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高校的校长死了,死在学校申请改名成功的前一夜,公安部门立案侦查半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死了的校长姓张,为了能将学校从二级院校升级为综合大学,当真是煞费苦心,辛苦经营数载,没想到功成之前竟然死了。官方对外所称的消息是突发疾病意外死亡,但是私底下流传的版本却是死于谋杀,据说他死的时候正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头发被撕扯下来很多,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但人确是死了。

一个人的死其实算不了什么,特别又是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新任校长很快就到任就职,死亡的阴影瞬间烟消云散,学校也顺利改名成功,由“学院”跃升为“大学”。

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将校长的死抛在了脑后,只有一个人耿耿于怀,这人是学校的党委书记吴德,他与死去的张校长关系并不好,两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持相左意见,共事多年,唯有在更改校名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然而这次校长的意外死亡却让吴书记日夜寝食难安,他断定校长的死不是偶然之事,因为在事发前一天两人见面的时候,吴德就发现了一件怪异的事情,他在张校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尊观音像的影子,当时就觉得怪异,不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甚而断定是自己因为连日来的工作压力所致的幻觉,当下便也没有说出来,没想到第二天就听到了那样的消息,他猜不到是什么人对校长下的手,又是怎样下的手,这似乎是一件灵异事件了,可他毕竟是接受了多年唯物主义思想灌输的无产阶级革命同志,积年的思想惯性让他不得不排除了这样一种可能性,然而在他内心排除了张校长自杀的可能性之后,便只剩下谋杀了, 吴德心里暗自惊疑不定,心头堵着一块石头,惴惴不安。

早在吴德与张校长一起为学校改名酝酿各种策略的时候,学校里就有各种反对的声音,恐吓也不少,虽说改名之后教职工的各种福利待遇会有所提高,学校得到的优惠政策以及财政拨款都会大幅提升,然而还是有些人一直反对,吴德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明白,只是现在,他迫切想要搞明白的是,到底是不是学校里的人杀了张校长,如果是的话,又会是什么人,那人下一步会不会对自己下手呢?这段时间以来,吴德每天看着路边的行人都像是凶手,即便坐在办公室里也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对自己动手,夜里做梦都是噩梦,梦见自己死得比张校长还要惨,他自认为这件事情本质上并未触动到任何人的根本利益,只是死亡的阴影日日笼罩在他的头顶,挥之不去。

这些日子以来,吴德寝食难安,他想找个借口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一来为了释放一下心头的恐慌,二来,自张校长的事件发生以来,他肩上的担子也确是更重了一些。好在领导们总是有无休止的出差机会,吴德打算借着这次去三亚出差的时间好好放松一下自己,借用公职之便享受私人生活本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何况他身为一所高校的党委书记。

吴书记准备在三亚放松心情的时候恰好赶上当地极富盛名的海天盛筵,据说有无数各界名流前去参与,和他们一比,吴德的身份也就可有可无了,而且,吴德并不打算去凑热闹,他想的是万一因为身份不够档次而被拒绝出来,那样岂不是太没面子,自己再不算社会名流,好歹也是个领导,特别是在学校这样特殊的环境里,多年的养尊处优使他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那种优越感,与其到时候给自己找不痛快,倒不如在酒店里舒舒服服住几天,等心头上的压力稍稍减缓,如果还可以赶上盛筵的话,再去也无妨,就算赶不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下最要紧的是摆脱掉张校长之死在自己心头留下的阴影,这才是他此次借出差之由跑出来的关键。

三亚的风光很怡人,暖暖的阳光让人心里极为舒服,碧水蓝天,绿树白云,海风吹过金色沙滩,到处都像油画里的景致,亦真亦幻,在这样的地方住着,再多的愁苦也会被吹尽荡清,再多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两天之后,吴德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因为离开了那所让他日夜不安的学校,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去多想,不必理会是不是有人要谋害自己,不必防备着随时会丢掉性命,如果有可能的话,真希望可以一辈子这样待下去,吴德奢侈地想,但他也只能这样想一想了,他心里也清楚得很,既然活在这个社会里,如陶渊明那边避世的做法并不可取,而想要像庄子那般逍遥遁世,也的确不够现实,偶尔的撇开俗事,清静一下,可以,但也仅限于此。

