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下乡支教的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和我心爱的手风琴,坐在村里来接我的老牛车上,沿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间小路,咯吱咯吱有节奏响着的车轱辘,刚一爬过松林密密的娘娘山,拐过公主坡的山角,眼前豁然开朗,我大睁着眼睛,惊喜地盯住公主坡西坡,那开得满山遍野雪白雪白的山花,真犹如落了一山坡的白雪,晶莹剔透,洁白如玉,令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长大,从未到过农村到过山区的大学生,震惊惊诧,欣喜不已。车老板子告诉我说,那是白山菊,东山坡那一片片红艳艳的山花,是红山菊。

呀,公主坡东山坡,那一片连一片,像火炎一般盛开着的红山菊,冷眼看去,犹如一朵朵火红的云霞,从天上飘落下来,把一山坡铺染得姹紫嫣红,光鲜艳丽,又像谁当空舞动起一面巨大的彩绸,猛然一甩落,落在了东山坡上,便把公主坡的东山坡,描画出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彩画,微凤吹动着一波一波的红,那红便在山风的轻舞中,也轻轻舞动起鲜丽丽红艳艳的裙摆……

突然,我的耳畔上,又响起了山菊花模仿邓丽君唱的那首,是她最喜欢也是我最喜欢的名歌: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 
将悲伤留给我自己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 
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给了你 
将孤独留给我自己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 
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 
却将自己给了你 

十年来,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首歌,它却又会常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令我想永远忘却,却又永远无法忘却。

本来,这次我所供职的省教育学院成教部,安排我到红柳县红柳镇教学点授课(是我们学院与山河县教育局联合办的一个大专斑),我是想千方百计推辞掉的,可是,别的老师校内都有课,唯独我这个学期空闲没课,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推辞,又不能说出我想要推辞的真正理由。那理由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更不敢叫老婆知道。然而,在我内心深处,我又会鬼使神差似地常常想起那无比美丽温馨又无比可怕令人惊骇的一幕幕。

我不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深深隐藏着的那个东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当我万分尴尬也万分悲哀地离开红柳村的那一刻,我下了决心,要永远把这一页,下乡支教的这一页,本该十分美好却突然变得十分邪恶的这段亲历的生活和历史,永远地从我的记忆中我的生活中,彻底抹去。却匪夷所思地似乎又永远无法抹去,似深深刻印在我心底里一个令我也难以察觉的隐密角落,叫我一直想永远忘却,却又永远无法忘却。

所以,这次的红柳镇之行,既是我十分不情愿的,勉为行,又是我内心深处那个地方,强烈呼唤着我,促成此行。

县教育局派了一辆小车,送我去红柳镇教学点,红柳镇跟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一进镇街,便能看见街道东侧的农贸市场,来赶集的农民,一字儿排开摆着地摊,有卖自家种的各种蔬菜,各种水果的,有卖从山上采摘回来的野核桃,山野菜的,此起彼伏地吆喝着,向来赶集的人们,叫卖自己的果蔬。

突然,我的目光被蹲在道边卖山野菜的一个小女孩吸引住了,当我的视线和她那张稚嫩的小脸相遇的一瞬间,竟令我大吃一惊,我大瞪着一双惊异万分的眼睛,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因为那个小女孩的脸,几乎像是从她的脸上扒下来的一般,虽然那小女孩可能也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但是她的那张脸,却与她的那张脸,是那么醒似:圆圆的脸蛋,白净净的皮肤,淡淡的眉毛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嘴角边上,总像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笑影…….

