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小街依然存在。沿街口东进北去,步行百多米就是我的家,只是没有了记忆里一排排绿色的槐树和房前屋后种有蔬菜的园子,代之而起的是密密麻麻高高矮矮的平屋偏厦。    

        那时候的家里只是两间草苫房,除了做饭的厨房,只有一间睡觉的屋子。屋里一铺大炕,炕梢总是叠一落被褥,有太阳从窗口暖暖地照进,一直照到北墙下那口暗红色的大柜上。经常看到母亲掀开柜盖,解开包袱,里边是不同花色不同形状的布条布角,然后在炕上为我们缝补磨破的衣裳;或者将破旧的布片粘成“咯帮”,一片片的贴在木板上晾干,再为我们做鞋垫,纳鞋底。                

        经常在梦里还看到母亲在忙,哈着腰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过来又过去,炕上、地上,或是屋外的菜园里……具体忙的什么真的熟视无睹。醒来又总在搜索,搜索母亲的一生有过闲闲的坐在那里的时候吗?    

        印象中家里很宽敞。院子不大,至大门口留一条过道,其余部分都做了菜园。园子里种着应季蔬菜,土豆、地瓜、萝卜、白菜,甚至连豆角黄瓜茄子韭菜之类的都有几垄,沿着园障边还种着一圈苞米。那个时候还没有石头砌的垣墙,都是一年夹一次苞米秸的障子。秋后瓜菜收了,苞米秸的园障也烂成了灰黑色且东倒西歪的,就拔掉成了做饭的引火草,来年春天再去集市买回新的苞米秸夹新的园障,黄澄澄的又整齐又新鲜,漂亮极了。

        拆下的旧苞米秸会做为一年里做饭的引火物。我曾亲眼见过母亲只用半节秸秆引着了锅底火。她先是把手掌长短的一根秸秆从中间竖着破开,再将这一半用手指捏压一遍,使它有些韧性,划一颗火柴点燃,以左手送入灶底,再用煤铲把煤面慢慢撒上秸秆,同时,右手轻轻拉动风匣,将风吹的正好,让火苗渐渐燃着煤面,这时拉风匣的右臂由缓慢而渐次加快节奏,于是火着了起来,一会儿工夫锅也上了气,屋里会弥漫出氤氲的美好。    

        母亲是持家好手,我们姊妹五个,加上父母,全家七口人,只靠父亲一人工资,我们吃得饱:从没饿到;穿得暖:冬有棉夏有单,而且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无论是在亲戚中比较还是邻居里衡量,母亲都是手屈一指的。举个例子:当时吃的是供应粮,苞米面价格1斤7分钱,楂子是8分,而白面是一毛七,大米一毛四,我们家每月的大米白面基本上全兑换出去了,因为这样既能收个差价钱,又可以让我们每天三顿都能吃饱,虽然吃的都是粗粮。至于穿的,我们都是小的捡大的衣服,且衣服都是母亲自己做的。她还会给我们做翻帮的棉鞋,分指头的棉手套,做一切我们需要的。    

        母亲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她说她与父亲结婚时家里只有50斤苞米,30斤大米。粮食吃完了,出去借了杨会长家30斤苞米和毕豆腐房的50斤柴禾棒。父亲是打零工的,好容易在安东(今丹东)找到点活儿,却没有盘缠(路费)。母亲到姥爷家里念央,未被理睬,父亲只得又去找了杨会长借下20元。算来算去还差5元,母亲硬着头皮找姥爷借,却被姥爷大骂了一场,母亲回家好一顿哭。姥姥心软,偷偷送来了5块钱,父亲这才走了。母亲一人顶不起屋,况且家里一粒米也没有了,只能住在姥姥家,忍受着姥爷的酸言辣语。父亲终于寄回50元,还清了饥荒,紧接着父亲也完活了,回来时兜里还剩下七块钱。姥爷说家里要买粮了,把这7块钱也要了去。直到秋天,父亲找到了活,田里的庄稼也收了,父母才回到自己的家。从那以后直到去世,母亲再也没有回去住过。有一次姥姥家里要走(炸)油丸,叫母亲回去吃,母亲坚决不去,姥姥心里难受,油丸也没走成。母亲对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从中听懂了她寄予我们的那种强烈愿望。   

        母亲不识字。姥姥很胖,加之小脚,人也很无用,而母亲是长女,一小就炕上地上的忙活,也因此练出了一手好针线活,做饭拾掇家更是不用姥姥伸手。本来议好了秋后要去念书,可到时候了姥姥终于舍不出去。答应来年再念吧,据说第二年书包都预备了,可临到开学了,姥姥还是放不出去,终于没有读成书,也可能是误了母亲的一生。    

        母亲从小就一直被圈在屋里做家务,很少接触外人,加上体弱多病,逐渐形成了她的内向性格。正因为母亲有病,我身上的一个和姐姐身上的四个孩子都夭折了。母亲一生共生育了十个子女。可以想象那五个孩子的夭折对母亲有着怎样的打击,再有我们的时候她又是怎样的胆战心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出生在那条小街的老宅子里,然后又有了我的三个弟弟。二弟出生的第二天就患了癫痫,母亲抱着他跑了上街的县医院,再跑下街的中医院,都宣告无治了,抱回家坐到炕上痛哭,然后又不死心,再一次抱着跑出去找大夫。现在的人恐怕想不到一个女人会在生产的第二天就这样跑来跑去的,身心受着怎样的煎熬!二弟的身体都长夷毛了,父亲要回了谷草就在门后放着(那时小孩子死了都是用谷草将其焚烧)。也许是母亲的眼泪感化了上天?二弟竟奇迹般活了过来,于是就有了后来小街上穿着军装的二弟了。    

