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湍急的枣花江顺流而下,从孝动市到蟒潭镇,一江春水裹挟着淡黄枣花,也送来一个心灰意冷的归人——《原点》主人公陈心城,孑然一身,鬓角染霜。和他在一起的,只有那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箱子。这只箱子三十年前陪他走出大山,在岁月的风雨中反复冲刷,承载着多年的回忆,如今故地重游却早已物是人非。《原点》从这里切入开始个人视角下的历史回顾,作家王桂宏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八十年代改革破冰之际正当风华正茂,在那个属于他的时代里,他当过农民,做过教师,进过军营,历过官场,做为亲历者、见证者、参与者和领导者,描摹场景得心应手,笔下的人物鲜活真实有年代感,并且饱含激情和感情。对于他们那代人来说,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特别有代入感和亲切感。


        【凤凰男与孔雀女的逃离和回归】

        凤凰男陈心城和孔雀女柳芳娟虽然出身农村,但是他们的父亲分别是教师和会计,作为深山里少有的文化人,他们脑子活、见识广,在冰河解冻的年代敏锐地捕捉到改变个人乃至家族命运的机会。陈柳二人也不负众望,努力拼搏,凭借高考跃出农门,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和金孔雀,走上心心念念的人生康庄大道。毫无疑问,他们是改革的最初获益者。门当户对比翼齐飞似乎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然而这对金童玉女最后爱情上劳燕分飞,事业上也铩羽而归。表面的原因是失联,通信既是爱情的纽带,也是剪断爱情的剪刀,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两人的性格弱点和人性的复杂。从当初携手约定走出大山,走进天堂,到梦想成真,前途无量。激情澎湃时两人仍然不乏理智,年少意气下又不计后果。《智斗》贯穿二人交往主线,隐喻这对热恋男女风头的较量,也是彼此心智的交锋。再加上初到城市,选择和诱惑令人眼花缭乱,年少初心很难把持,难免被过度自尊和猜忌蒙蔽双眼,迷失自己。

        然而性格即命运。陈心城错失初恋后,和干部子女刘玉英成就甜蜜的家庭和事业,他一直牢记岳父的教诲,路要走稳,否则容易栽跟头。官场三十年,宁愿戴上古板不近人情的帽子,也不敢行差错走半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还是马失前蹄,栽在顶不住诱惑这个老毛病上。同样,柳芳娟由于倔强和任性与初恋擦肩而过,因为虚荣心作祟,和前任攀比,仓促成婚,最后遇人不淑,感情上难觅归属。然而他们毕竟是枣花江的儿女,能够固守做人的底线和担当,悬崖勒马。因为爱惜羽毛,他们不约而同回到原点,在诗意盎然的故乡山林里栖居,在乡亲的淳朴善良里沉淀都市的喧嚣和浮躁。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陈心城和柳芳鹃在都市繁华里荒芜焦躁的心田急待熨贴,在山水的滋养中重拾生命的底气和自信。

        当年,现代化的城市具有天然的召唤力,吸引闭塞山村饱尝辛酸与苦涩的人们选择背井离乡。电影里的城市文明为他们打开另外一个世界,透过枣花树的缝隙,他们看到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看到飞向蓝天,奔向广阔天地的希望。所以当通过高考独木桥之后,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逃离,将过去弃之如履。然而三十年后,他们殊途同归,复归乡土。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精神夙愿,而不仅仅是地理坐标上的简单变换。几十年沧桑巨变,不仅是城市日新月异,驼峰村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戴建仁家里水电入户,现代化电器一应俱全。虽然物质生活丰富了,山里人的质朴纯真却丝毫没变。戴建仁因为父辈曾经的滴水之恩和一句承诺,几十年如一日,日日打扫陈家祖屋,不管陈心诚这辈子会不会回来。他不是为了面子工程扫给领导看,只是为了良心扫给自己看。深夜的山乡依然夜不闭户,陈心诚在乡亲的真诚无私里打开了心门。蟒潭镇也放开胸怀,公路四通八达,送来被原始自然风光吸引来的城里人,落后的山乡正在成为先进的旅游风景区。原来城乡差异正在不知不觉中融合,山村的曲折小路柳暗花明,而大路也不再是城市专属。曾经的原点只是地理位置的标记,却不是对田园生活的简单复归,更重要的是对自我存在本真的一种回归。


        【补丁帅哥与粉条西施的隐忍和坚守】

        和陈柳一对不同的是,曹爱军和曹珍芳高考失利,留在山村里,再加上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前途一片黯淡,似乎与人生大道再也无缘。尽管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粉坊作为商品经济的萌芽,已经开始打破农村的僵持和保守。社会也有了进步,条条大路通罗马,考学不再是进入城市的唯一通道,参军、打工、创业都可以让人生之路越走越宽。然而改革不是一蹴而就,处处急流险滩,二人也情路多舛,荆棘丛生。曹珍芳迫于村支书的权势和三转一响的现实压力,不得不嫁给身患隐疾的村支书儿子,然而这种欺骗的婚姻注定没有结果。面对欲行不轨的公公和无性婚姻,曹珍芳仍然只能选择隐忍和等待。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农村法制化的健全,村支书的权势慢慢冰消雪融,支书儿子的意外坠亡,再加上曹爱军的创业之路也出现了转机,这对年岁加起来超过一个世纪的恋人才苦尽甘来。