不会错的,一点不会错的。我相信我的的眼力,更相信我的感觉,感觉她们就是同一张面孔的两个版本,只不过这个小女孩,年龄还小,还很稚嫩,还是一张孩童样的娃娃脸,但是,她们却是那么相像,如出一辙,她也是那种带着一种娃娃气的脸。令我不能不惊诧和震惊。

小车却嗖地一声疾驶而过,没容许我再多看那小女孩几眼。我又不好意思叫司机停车,只能转过身,向车窗后面张望,却没能再看见那个小女孩,寻找到那张面孔。那张当年令我一见之下,便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了歌坛巨星邓丽君的那张面孔,连那张脸上的神情神态,都是那么相像和相似。

接风宴一结束,在镇招待所一放下行李,我便迫不及待地又去了西街的农贸市场,清扫市场的一位大嫂告诉我说,集市早就散了,得三天以后,才能再开集呢。我只好失望地掉头往回走。一路上,翻江倒海的思绪,又把我拉回到了十年前的红柳村。


红柳县红柳镇的红柳村,是镇里树立起的一个先进教育典型,模范教育村,是因为红柳村的老支书,从土改一直当到改革开放时代的六十一岁的老支书山仁德,对教育特别重视,第一个在本村小学戴帽开设了一个初中斑,孩子们小学毕了业,就不用翻山越岭,爬十几里山路,跑到镇上的中学去念书了。为此,六十一岁的老支书,还跑了十几趟希望工程基金会,翻盖了村小学的校舍,原来的泥草房,变成了暂新的砖瓦房,又向县教育局和镇政府打报告,要求派一位水平高的老师来担任初中斑的教师。于是,从省教育学院下到红柳县支教的我,便被派到了红柳村。

之所以我被选中派到红柳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位从土改一直当到改革开放的六十一岁的老支书,还是一位文艺爱好者,对文艺非常重视,曾经带领村小学一个小女生山菊花,三次参加六个乡镇联合举办的歌咏大赛,一连拿了三个大奖。于是,老支书便更加雄心勃勃地要大力发展红柳村的文艺事业,要多培养几个山菊花那样的歌手,准备参加县里的歌咏大赛,多拿回几个冠军。因为我在大学时候,就是校乐队的骨干,走到哪儿,都要带上我心爱的手风琴。所以,县里才把我派到了红柳村,也就是说,我除了要担任新成立的初中斑的教学,还要负责帮助老支书多培养几个歌手,准备参加县里的歌咏大赛。

而我却觉得,歌手不是光靠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得有一定的天赋和相当的基础,个人先天的因素,是至关重要的,甚至于是决定性的因素。听说村里那个叫山菊花的女孩,得过三次歌咏大赛的冠军,还被人称为小邓丽君,我当然一进村便想急于见见这个小女孩。

没想到,斑长却告诉我说,山菊花不想来上学了。我问斑长,为什么不想来上学?班长说,她一直在和她爸妈生气,闹别扭,跑到杨树村的姥姥家去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

我不知道山菊花为什么事和家里闹别扭,和爸妈生气,我打算到她家里去家访,了解一下山菊花不想来上学的具体情况,劝她早日来上学。老支书交给我的培养几个歌手的任务,我的目标和对象,应该第一个就是山菊花了。而且我也在想,如果山菊花真像传说的那样,确有相当的音乐天赋的话,我也打算下功夫好好培养培养训练训练她,说不定真能培养出一个小邓丽君呢。所以,我想如果下周一山菊花还没有从姥姥家回来,我甚至于可以到她姥姥家去找她,想早点和她谈一谈我的想法和计划。

周末上完课,回到我所住的学校后院果园旁的一间单身宿舍,正打算用小电饭锅煮点面条,却听见有人敲门,我喊了一声请进,就见一个小女孩气喘吁吁地推门走了进来,没等说话,就噗嗵一下给我跪下了。

我猛一下愣住了,这女孩不是我教的学生: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说。

我把小女孩从地上扶起来,问道:你是哪个斑的?你有什么事?有话好好说。

小女孩抬起她圆圆的小脸,眼眶里早已禽满了泪水:老师,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再在红柳村呆下去了。我想上城市里去。我听说省城里有个艺术学校,我想上那里去学习唱歌。我不能在红柳村呆下了。老师,你带我走吧。老师,只有你能救我呀!

小女孩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更叫我如坠五里雾中,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班级的?

