的一种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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