第三天的下午,吴德正在楼下用餐,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打招呼,他虽不确定,但还是立即回头去看,果然是个相识的,这人名叫贾任,是另一所高校的党委书记,因为省里每年只有两所高校晋级的名额,恰好今年是他们这两所。吴德认识贾任,但关系一般,算不上很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说过些客套的场面话,此刻在这里相遇,吴德心里并不感到意外,他自己都可以打着出差的幌子到这里来度假,旁人未必就不可以,何况同是一般的身份。

吴德当即堆出满脸的笑来,热情地回应了,贾任上前一步,坐在了吴德的对面,老朋友似地问道:“怎么,来度假啊?”

“出差,”吴德似乎觉得不够明确,又说了一遍,“出差”。

“哦,真是巧,我也出差。”贾任边说着,一边喝了口热茶,眼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微微垂首,用低低的声音向吴德说道:“你们学校的事,我也听说了,吴书记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我们是兄弟学校,虽然之前因为争取更名的名额有过一点小小的误会,但这都不算什么,我们两校之间还是要多多的加强交流。”

贾任的话不冷不热,却很清晰的飘进了吴德的耳朵,钻进了脑袋。

吴德不解其意,但是碍于情面,也只能淡淡一笑,语气平淡地回道:“怎么会呢,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很痛心,但是学校的建设正处在要紧的关头,我自然要集中全部精力来应付正事,至于其他的,贾书记放心,不会影响到我们学校发展的,也断然不会影响到你我兄弟院校之间的友谊。”

听了这话,贾任语气一顿,又变得温和起来,“吴书记慢用,我先失陪一下,有时间我们再好好聊,哦,对了,还没问您在哪个房间”。

吴德略顿了顿,还是告诉他自己所在的房间号,因为并不认为贾任真的会去找他,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用完餐之后,吴德回到自己的房间,落地窗外临着海边,远处的海水已然给夕阳染成金黄,过不多时又转而成了火红色,鳞波层叠而来,又慢悠悠退回远处,偶尔会有一两只海鸟飞过,在天空留下一道美丽的身影。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吴德的思绪,目光收回来,转身去开了门,见是贾任立在门外,吴德心里稍感诧异,却没有表现出来,微笑的打过招呼,把贾任让进房间里来,落座之后,也不开口,他想,既然主动来找自己,不需要他多问,对方自然会说明来意的。

果然,稍坐片刻之后,贾任便旧事重提,故作神秘地说道:“吴书记,您知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今天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他又把语气低了低,道:“您真的已经把前段时间的事情全放下了吗?那您现在应该是在学校忙工作才对啊,学校更名之后工作繁杂得紧,您怎么会有空闲在这里?”

“您不是也在这里吗?”吴德反应极快,压下心中的惊疑,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慌乱,反而是异常的镇定,立即针锋相对。

贾任也不意外,脸上依旧挂着笑,“我和我们的李校长是老搭档了,这段时间有他在学校处理一切日常的事务,想来也可以应付,不像你们学校,听说新就职的校长不太好相处,倒是需要您多多费心才是。”

学校的校长与书记向来各司其职,就算真的不对付,也并不存在贾任所说的那种问题,他的话,向来是存心试探。

且话说到这里,吴德已经对贾任心生厌意,语气便也较之先前冷淡了许多,“这个就不需要您费心了”。

“呵呵,我也是好意,”贾任似乎并不理会吴德语气里逐客的意味,自顾自接着说,“其实,我想吴书记最近一定是心绪不宁,从您的气色就可以看出来,我今天是想送个礼物给您的,还望您莫要推辞。”

贾任一边作势拿出一个包裹,嘴里却不停,“我这里有一尊观音像,是昨天有位朋友相赠,据说是从寺里开过光之后请出来的,可以镇邪挡灾,消祸积福,我是向来不信这些的,只是好友一片心意,当时只得收下,本来也是打算带回去送人的,可巧今天在这里遇到了吴书记,咱们也算相识一场,就把它送给吴书记吧”。