我叫山菊花,小女孩回答道,我已经在镇中学念了初中了,只因为参加歌咏比赛,耽误了很多课,没跟上班级,这回村里有了戴帽初中,叫我回来再念。我不想再念了

......老师,你带我走吧。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啊,你就是山菊花。她那一张白净净的娃娃脸,一双大大圆圆闪闪发光的眼睛,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邓丽君的模样。

我听说你歌唱得挺好,还得过好几回大奖。想上省城的艺术学校学习深造。是个很好的想法。可是,你得初中毕了业,有了初中文凭,才能报考呀。我耐心地向山菊花解释说。

可是,我听镇中的音乐老师说,那个学校也收小学毕业生,只要才艺水平能达到他们的要求,他们是可以收的。老师,你就帮帮我吧。我实在是不想在红柳村呆了……

山菊花,我可以帮你,但是,据我所知,除了京评剧斑,省艺校的其它专业斑,要求必需是初中毕业生才能报考。我耐心地解释说,你说你在镇中已经上了初中,只是因为参加比赛拉了一些课程,我可以帮你补补课,把拉下的课补上,你就可以继续跟斑,再有不到一年也就毕业了。这期间,周六周日和业余时间,我还可以帮你准备参加艺术考试的科目。如果你真有天分和基础的话,我相信,你会考中的。我会全力以赴帮助你的。

没等我说完,已经是满脸泪水的山菊花,又噗嗵一声给我跪下了,把额头咚地一声往地上撞了一下,站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令我完全没有想到,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山菊花的艺术天赋和音乐感受力,对歌曲的旋律和音准的把握,以及其超人的模仿能力,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几乎邓丽君所有唱过的歌,她都能演唱一遍,如果她不是站在你面前,如果把她的演唱录到唱机里,你根本听不出是在模仿邓丽君,你或许完全能够相信,这就是邓丽君本人的原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在梦里……

也许我的音乐感受力不是很专业很准确,但当我拉起手风琴给她伴奏,听她一首接一首地唱着邓丽君的歌曲时,我确实激动得止不住心中的激浪翻卷,止不住眼眶里的泪花闪烁,我甚至于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这么偏远的一个山沟沟里,竟然有这么一个连长相都有点像邓丽君的小女孩,竟能把邓丽君的歌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声情并茂,怎能不叫人惊诧万分,拍手叫绝。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如果有那么一天,
你说即将要离去。
我会迷失我自己。

我不能只依靠,
片片回忆活下去。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我不能不折服六十一岁老支书的眼光,竟能发现这样一个小天才,带她参加六个乡镇联合举行的歌咏比赛,使山菊花能够脱頴而出,闻名遐迩,还要我多培养几个歌手,准备参加县里举办的歌咏比赛,再拿几个大奖。可见其是个有雄心有魅力的农村领导人,也是个懂文化懂艺术的很少见很难能可贵的农村干部。只是我觉得像山菊花这样的天赋奇才,在红柳村在红柳镇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我若能够在她身上下点功夫,是完全有可能有希望在县里市里的比赛中拔得头筹拿下大奖的。至于她想进入省艺校学习的愿望,就凭她现在的条件,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也许经过省艺校几年的专业训练,她会成为一名歌坛新秀,踏上当红女歌手的红地毯,走上一条光辉灿烂的艺术之路的。

山菊花,从这个周六周日开始,你就上我这儿来训练。我信心十足地对山菊花说,只要你坚持不懈的努力,明年报考省艺校,是一点问题没有的。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的妈妈,在省艺校当老师,放暑假时,我可以带你到省里去拜见她,叫她给你好好辅导辅导。

听了我的这句话,山菊花激动得满脸通红,更像在她那张稚气的娃娃脸上,盛开了两朵红艳艳的山菊花。

老师,谢谢你!谢谢你!

