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群景,峰峦跌宕,绵延不绝,兼之山色空濛,林深草密,潭幽泉洌,林间鸟兽奇绝,花香遍野,云雾弥漫之际,更显得群山似乎伫立于仙境。在这群山中,有一座格外与众不同,世人唤作兽窟山,单听其名,便可想见其怪石奇窟之状。

  入夏时节,山间草木葱郁,繁花似锦,流水潺潺。山道上数日不见人迹,倒是时常会有野鹿悠悠走过,被疾风吹动的草丛所惊,撒开蹄子跑了,身影在林间高大的树干后面一闪而没。偶尔,也会有白鹤从溪涧飞出,吃饱喝足之后,三两个聚在古松荫下,若无其事地踱着步子,松下的大石块古朴浑厚,长满青苔,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岩间缝隙悄悄爬过,白鹤略一定神,展翅腾空,似几朵积云轻飘飘飞去。

  林深处峰回路转,山道陡然顺势斜升,凭空又是半座山头立在那里,巨石之上一座茅草屋,草檐的叶子上低着尚未干的露水,一缕青烟在屋外升起,容貌秀丽而不乏英气的女子伸手抓一把柴草扔进火堆里,铁锅里的水烧得滚沸,女子正在做饭。

  山下的石道上一阵马蹄声响,不时又有一声嘶鸣,女子的眉毛稍稍挑了一下,心里一动,却没再理会,顺手往锅里加了半瓢泉水,一股浓浓的野菜味从锅里飘出来,弥漫在茅屋四周。

  “好清香,贤侄女的手艺又有精进,世间少有人能及了。”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响起,女子走上前去,盈盈施了一礼,道:“大人可是来寻家父?”

  “正是。”那人一边答道,一边吩咐随行的仆人将马栓到不远处的松树上。

  “不巧得很,父亲方才说今日的朝露极好,又有数只黄鹂鸟一早在屋外鸣叫,起身时见远处雾霭迷蒙,便随身携了琴到后山去了,想来还要过些时辰才能回来。”

  来人闻听此话微微皱眉,随即说道:“不妨事,我便在此等候,左右不过正午的时候,你父亲总是要回来吃些东西的吧。”

  “这可难说,若是兴致好些,便在那里弹上一天古曲也是常有的事。”女子星眸闪动,倒并不似在说谎,那来人也并非不知,只是此番前来是受太子所托,请林中隐居的戴颙出山,若是就此而去,回去也不好交代。恰在此时,只听后山中一阵珠玉纷落般的琴声幽然响起,隔着雾气远远送来,婉转悠扬,极是动听。那人心中一动,开口道:“贤侄女在此等候便是,我们这便回去了。”言毕,也不等回答,迈步下了山。屋前的女子微微叹气,她已然想到,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把人打发走呢,定是趁机顺着琴声往后山去寻了。

  果然,那主仆二人牵了马匹,顺山道往后山而去,循着时断时续的琴声在林中寻觅。走在山中颇觉空气清新之极,到处可见参天古木林立,树冠交织错杂,阳光仅能渗进些微的沫子,耳中隐隐传来咆哮之声,转过一道山梁,陡然一条飞流瀑布现在眼前,白练倒悬,水花溅在巨石之上,腾起的雾汽氤氲弥漫,如烟似幻,水流在下面汇成幽深的一汪潭,碧波粼粼,人与马都不禁沉醉其中。有穿过林间密叶而进的阳光,透过四散在空中的水珠,道道飞虹挂在山涧之中,雾水湿了衣角鬓发,信步走着,忽听半空里一阵急促的琴声划过,如蜂蝶乱舞,百鸟争鸣,又如铁马冰河,山崩地裂,听得人心里阵阵慌乱,神思不定。急促的琴声只是一阵,之后忽而又转为柔和,平平淡淡飘忽摇摆,就像春天里一阵狂躁的风过后又来一点轻柔的小雨,安抚人心中躁动不宁的情绪。

  那人终于在一棵虬然盘踞在大石旁的古松下停住脚步,见松树下正有一人盘膝而坐,手抚琴弦,抬头遥望远处飞过的白鹤,若有所思状。牵马而来的人轻咳了一声,道:“戴老先生好兴致,竟也不顾腹中饥饿了吗?”