贾任说完将手中一个小巧精致的包装盒放在桌上,推到吴德跟前,不再说话了。吴德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时僵在那里,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忙道:“这怎么好意思,既然是朋友相赠,我也不便夺人美意,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吴书记这就见外了,且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再收回,您要是不收倒真是瞧不起我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德也不好再推辞,心里疑惑着贾任的怪异行径之用意,嘴上也着实一番客气。他当下便要打开看看,如果不是很名贵的东西,收下也无妨,但他尚未打开礼盒,贾任却起身告辞了,吴德再三挽留都没有留下他,只得先将贾任送出门去,这才折身回来,将桌上的礼盒拿在手中,撕开外面的包装,轻启盒盖,一尊小巧玲珑的玉观音静静躺在盒里,吴德虽不是什么玉器行家,但是多少也见过些世面,只见这观音像玉质粗糙,做工一般,并非很名贵的东西,只是难得,观音像的双眸中各有一点红砂,仔细观看,又不似后来点上去的,而是那玉中本来就有,另外这尊观音像的头部有些影影绰绰的黑丝,远处看上去就像玉观音长了头发一般,只这两点,倒也算是个新奇东西了。

吴德收了东西,压下心中的猜疑,心里本来是有些高兴的,正想着该如何回应贾任的好意相赠,却忽然激灵打了个冷战,拿着玉观音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观音像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他赶忙放下观音像,拿过茶杯来喝了口热茶,强自镇定下来,回想着曾经在张校长眼睛里看到的那个观音像,似乎竟和此刻自己手里这尊一模一样,难道,贾任就是杀害张校长的凶手?那么,他怎会这样大胆,竟敢明目张胆把观音像送到自己手里,这岂不是存心让他起疑心,难不成,贾任是想在这里害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跟他也没什么私人恩怨,即便之前两个学校之间的纠葛,大多也都是张校长出面交涉的,何况,谨凭这一尊玉观音,他又怎么害我呢?吴德脑子挤满了问号,他恨不能立即跑出去向贾任问个明白,只是等他冷静下来又想,还是要镇定一点,倘若自己所想皆为事实,那么先失了方寸岂不正中对方下怀,他要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实际有用证据可以拿来去报警,但是事情显然已经到了很严峻的地步,如果之前的猜想都成立的话,能否安然度过今晚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吴德把玉观音重新封在盒子里,把盒子压在茶几下面,他自己则背靠墙壁在床上坐着,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他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用处,但是拿在手里多少给了他一点信心,他就这样坐着,极力保持着清醒,不敢睡去,他怕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夜,静静地遮掩了天地,天空阴暗,星月皆无,和白天的晴朗温暖骤然迥异。此刻,酒店的另一个房间里也是不安分得很,贾任自从见过吴德回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那个陌生的老头将那尊玉观音卖给自己,他的行动就经常莫名其妙的诡异起来,有些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控制,比如这次他一时心血来潮要到三亚度假,似乎早已认定了这家酒店,而他刚才为什么又将玉观音送给吴德呢?甚至于当初为何要买下观音像来,他明明知道这玩意并不是很贵重的珍品,品相一般,难道自己当初只是为了贪便宜?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了,或许用鬼使神差这个词来形容自己近期的行为很是恰当。

贾任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睡意,想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怪异事情,印象中好像在张校长出事之前,他还做了个怪异的梦,梦中自己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了张校长,还把自己新买的观音像给他看,只是这印象极为模糊,甚至于他都不能说出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怎样的场景两人见了面,似乎只是在梦里,又似乎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他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脖子下面有东西弄得他有些瘙痒,坐起来戴上眼镜去看,床单上竟然有几根乌黑的头发,他有些意外,看那头发的长度虽不一定是个女人的,但也绝不是他自己的,想不到如此高级的酒店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声,贾任有些生气,心想,明天一定要去投诉这家酒店,不能让他们这样白坑了自己的钱去。他厌恶似地从床上爬下来,坐到沙发上去,喝了口水,这样一来更是没了丝毫睡意,于是打开房间里的电视,随便找了个无聊的电视节目来打发时间。