山菊花满眼含着泪水,向我深深鞠了二个躬。

老师,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不是搞音乐的,也没有多少专业基础,只是会拉拉手风琴, 在学校的乐队里混过几年,酷爱音乐,是一个音乐的强烈爱好者而已。对山菊花的所谓辅导和训练,也只是陪她反复练唱,使她学唱的每一首歌,能够更自然更娴熟,更惟妙惟肖,更接近于邓丽君原唱的意韵和韵味。这也就是我的最大能力了。

山菊花没见过大世面,以为我如何如何了不起,对我佩服和崇拜得五体投地,和我配合得也特别默契。我优扬的琴声伴着她甜美的歌声,顠荡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又从窗口顠向公主坡,在西山坡白莹莹的山菊花和东山坡红艳艳的山菊花,一波一波荡起的涟漪上回环飘荡飘荡回环,令我一次又一次地陶醉在美妙音乐美丽歌声的优美旋律之中,沉浸在优美旋律所营造出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意境之中……


眼看暑假就要到了,我和我的那个大学同学通了电话,把山菊花的情况向他作了详细介绍,希望他跟他妈妈说说,这个暑假我带山菊花去拜访他妈妈,希望他妈妈能给具体辅导辅导。我同学说没问题,说他妈妈也非常喜欢有培养前途的学生,叫我一放暑假就领山菊花过去,他也想看看这个来自深山沟里的女孩,是不是真的有我说的那么神奇。我就说,如果到时候不能叫你大吃一惊,叫你震惊得瞪大了眼珠再也闭不上,就算我是吹牛B,牛B大王。

跟同学打完电话后,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山菊花,几个月以来,她差不多天天都盼着这一天,盼着我领她上省城,上省城的艺术学校,去见艺校的老师,请艺校的老师给她做辅导。也就意味她向实现美好理想,又向前跨了一大步,离梦想越来越近了。

可是,山菊花却突然失踪了。

我到山菊花的家里去找她的父母,问他们山菊花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到我那儿去上课了?

山菊花的父亲,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袋锅,对我的问话,不理不睬。山菊花的母亲,不到五十岁的妇女,背过早地驼了,两只昏黄的小眼珠,在我身上转来转去,吱吱吾吾了老半天,也没说清楚山菊花到底上哪去了。

我又到山菊花杨树村的姥姥家去找,姥姥说她好长时间没来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找到山菊花的一个堂妹,也是我初中斑的一个女学生,问她山菊花在外村还有什么亲戚,她说在红旗林场,有一个舅舅,在靠山村有一个表姑,在红柳镇有一个表姐,得知了这些情况,我打算明天一上完课,就到这几个地方去找,眼看日子就要到了,我无论如何也得找到山菊花呀!

这天我下了课,刚回到后院我的单身宿舍,就见山菊花的父亲母亲,随着我的脚步跟了进来,一进门,就噗嗵一声,双双跪下了。真真真吓了我一跳,我急忙去掺扶他们:

你们,你们,这是干啥?有什么事,你们好好说。

我心里很是不悦,白天到他们家去问山菊花去了哪儿,他们一个不吭一声,只顾了自己抽烟袋锅,另一个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山菊花到底去了哪儿。

你把俺们菊花娶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瞪着眼珠盯住山菊花驼背的母亲,不相信这句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怀了你的娃。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

我一时气得从坐着的木凳上蹦了起来,话也说不顺溜了。

你,你简直……

已经五个多月了,先前她自己一点没觉景,大夫说没法做了,你就娶了她吧。我们求求你啦!求求你!

我我我,我根本,我从来,她怀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气又急,说话也结巴了。

我们不怪你,你只要把她娶了,把她带到哪儿,我们都不管。驼背女人眼里含着泪花说,眼看肚子就要大起来,一个女孩子家,没法见人了呀!

可我和她根本什么事都没有。我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诚恳地跟他们说,我们从来没有过那种事,她是我辅导的学生,我是辅导她的老师。 我只是辅导她唱歌,帮她练习。她和我没发生过任何关系。你们的要求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你干了那种事,娃的肚子都叫你弄大了,你还不认账是不是?山菊花的父亲瞪起了牛眼珠子,。向我吼道,你不认也不行。我们上政府去告你!

