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老家,五间大瓦房,通敞的大院,院中一棵健硕的大柳树,妈妈通常会坐在树下乘凉,怀里偎着小弟。后来搬了家,一去千里,也还是五间通敞的大房,压井旁数杆纤纤细竹,这回和北方不同,多出灶屋,妈妈多半用打下的麦草做饭。冬天要是有远道的亲属来探,妈妈就抱上一抱麦秸,在堂屋拢起一堆火给客人驱寒。记忆中,父亲母亲永远忙碌的身影,日子不富,但却从未缺少过吃喝,童年竟在无忧无虑中给晃没了。而如今,过去的大房子一分为二,被割据成了小院,父亲独住在门房一个光线暗淡的小间里。大弟已经去新疆多年早已不在家了,小弟也时常在外务工,小儿媳为了孩子上学今夏在镇上租房住了,主屋已经破旧不堪,偌大的院子只剩下老爹自己守着个小黑屋。不管哪个儿女劝,父亲都铁了心似的不打算离家半步了。今冬虽然安上了空调,但电压低,温暖时断时续。
  现在想起父亲就会想起日暮时的情形,一切明亮喧闹都已隐去,苍茫茫余晖点点,转眼间天地就混沌不清了。为什么人一老了就不想迈出故土一步了呢?如今父亲的儿女从三十到六十,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大姐已经步入老年的行列正在面对迟暮的光阴。想着眼睛越来越小身板越来越干瘦的老父亲,我突然觉得也苍老了许多。
  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待我老了的时候会是怎样情形,是不是也会恋在哪里不肯走,让唯一的孩子在远处为我担忧。有时想想我远没有父亲坦然无惧。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走走停停,早已不知道该魂系何方,父亲却能守着他的日暮乡关,不为乡愁烦忧,尽管孤清也不愿投靠儿女过舒坦安适的生活。如今父亲在,我时时盘算着前往探望,要是父亲不在了呢?我的乡愁又该投寄到哪里?
  父亲成家有了大姐后就随工作调迁举家来了内蒙科尔沁,他们在这沙化严重的小镇稳扎稳打一呆就是将近三十年,但还是无法脱离对故土的一份眷恋,把四个孩子“扔在”内蒙,带着四个小的在改革开放前夜回了故里。故土给归回游子的厚待是给分了十亩大田,爸爸半辈子拿瓦刀砖头的手重又举起镰刀镐头。由于在城里长大的五姐六姐不懂得庄家里事,妈妈几十年不摸锄头也早已对农事生疏了,父亲不得不班上家里两头忙,苦累却从来不见他抱怨过。
  本来从我学业上考虑,我寄居在大姐二姐家,三姐工作之余也会来看我。直到我的学业结束我还在内蒙逗留很长的一段时间。按理说我生在异乡长在异乡,早该把异乡认作故乡了,但由于过早离开父母,我的乡情就不知寄在何方了。我的根我的魂早该属于内蒙的那片半荒漠的沙地了吧,但可能在懂事之始我就过上了寄居的生活,我心里一直就没有归属感,我心里的一根弦时时被什么牵着一直在游离。
  接下有十年光景我辗转在各个地域里,无论我在哪我都觉得在客居,尽管婚后我在阴山脚下土默川平原上安营扎寨下来,但我的心还在隐隐地到处飘荡。有时会到我的出生地去看看,有时会飞回祖籍父亲的老屋,可是要问我真正的眷恋的地方在哪里,我却无从说起。有时我会觉得我在哪里都可以,只要保持颗自由的心就好。可是我正在老去,逐渐松弛的皮肤提示着我——你已经不再年轻,一个不再年轻正在老去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眷恋在哪里,这说起来总要有些沮丧。
  小的时候无论你做什么,哪怕再好的游戏,走了再远的路,到时都会心无旁骛地回到家里。可家随着搬迁我的心就被遗落了,一段时间,自尊心极强的我竟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的路越来越漫长。尽管现在对现居的环境已经不再陌生,但我还是对这里无法热络起来。孩子已经开始说这里的方言,而我早已遗落了我的乡音,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就是此刻给我一叶扁舟,由于世事的变迁我也不知道该泛舟向哪里。我的乡愁该系向我的出生地呢,还是埋葬着母亲如今父亲正在驻守的故里?要么是这些年我走过奋斗过的七零八落的地方?恐怕都不是,我的乡愁不在地域里,它遗失在心湖里了。
  我还会在土默川长久地居住下去,尽管为了孩子理由足够充分,我还是时常感到忧戚,不知不觉就写下这样的话:情浓最怕三春月,繁华起时反生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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