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菲从武汉关坐轮渡去司门口,上轮渡要经过长长的栈桥,钢板子踩起来“哐哐”响。
  船靠岸的时候,上船还是那种开闸式,过了这些年,场景和方法似乎都没变。一大群年轻男女叽叽喳喳,拥挤着等候。
  子菲看了看宽阔的江面和浑浊的水,想起上次坐轮渡还是和某人一起,那时才到武汉上学。和所有外地的学生一样,了解这座城,先去司门口。
  在户部巷里,几个同学沿着半真半假的老城街道,吃吃喝喝,除了对新环境的好奇,更多的是因为终于脱离了父母管束。沙冰,热干面,“变态”鸡翅,蔡林记的饼,一一尝到。家乡有的东西,在这也能感觉另一种风味。
  兴奋的子菲是个路痴,转多几圈后,就与同学走散,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哪个巷子。
  巷子里有道门,门口站了个老大爷,他一脸贱笑招呼子菲:“来呀,来玩下呀!”吓得子菲撒腿就跑,在拐角处撞上了某人。也是好巧,某人就是子菲的学长,带子菲她们几个学妹来认识这座江城的导游。只是子菲光顾着新奇,没有多余的目光注意到帅气的学长。
  最后,学长单独带子菲乘坐轮渡到江汉路,看到这座城市另一番繁荣,也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依恋。尔后在江城的日子,牵着对方的手,穿过了东湖,磨山,长江大桥,留下了思念和回忆。
  船靠了岸,顺着人流走,出了码头过个路口,往右拐一段,就到了户部巷前道的入口,子菲没有着急走进户部巷,在入巷的街道转悠,现在比以前多了些小店,卖花卖小饰品。
  有人拦住她:“美女,微信扫一下二维码点关注,送玫瑰花一支,还有一瓶饮料哦!”
  子菲原想拒绝,但看见桌上瓶装饮料外形可爱,便掏了手机对准广告牌上的二维码。风有点大,吹得牌子晃动,半天没校准,她正想放弃时,手机闪了下,扫上了——可扫的不是广告,是从下面伸过来的一支手机上的加好友二维码。
  机主是个男生,他飞快地在子菲手机上点了下关注,一双桃花眼泛着笑:“嗨美女,认识下。”
  大概是因为对方帅气,子菲没有给他脸色,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另外几个男生对机主的嘘声,这样的游戏多年不衰啊。
  子菲慢慢挤进户部巷,还是年轻的面孔,带着当年和自己一样的新奇。子菲等着一份肉夹馍,青椒混着香菜和肉的糜香,让人垂涎。这明明是别处的小吃,到这也有了江城的味道。
  那个男生又靠了过来:“我请你,老板再来一个。”
  子菲有点无奈:“大冒险么?”
  “不是,真心话。”男孩帮子菲接过肉夹馍,两手烫得相互交换,“有点烫,小心点。”
  “说吧,要我帮什么忙?”子菲看了下远处那几个满脸嬉笑的男生。
  “不管他们。”接过第二个肉夹馍,男生拖着子菲消匿在人群中,剩下一群茫然的同伴。
  子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听从陆桥的话,被他带到司门口的另一条街道上,人群比之前少了很多,慢慢晃悠,很是闲静。
  “这是民主路,前面有家蛋挞王很好吃,要不,我带你尝下?”
  “好啊。”她没有拒绝,跟在活力充沛的陆桥后面,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细胞也活跃起来。
  两个人走走吃吃,子菲听了个明白,陆桥和同学玩游戏,随机找人搭讪,方法随意。陆桥最初不太同意,但看见子菲的时候,胆子就大了下。
  夜色初上,江滩两岸升起了霓虹。晚风吹过,还带着一抹嫣色。
  陆桥和子菲站在轮渡甲板上吹风,江岸的夜景华丽得有些虚空,子菲心想,也许以后都不会看到这样的美景了,趁可以,再多看几眼,留在念想里。
  下船的时候,陆桥牵着子菲的手走上驳船,“汉口这边有个吉庆街知道不?”
  “嗯,安妮宝贝笔下的排档一条街。”
  “现在拆得七零八落,不过还有家小龙虾蛮好吃的,我带你去。”
  “好啊。”子菲掏出手机,在百度里翻了下,放进口袋,都已经这样了,还在怕什么。
  又是在巷子里七弯八拐,子菲在心里嘲笑自己又晕圈了。
  陆桥在一家七哥蒸虾门口停下:“七哥,来份小龙虾。”他转头问子菲,“你能吃辣吗?”
  “随意。”
  “七哥,微微辣。小龙虾带点辣才爽。”在街道边的桌子边坐下,没一会儿一锅诱人的香辣小龙虾上桌,七哥打着招呼:“哟,带女朋友来吃虾啊,等哈送盘凉毛豆!”
  “嗯,谢谢七哥。”子菲看着他俩的熟稔,心想,也许,在旁人看来,我们与那街上的情侣没什么分别了,牵手吃虾,低头细语,谁知道到两个人认识才几个小时呢?