我说过了,我什么事都没做,没做过那种事。我也强硬起来。大声地对山菊花的父母亲说,你们去告吧。上哪告我都不怕。我等着。


我被山菊花的父母亲告到了村支书山仁德那里,在他们看来,红柳村的老支书山仁德,就是政府了。

六十一岁从土改一直当到改革开放的老支书山仁德,对我倒是十分客气,我一走进他村委会的办公室,他马上从老板桌后面站了起来,快步向我迎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紧握了几下,请我坐到沙发上,又去沏茶倒水。

章老师,我把你请来,是想和你好好谈谈心。

六十一岁红光满面的老支书,把沏好的一杯热茶送到我手上,十分和蔼亲切地说: 

章老师,你是知道的,我是费了很大劲,才把你要到我们红柳村的。你教学上有很高的水平,音乐艺术上也有很高的水平。我跟你谈过,希望你能在咱们红柳村多培养几个像山菊花那样的歌手,准备明年参加县里的歌咏比赛,多拿几个冠军。你却把主要精力都放到山菊花身上了,叫她到你的单身宿舍里,给她单独辅导。好象有好几个月了吧。一到星期六星期天,山菊花就往你宿舍跑,你们两个人一呆就是一大天。

你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一男一女,山菊花也是红柳镇十里八村数一数二最俊俏的姑娘,歌又唱得那么好。哪个男人能不喜欢能不动心?所以,我非常理解,我也从年青时过过。这也都很正常。只是现在山菊花的肚子大了,就不能再掩盖下去了。她的父母亲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没有责怪你,没有提出不合理的要求。章老师,你念过大学,是最有学问最讲道德的人,你不能推掉这个责任吧?

山支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听了老支书山仁德的一席话,我震惊了,我惊诧了,照他话里的意思,我和山菊花发生了那种关系,是正常的,也是不可否认的,是铁的事实了?山支书,我也算是山菊花的老师,她在音乐方面,在唱歌方面,是很有天赋的,是一个特别好的苗子。她也是个很有理想的学生,我辅导她,帮助她训练,纯粹出于工作的目的,也是你交给我的任务之一,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不道德的事情?我拉琴,她唱歌,我连碰都没碰过她。我是完全清白的。你们可以把山菊花找来,当面问问她,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一直微笑着看着我的老支书,听了我的话,呵呵笑了,说;章老师呀,我从土改当支书,一直当到改革开放,如果我没有坚强的党性,没有群众的坚决拥护,没有起码的观察和判断能力,我能干到现在吗?章老师,你也应该知道,山菊花还是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有了这样的身子,她还好意思往人前站吗?她也怕败坏了你的名声,才躲到亲戚家去的。你们的事,是她爸妈再三逼问之下,她才说了实话的。我们看得出来,她是特别爱你的,处处替你着想,不想给你带来一丁点不好的影响。可你也得为她考虑考虑吧。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又不能做掉,你不负责任,你不娶她,叫她今后怎么活?

章老师,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会再推卸责任了吧。

我没有什么责任,我什么都没做,她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承担什么责任?我气得瞪起了眼珠子,几乎是吼叫着说,你们不能无中生有,把事情硬往我身上推!我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承认的!

年轻人,你还是冷静一点好。六十一岁红光满面的老支书,又同情似地呵呵笑了两声说,我们支部压着这事儿,不想叫事情闹大,闹得满城风雨。那样对你有好处吗?你刚刚大学毕业,下来支教,也是一个很好的政迹,为你将来的进步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要是把事情闹到镇里县里,他们家一直要想上镇上县去告你,是我们支部硬压着,是为了不叫你难堪,不叫你下不来台,也是为了你的名声和前途着想。所以,我劝你不要再固执了,不要和他们家硬碰硬地顶牛了。

听了这些话,我更是火冒三丈,这不是硬要赖到我身上吗?非要我承认山菊花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弄大的。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你们叫山菊花来和我当面对质!我大声喊道,叫她来和我当面对质,上哪都行。上镇上县,上哪儿我都不怕。你们叫山菊花本人来,我等着!