夜很静,房间里也很静,吴德战战兢兢,一直坐到凌晨,他疲惫之极,迷迷糊糊的,早已忘却了之前的不安与心中的坚持,竟然一下睡了过去,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天空正中,看看时间已是中午将近一点,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打量着自己身上并无变化,好端端活着,心里不由的高兴起来,洗漱完毕下了楼。

楼下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三五成群扎了堆,他们议论纷纷,吴德没有认识的人,他不说话,只是听着,却也听出了些消息。原来昨夜酒店里死了人,HN79房间的客人死得很惨,自己把自己的头发都抓干净了,只是查不出死因,到处疯传着撞鬼的说法,以至于这些人一大早就来大厅排队退房,吴德心里咯噔一下,那正是贾任住着的房间。

似乎贾任去找吴德的事情并没人看到,监控视频里也不曾出现,没有人来盘问吴德,只是他心里飘忽不定,再也没心思待下去,回房间收拾好东西,把那尊玉观音随手扔掉,跟在众人后面退了房,当天便赶回学校去了。

从三亚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再发生,只是吴德觉得最近自己头发脱落得很严重,用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也只能任其自然了,他想,大概是到了年纪,人到中年嘛,脱发掉发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学校改名之后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吴德出差的这段日子已经把新来的校长忙得晕头转向了。这天,吴德早早赶去办公楼,走到门口的时候,办公楼的门卫正和一个老头聊天,吴德走过去时两人停下来跟他打了招呼,吴德瞥一眼,他认识那个老头,是学校的老职工了,早已退休,只是不知此刻在这里干什么,他也没心思理会这些,匆匆上了楼。身后的两个人又接着聊了起来,门卫问那老头:“老李,前段时间听你老伴说家里的一尊观音像被偷了,找到了没?要是找不到,可以去派出所报案啊。”

“不用,没有丢什么,你听她瞎说,哪有什么观音像,是给小孩子买的个玩意儿,塑料的,不值钱。”老李淡淡地说。

“我说老李,你也真是的,自己的儿子好歹也是一高校的校长,按理说你也可以去享清福了,还在这老旧的教职公寓里憋屈着,图个啥呀?”

“也不为啥,他那校长当得也不容易,那学校改名改了多少年都没成,不就是因为他不愿意给领导送礼啊,你看别的学校一送礼,立马这事就办成了。再说,他那工作也不好干,我虽然没经过,但远的近的也听了一些,那些个同事每一个好处的,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还是不去给他添乱了。”

“怎么会,你儿子还是有些本事的,听说今年改名呼声最高的高校,除了我们长清这边竞争最激烈的两所,再往下就数你儿子任职的那所了。”

老李听了没正面回应,只笑了笑,转过身子慢腾腾走了,剩下门卫叹了口气,继续守在门口,尽着他那在外人眼中可有可无的职责。

吴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依然是熟悉的一切,离开了这几天,此刻回来竟觉得有些亲切起来,这是他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以前他只把这当做办公的场所而已,毫无感情可言。想来是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又太过离奇吧,连自己的性情都改变了不少。吴德安然坐到椅子上,瞥见桌子一角放着一个小木盒,样子很古朴,伸手拿过来,沉甸甸的,他把木盒摆在眼前的桌面上,打开了,一尊玉观音出现在他的瞳孔之中,观音的双眼散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虽不强烈,却摄人心魄。吴德脑中一片空白,呆在那里,只见玉观音的头上长出了一根根乌黑的头发,发丝越来越长,直直向吴德伸过来,吴德的呼吸骤然有一段时间的停止,接着是一阵急促、紊乱的心跳,再然后便只是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血顺着头皮流下来,一撮撮头发掉落在地上,吴德的动作也渐渐缓慢,终至于停止,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