  坐在地上的戴老先生没回应,依旧陷入沉思之中,一旁牵马的仆人有些不忿,想要上前过问,却被他的主人用眼色制止。

  过了好半晌,戴老先生才离地转身,向面前那人拱手施礼,道:“大人远道而来,恕戴某失礼了。”

  那人回了一礼,言道:“哪里哪里,戴老先生严重了,本官此番前来是奉了太子之命,诚心邀请戴老先生出山的,太子久慕先生大名,知先生琴艺精湛脱俗,乃当世罕见,一心要向先生请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承蒙太子垂眷,老夫乃一山间野叟,年老体衰,难堪大用,一点微末琴技更是不足挂齿,还请大人上呈太子,老夫实在无法随侍殿下左右。”

  那人来之前已得了太子指示,见他这样,也不再强求,唤了仆人,翻身上马,下了山道,扬长而去。


  这一年,太子已登基成了皇帝,他还记着兽窟山里有一个琴艺绝佳的戴颙,久闻世人盛传其琴艺登峰造极,弹指间曲调变幻莫定,琴声勾魂夺魄。为一睹其风采,特又下旨命黄门官前去兽窟山相请。

  黄门官一脸的趾高气昂,打马到了兽窟山脚下,见山路崎岖难行,不由得暗暗咒骂戴颙,若不是他一味装清高端架子,自己又何必跑到这荒山野地吃苦受罪,心里骂着,却还是要沿山路往上攀爬。

  越过茂林清泉,黄门官面前出现了那座茅草屋,这次,戴颙倒是正在屋外,他依旧盘腿坐在山石上,远近的苍松翠柏间不知隐着多少黄鹂鸟,都争着叫起来,鸣声映着淙淙泉水的清韵,格外婉转动听。

  戴颙轻抚琴弦,随意拨动,鸟鸣、琴声、流泉、飞瀑,交织在一起,又各自为声,互不粘杂。

  身后的黄门官重重咳了一声,开口道:“戴先生,好大的面子。如今可是皇上要见你,怎么,还不去吗?”

  琴声由舒缓骤然变得疾驰飞跃一般,犹如铮铮鼓响,万马奔腾,至心神摇曳时戛然而止。黄门官也是懂琴之人,心中暗自叹服,只不知这是什么曲子。

  戴颙伸手从身边石上拿起三本簿册,双手交与黄门官,道:“还请大人上呈天子,老夫有琴谱三册,若是皇上能解其音,老夫定当出山。”

  黄门官面露不悦,但没发作,依言将琴谱接在手里,懒懒瞥了一眼,翻身上马,走了。


  戴颙坐在茅草屋前的石头上,女儿立在一旁问:“父亲不愿出山入仕,又何必将辛苦改好的琴谱交与皇帝?”

  “笄儿,你要知道,为父一生只好琴艺,我所整理的《广陵》若不能流传于世,世间恐怕便失了这样的绝妙好曲,可要流传于世,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于皇帝的力量将它传遍天下。”戴颙语气平淡,却很坚毅,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散乱。

  黄昏的时候,戴颙还坐在那里,夕阳斜斜照进密林,披在他的身上,他忽然双手将琴托起,用力掷向幽谷,好半天谷底才传来一阵木琴碎裂发出的响声,林中的归鸟骤然惊起一片,黄鹂叫了几声,声音显得很是凄凉。


  又一年,黄门官再次奉旨前来请戴颙出山,时隔多年,兽窟山依旧松隐竹掩,林深水幽,丝毫不见有何变化,只是不见半山腰里茅草屋后冒出的白烟,也少了清脆的黄鹂鸟叫。一行人牵了马,顺着山道往上缓缓而行,直到见了那座茅草屋。

  柴门虚掩,远近无人,只在屋后有座孤坟,枯木为碑,上写:嗜琴人戴颙之墓——女磨笄立。

  再要找时,竟连磨笄也不见踪迹,偌大的兽窟山,仅剩一座无人居住的茅草屋,久未修葺,檐上的草已有不少缺损,门前石台上深深浅浅覆了几层青苔。

  黄门官大为失落,率人下山,途径后山,忽见数只白鹤腾空驾云而去,恰逢落日余晖,晚霞正浓,夕阳斜谷中,黄鹂鸟又叫起来,鸣声此起彼伏,似乎隐隐夹杂着铿锵有力的琴声。


  兽窟山因为戴颙的不愿入仕而被后人称为招隐山,一招一隐之间,古人傲然铁骨犹似亲见在眼前,招隐之精神乃南山之精神,戴颙之魂正是南山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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