我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走出了老支书的办公室。


回到宿舍,我越想越窝火,山菊花到现在一直不露面,由她的父母亲出头,硬说那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弄出来的,村支部老支书,也完全相信她父母亲的话,也肯定的认为,我和山菊花发生了那种事,是我把她的肚子弄大的,我必需把山菊花娶了。要不然他们就要告到镇上告到县里。还威胁我说,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名声和前途,全都毁了。如果再给我扣上一个引诱女学生,诱奸女学生的罪名,那我可真要下不来台,吃不了兜着走了。甚至于有可能受到法律的制裁。老支书虽然没有把这种话说出口,但我从他凛烈的眼神里看到了这种威胁。

这时我忽然想起,山菊花第一次走进我的单身宿舍,就噗嗵一下跪在了我面前,连声说要我把她带走。现在看来,他们是蓄谋已久的,那个时候山菊花就有了这个打算,就想要愕上了我,叫我把她带走了,她说她一天都不想在红柳村呆了。

我却一点察觉没有,一点防备没有,还坚持要她周六周日到我这儿来,几个月来的周六周日,我没休息过一天,都是在陪她练习,一心想要把她推上省市大赛的颁奖台,把她推上女歌星的红地毯。没想到,这也成了我的罪名,成了我乘机占有她的目的和机会。

山菊花呀山菊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说心里话, 我是很喜欢你,无论你的美貌,还是你的天赋,都不止一次打动过我的心。可是,我心里却十分清醒,不能和年纪尚幼的女学生,发生任何关系,那不仅有违一名人民教师的基本操守,也违背做人的基本道德,我一直坚守着和把握着这个底线。何况我已经有了女朋友,是我大学的同斑同学,一等我支教结束,回到单位,我们就结婚了。我怎么会又对一个山村的女孩子动心?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山菊花呀山菊花,你向往城市,向往省艺术学校,向往成为一名歌唱家,这一切都没有错。你也确实有这样的先天条件,可是,你不该用这种不光彩的卑劣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呀?爱情和婚姻,更是强求不来的呀!

我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越想越对山菊花生气,越觉得山菊花是有意在坑害我,和她爸妈,和老支书,合伙在要挟我,以达到他们要我把山菊花带到城里的目的。

忽然,房门被咣郞一声撞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趔趔趄趄闯进门来,一进门就噗嗵一声跪倒在地上。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污陷你……我决不会叫他们污陷你的!你快走吧,老师!离开红柳村吧。我一生一世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情!

我不楞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可是,还没等我站稳脚跟,那个女人早已飞快地跑出了屋门,待我追出房门外,她早已经穿过房后的果树园,飞跑着的身影,没一会就跨过果园后面的小河,消失在后山的密林中。

我一直追到小河边上,不断地大声呼喊着:山菊花!山菊花!山菊花!

我一 声声苍凉的喊声,飘落到反射着鳞鳞银白月光的河面上,回荡在密林幽幽的公主坡上,公主坡上的那一片片洁白白红艳艳的山菊花,被漆黑的黑夜湮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完全失去了日照下的光彩,只能静寂无声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我一直在小河边上站到天明……


似乎眨眼之间,时光流逝了将近十年,十年后又来到本想永远也不再回来的红柳镇,使我不能不又回忆起十年前的那段令人揪心的往事。我不知道我走以后山菊花怎么样了?如今她还在不在红柳村?现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那孩子要是生下来的话,也该有八九岁了吧。

所以,当我坐小车经过镇里的农贸市场,无意间看见一个蹲在路边卖山野菜的小女孩,那模样,那眉眼,那么像山菊花,不能不令我惊诧,不能不令我不想回忆却又无法不去回忆,那令人匪夷所思痛心疾首又尬尴悲凉的一幕幕。