  陆桥帮子菲剥虾,沾酱送到她嘴边,子菲已经想不起矜持和顾虑,包包里还放着那份结果,一份预知未来的结果,循规蹈矩了二十几年,也就疯狂一回吧,也许这就是另一个自己。
  吃完小龙虾,沿着街道往江滩走,江滩公园的树影里,一对对情侣亲亲我我,偶尔不小心撞见,赶紧嬉笑着闪开,子菲被陆桥抓得手心出汗,有些滑腻。
  站在江边看夜景,陆桥趁子菲回望的刹那,俯下头,唇印在了子菲嘴上,凉风带着江水的气息,还掺着小龙虾的味道。
  子菲心里感到诧然:今天所有一切都不按理智来出牌,好像骨子里就有这种细胞等待发掘一样,这般不想去计后果。
  夜很深了,轮渡已经关闸,陆桥牵着子菲,和身边走过的情侣已无二样,谁也没有去放开。
  穿过来时的路,子菲打了个哈欠。
  “你住哪里?”陆桥其实很不愿提这个问题,因为这意味着再也不见,从没想过一见钟情,可在这一刻的时空里,他就能联想到世界毁灭、生化危机,这样可以不用理由顾忌的在一起。
  子菲指了下前面:“好百年,上去坐下吗?”
  也许是冒险的基因爆发,居然开口邀请一个相处十个小时的男生回房间,虽然面不改色,但心跳却已加速。
  子菲强装镇定地经过前台,陆桥跟在后面,有点像怕被人发现偷欢的人一样。
  打开房门,身后的陆桥像潮水一样袭来,子菲在水中沉溺,大口大口地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黑暗中的子菲睁开眼,看着陆桥熟睡的面孔,叹息一声,有年轻健康的身体真好,可以有大把的机会享受各种生命的美好。
  陆桥从窗户阳光中醒来,身边的一切告诉自己昨夜的那场绮梦,梦中人已经不见踪影。他在房间坐了很久,想象子菲会突然推门而入。
  他想了千种再看到子菲的场景,可现实似乎不能让他验证,唯一的联系里,是微信,那个头像中回眸浅笑的女子,拒绝他看她的朋友圈,也拒绝接收他的信息。
  子菲天未亮出的门,外面还是有点冷。临行前,很想告知他实情,可想想这又能如何呢?也许只是多一个人同情而已。自己最害怕的就是悲悯的目光,那些已经在亲人身边看的太多,变成负累,所以才想逃离。
  坐在汉口火车站等车的时候,老妈打来电话,语气压抑,又不想让她知道难过:“菲菲,要不,还是去接受陈医生的意见吧。”
  子菲叹了口气:“妈,嫂子才生了宝宝,你多照顾点她,我就是想出来走走,如果我真的挺不住,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这算什么事,年纪轻轻的,婚都还没结,你应该有很长的……”
  “妈,我要上车了,有空再说。”子菲挂了电话,当了二十几年的乖乖女,从昨晚已经开始叛逆了!
  下一站,成都,走吧。
  以往总说没时间好好出来游玩,怕花钱怕浪费时间,怕玩得时间长,等着自己的工作堆成山,现在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下一站,西藏?
  听说去那的人可以洗涤心灵,可躯壳开始坏了,要心灵做什么?
  子菲哪也没去成,她回了家,老妈脸上有强装的笑容,在洁白的病房里,她听见老妈种医生的絮叨:“医生,这年纪怎么会有卵巢上面长东西的?她还没结婚生孩子呢?”
  子菲看到病历本上写的,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癌。医生苍白无力的解释,在她听来,无非就是命已如此。
  送走了医生,老妈问子菲:“你这几天去哪了?”
  子菲笑了笑:“听说人死了要收脚,我提前去收脚了。(收脚:一种迷信的说法,指人死了后会把生前去过的地方重走一遍。)”
  老妈别过脸:“死丫头,净瞎说。”说完才感觉话已失口,赶紧拿起床头的桔子,剥了递给子菲,唯愿她没听清。
  夜深人静的时候,子菲把那天的回忆细细地在眼前回放,怎么就那样牵了手,怎么就那样吃了他喂过来的虾?怎么就那样沉入他怀中?……想着想着,心里涌起一丝甜蜜。
  微信里的那个人,她一会儿拉黑,一会儿解禁,脑海里有一面小鼓,时不时地过来敲一下。
  疼痛在半夜袭来,就像那天的陆放带来的潮汐,层层卷起,又层层散开,让她止不住地呻吟。偶尔停顿的时候,看看微信里的那个人,朋友圈发了一张侧影,是子菲低头吃小龙虾的样子,贪婪的吮吸手指上的汁液,妖媚撩人。
  手机提示有微信信息:你在哪?是陆放,哦,刚才忘了拉黑了,子菲想了想回复:我在医院。
  陆放的信息秒回,隔着屏幕都能感觉颤抖:为什么?我会负责的!
  子菲无声地笑了笑:不关你的事。
  手机提示语音通话,她快速挂断,陆放不死心:求你,接一下,我真的想听见你的声音。
  疼痛再次包裹了子菲,她已经无法辨别痛感是从何处传来,是腹部还是心里。
  根据子菲的信息,陆放从江城赶到那个古老的城市,听说当年秦始皇万年长生梦在此。
  医院墙壁洁白,如同子菲脸上毫无血色,但看见陆放的时候,眼睛里闪了一颗星星。陆放抓着子菲的手,不敢用力,害怕自己会增加她的疼痛。
  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努力都变得苍白,陆放记得那晚在江汉路,经过一家婚纱摄影店时,子菲望着一件浅蓝色婚纱出神,她说蓝色是大海的颜色,深远而神秘。
  他在街头找了很久,只想找到那件浅蓝色婚纱,终于在一个小店里看到类似,抱着那团似海水一样的婚纱,在街上狂奔,行人纷纷侧目,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气声。
  在街角疲惫停歇,喉咙因为奔跑而生疼。手机响了,陆放接听的手在颤抖,过了许久,眼泪流了下来,滴在这个陌生城市的水泥路上,四下散开,很快消失。
  医院里,陆放将蓝色婚纱放在洁白的床单上,认真铺好,就像一个等待,等待有人将它穿上,走向幸福。
  可是,它,永远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