        曹爱军的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和其他三个人相比,曹爱军是真正的大地之子,传承了勤劳朴实的传统美德,同时具备一个现代青年不向命运低头,自信坚毅的品格。他深刻地感受到父辈在厚土地上的辛酸和苦涩,想和曹珍芳携手创造新生活,势必要跳出父辈们的生存模式。高考失利后,他没有气馁,土地赋予他坚韧不拔的力量,军营赋予他顽强拼搏的勇气,改革开放的中国赋予他无穷机遇。他虽然脾气倔强,从不认输,又能够注重现实,处处为别人着想。开始养地鳖虫和山鸡都因为销路不畅而无果,酒香也怕巷子深,直到改革开放改变了交通闭塞的山乡地貌,曹爱军的创业之路才走上坦途。与其说孝动市的战友是曹爱军的贵人,不如说是城市农村大路相连,成就了曹爱军的事业蓝图。曹爱军历尽沧桑,几出几回,奔忙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因为这儿有他乡土的依恋和感情的归宿,即使情路艰辛,依旧痴心不改。二人年过半百才携手同行,这在观念相对保守的农村,不能不说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结局,然而正是这种对完美的执着才成就了作者心底的桃花源情结。这是对那个年代毫无杂质,纯洁忠贞的爱情的独特审美。历尽人间疾苦之后,他们不但始终固守着土地家园,也在捍卫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两对恋人的奋斗历程和改革开放的进程息息相关。陈柳走出大山得益于高考制度的改革,他们毕业被分配到政府和医院,源于改革初期急需各种专业人才。因为任人唯贤选拔干部,陈心城才能和城市干部子女联姻,而柳芳娟从南方黯然归来后,改革发展后的城镇人民生活需求日益提高,她的专业在孝动市才有了用武之地。曹爱军的创业最后之所以取得成功和蟒潭镇的城镇现代化密不可分,而曹珍芳最后脱离苦海也是依靠乡村人治向法治的转变。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改变了城乡各个社会层面的面貌,小说通过笔下的人物反映出社会在变革和转型期对人们心灵、情感、道德的考验。他们的人生转折一环一环地扣在时代变迁的脉搏上,和发展中的国家同呼吸共命运。


        【波澜壮阔里的平静叙事,洞悉人性下的体恤慈悲】

        小说文字质朴、平实、真诚,一如陈心城心目中的心灵原乡。语言叙述也朴实无华,似巨蟒潭的静水深流,其中却暗流涌动,意味深长。正是这自然非刻意的人物塑造让人感觉真实可信,而这种沉稳的节奏和五十年代人的习惯和语境不谋而合。在叙事时间顺序上,作者运用了顺叙、倒叙、穿插、补叙等非线性手法,增强了叙事的趣味性和艺术性。同时采用多变的叙事角度,时而是全知的叙事者在把握全局,时而由故事里的人物叙述或者转述个人感受,让读者对人物的内心更加感同身受,产生共鸣。还可以相互对照,彼此呼应。在叙事手法上通过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记忆和现实的穿插,造成简单情节的跳跃性,同时又巧妙地设置了悬念,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叙事功力。

        这篇小说不以情节跌宕取胜,没有一针见血的揭露和批判,没有力透纸背的剖析和宣泄。在轰轰烈烈的大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哀愁,微茫的心事,真实而琐碎。虽然从世俗标准衡量,他们算不上成功者,带着出身的局限和人性的羁绊。然而人总是需要一点骨气,也需要一点精神,那个年代的青年,简单执着,愿意为理想情怀而奋斗,结果没有高低成败,过程美好充实,令人感受到一种温暖的现实主义。作者带着对同龄人的理解和认知,也是对生活的理解和认知,观察并书写了他所处的这个时代。作为横跨社会各个阶层,阅历丰富的知情者,早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即使了然世事不堪和不洁,他能原谅世界所有的不圆满和不如意,小心让书中的各个角色各得其所且道德完满,体现出作者已过知天命之年,体恤人性,认知命运的沉静和宽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根据地,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故乡,更是精神上的原乡。这是肉身出发的起点,也是灵魂皈依的终点,更是恢复元气再出发的转折点。在小说中,我们能看到作者对乡土的依恋和反思,同时也能感受到父辈们的奋斗和坚守。在波澜壮阔的改革大潮中,他们表现出的坚毅和柔情,梦想和激情,尊严和豪情,值得我们向作者和这本书所描绘的伟大时代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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