吃完接风宴,在招待所放下行李,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农贸市场,想去找着那个卖山野菜的小女孩,问问她是不是红柳村人,和山菊花是什么关系。因为我从她那张稚气的天生的娃娃脸上,似乎看见了山菊花的影子。

农贸市场早已经散了,扫街的大嫂告诉我说,三天以后才再开集呢。我只好往回返。在经过一家药店门前时,忽然看见那个卖山野菜的小女孩,被一个男人揪着脖领子,推推搡搡地从药店门里走出来,大喊大叫着说:小偷!你个小偷!这么个小崽子,就偷东西!走,上派出所!

这时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上前拦住那个揪住小女孩的男人说:老板,她不就拿了你二板正痛片吗。才值几个钱?孩子小,不懂事,我替她付钱。

你付钱?那好呀。偷一罚百。一板是二元,两板四元,你赔两百元就行,我就不往派出所送了。药店老板狮子大开口,要老汉赔二百元。

你愕人咋的?老汉气恨地反问道,那正痛片,县里的药店,八毛钱一板,到你这儿就卖二元。要不是你卖这么贵,孩子手里的钱,也够买两板了。

嫌贵,你上城里去买呀。我这儿就这个价。我也没强迫你买吧。药店老板蛮横地说。说完又揪住小女孩,一边往外推一边喊:走,上派出所!

见此情景,我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走过去,对药店老板说:我替她交钱,你把孩子放了。

药店老板接过我手里的钱,狐疑地看了我几眼,想说话,却没说出来,只好放开了小女孩。

我把小女孩领到一边,小女孩早已是泪流满面了,一边向我鞠着躬,一边沙哑着嗓子啜泣着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我,我,我没卖够给妈妈买药的钱,妈妈断药好些天了,头疼得不行,老往墙上撞,头都撞破流血了。我就,就……

没等说完,小女孩就呜呜大哭起来:我没想偷,想下个集卖了钱还给他……

我赶紧掏出纸巾,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好言安慰说:是是,我听明白了,是妈妈有病,你要给妈妈治病,先借他们的。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家是哪个村的呀?

我叫山杏,是红柳村的。

红柳村?!你妈妈也姓山?她叫什么名字?

问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口窝里止不住一阵激跳。因为我好像一下子就猜到了她妈妈的名字。可是,当山杏说出妈妈叫山菊花几个字时,我竟然禁不住呀地惊叫了一声,眼珠直愣愣地瞅住山杏,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叔叔,你认识我妈妈吗?见我惊异的样子,山杏忽然问道,我妈妈不犯病的时候,常跟我说,她有过一个特别特别好的老师,对她特别特别好。她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我我,我……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得心口窝里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很疼很疼。

我妈妈一犯病,就到处跑,一边跑一边唱歌,我就老害怕她掉进沟里河里,可我又拦不住她……

山杏的眼眶子里,又汪满了泪水。

我把山杏轻轻搂进怀里,心头又一阵激烈的颤抖。


第二天我便去了红柳村。一路上,我耳畔上一直回响着招待所那个四十几岁的女服务员,也是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的母亲,跟我说的那些话。她的姥姥家也是红柳村的,她的舅舅当过村会计,也是老支书没出五服的本家人,知道很多内情。

她告诉我说,山菊花的哥哥,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干体力活,好不容易娶了个带有小孩的寡妇,生活全得靠老两口接济。红柳村唯一的一家小卖店,是老支书山仁德家开的。有一天,老支书山仁德找到山菊花的父母亲,主动提出把小卖店转让给山菊花的哥哥经营,山菊花的父母亲和哥哥,万没想到,天上掉馅饼,会有这样的好事,自然千恩万谢,把老支书当成了大恩人。也正是这个阶段,老支书经常带着山菊花去参加各种歌咏比赛,一去就是三五天,五六天,几次老支书喝多了酒,就把山菊花给那个了……

山菊花的父母亲为了保住小卖店,不得不默认下了。还叫山菊花无论对什么人都不能说。要不然,她哥哥的小卖店就保不住了,一家子人的生计也保不住了。

是山仁德?!是老支书?!这个畜生!这个混蛋!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王八蛋!