        那条小街印上过我的足迹吗?母亲说我不但走过,而且走路还很早,每天从我们家里跑到姥爷家里,常常让母亲笑逐颜开。可惜那笑容太过短暂,过春节我就两岁啦,是在小年的前一天,我突然全身发烧,去医院扎了青链霉素,第二天早晨就起不来了。母亲抱着我疯狂的在各医院里乞求着,在希望中,在失望里;在期盼中,在绝望里……那一次却没有感动上天,从此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开始是用胶皮绑在腿上在地上爬,再后来父亲就给我做了拐杖,一年四季,我便一直架着拐杖在母亲忧伤的目光里,在小街上蹒跚着,踉跄着……   

        生命循环往复,当又一代人长大的时候,必然会送走一代人。            

        母亲先是将姐姐的女儿看护大了,又给二弟看孩子。二弟的儿子霖霖有很高的绘画天赋,可惜他没能生长在一个健全的人家,这是他的不幸。有一次他与三弟的儿子玩耍时(当时他们都还没有上小学)讲起了电视中的“阿童木”,并随手拿出粉笔就在我的床边水泥地上飞快地画出了“阿童木”的形象——比例均衡,形象逼真。进入小学的第一天,老师发下一盒彩泥,他立刻用这彩泥捏出了大象、松鼠、猴子和小鹿,活灵活现的——而他之前却是毫无基础。老师高兴地找来一纸盒托着,送给一排排的同学看。但二弟却没有处理好婚姻,刚刚两岁的霖霖被弟媳带走了大连,虽然之后由于弟媳去日本打工,霖霖又被送回庄河并在庄河读了两年小学,再一次离开后,母亲从此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孙子!有一次弟媳的姐姐有事来捎个话,末了还特意夸奖了霖霖,说他一点也不像她们那边的人,真是你们王家的后代——那画儿画得真好啊!母亲听了,终于没能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不孝的儿女给予母亲的,总是刻骨铭心的伤害,而母亲又是所有伤害的致命承受者!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脆弱的生命无法承载太多的负荷。母亲有病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慢慢不灵便起来,检查却不是血栓类病症,有医生诊断为帕金森综合症。那些日子母亲每天都在用她不灵活的手在做着棉衣,做着棉袜,也拒绝了自己的治疗,只求速死——那是一种怎样的大无畏!    

        母亲是在1998年3月18日去世的,她出生在1929年10月31日,终年69岁。那一天伴着当年的第一声雷,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的雨。那雨是一条条丝线,是母亲对儿孙永远的牵挂!那雨是我的泪滴,是我永远的歉疚。倘若思念深到谷底,可以打捞亡魂,我愿以泣血的方式去追忆!     

        依稀记得母亲在即将生小弟的前一天,父亲在外地修建还未回来,母亲用一个四个铁轱辘的小推车去街边的自来水供水处往家里推水。推车里放两个水筲,怕水晃出来,一个水筲顶上扣一只瓢,就那样挺着大肚子一趟一趟地推,家里的水缸满了,水盆也满了,连能盛水的坛坛罐罐都装满了水。那天夜里弟弟来了……    

        是在弟弟小时候的一个冬天,母亲抱着他去街上,回来时被小街的冰雪滑倒了,那一瞬间母亲仰了身子,却没有松手去抓什么扶助物体,而是把小弟紧抱在肚子上,致使她自己的尾骨骨折……    

        是在我工作后的一个冬季,天下着雪,母亲在我快下班的时候不停地将家里做饭生炉子烧出的煤灰渣一撮一撮地撒在小街上,一直撒向大道边。邻居不解,拽着她不让再出去,怕她滑倒。他们不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也不说,但老天明白,我也知道……    

        妻来后不久,有一次收拾家里的那口大柜,看到里边板板正正地放着母亲为我做的棉裤,数了数共有七条。打开旁边的一个包袱,里边是十几双棉袜。我的残腿怕冻,每到冬天极容易被冻肿而溃烂。母亲是要将我的一生所需准备好了吗?……       

        思念盈怀,已是2019年的母亲节。母亲,你在天国找到了我那些一小便夭折了的哥哥姐姐们了吗?一如阳间的我们,你们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家。但愿天国里没有忧伤,没有疾病,没有痛苦的别离,也没有岁月的残忍。那里也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吧?院中夹出一个菜园。早晨,有阳光温暖的洒下来,母亲倚着门扇,微笑着站在那里,身后是长长的影子。太阳是明亮的,照着菜园里油油的绿叶。风在摇它的叶子,叶子在翩翩舞蹈,母亲在微笑,微笑着望着她身边健康活泼的孩子……    

        2004年的7月我搬离老宅,走出了那条承载和浸润我浓厚情感的小街。但我仍时时回望,回望生命的赋予与守护,也回望生命的逝去与感伤!而回望中的时光却总是奔着相反的方向流淌,一如故事的翻阅,记忆的搁浅,总是一页少一页,一年忘一年,于是我将小街嵌进文字,定格我永恒的记忆与思念。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