我只觉得像被雷击了一样,脑袋瓜像是炸裂了。

这个老畜生!他现在在哪?

你走后没几天,他就叫在南非做买卖的一个儿子,接到南非去了。

那,山菊花,她,她后来怎么样了?

山菊花肚子里的女孩,一生下来就患有先天性心脏二尖辫狭窄,必需得做心脏手术,手术费得需要三万块钱,山菊花哪有钱哪?村子里有个光棍叫山树田,他愿意出三万元手术费,条件是山菊花必需答应嫁给他。

山树田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做小买卖,挣了一些钱,常常去赌博,有一回输了一大泡钱,叫债主逼得没招了,就答应叫山菊花到向阳镇的一家酒店去唱歌抵债。实际上是强迫她变相卖淫。山菊花半夜里偷逃了出来,报了警,警察救出了一批被强迫卖淫的女孩。那家酒店的老板和山树田,都被判了刑,进了监狱。打那以后,山菊花的精神就不好了,三天好,两天坏,一犯病就到处疯跑。可怜山杏那孩子了,上山上挖点山野菜,拿到集上卖,卖了钱,去给她妈妈抓药……

我的心潮一直在激烈的翻卷,心口窝里一阵阵酸痛,脚底下更加快了脚步。

翻过娘娘山,拐过公主坡的山角,一眼望去,公主坡西坡上,一簇簇开得正盛的白山菊花,在西斜日光的映照下,抖动着银白色的耀眼的涟漪。东山坡上,忽然一阵不期而至的山风袭来,那一片连一片红艳艳的山菊花,血红红的花辫被纷纷摇落,我只觉得那一片片被摇落的花辫,像一滴滴血滴,从花枝上滴落下来。

红柳村跟十年前,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原先的一些土坯房,翻盖成了砖瓦房。街道还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没等我走进村口,便听见有歌声飘飘摇摇地传过来:

玉惨花愁出凤城,
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曲,
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 梦难成,
有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
隔个窗儿滴到明,
寻好梦 梦难成。
有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
隔个窗儿滴到明,
隔个窗儿滴到明。

我一下子惊愕住了。

缠绵悱恻,脉脉含情,轻柔如水……

太熟悉不过了,那时候我拉琴,她唱歌,不知多少遍唱过这首《寻好梦,梦难成》,是我最喜欢,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也是准备带她去省城找我同学的母亲,省艺术学校的老师,唱给她听,请她给辅导的一首歌,也是我打算,带她考省艺术学校时,考才艺课时,叫她唱的一首歌。

然而,我却听出来了,那缠绵如水的音律中,不时会夹杂着几个沙哑撕裂的音符,更叫我有一 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忽然我听见几声声斯力竭的呼喊声:妈妈!妈妈!妈妈呀!——

是小山杏磕磕绊绊地从村口跑出来,一边大声地呼喊着:一边向东山坡的小河沿飞跑追去。

这时我一眼看见: 一个身穿大红连衣裙,光着两只脚丫的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般飘洒在脑后,正边扭边唱地向东山坡的小河沿跑去。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
将悲伤留给我自己。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
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给了你,
将孤独留给我自己。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
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
却将自己给了你。

这首歌,也是我和山菊花都非常喜欢,准备拿去参加省艺术学校才艺考试时唱的歌。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觉得那凄凉凉的歌声,像东山坡上,在狂风中摇曳着的血红红的山菊花,纷纷被摇落下的花辫,一滴滴鲜红的血滴在滴落……

山菊花!山菊花!你等一等!

我也跟在山杏的后面追了过去。

山菊花!山菊花!你等一等!等一等!我是章老师!我是章老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