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雅从路口走过来的时候,陈峰从人群中注意到了她,一件粉色外套映着她微红的脸,脚上那双藏青染布鞋在裙底若隐若现,虽是冬日,气温却不正常,太阳照在丁雅的脸上出了一层细细的密汗,在经过除峰的面前时,抬眼看了一下,又迅速落下,原本热红的脸飞上了一丝娇羞,已经走过去了,陈峰还没回过神。

  媒人在后面笑着招呼陈峰一起走,心里暗想这个媒已成八九,丁雅知道他们在后面,努力让脚步轻盈,好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灵活俏皮。

  给镇上陈家做媒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要做成却不是易事,陈家少爷虽说是省城读了新式书的,眼界自然与其他人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得有感觉。”

  陈家做着镇上的当铺,米面和布匹的生意,有自己的马队和护卫,陈家的马队和护卫,听说是女婿亲自挑选训练的,而陈家女婿是省城某军官的儿子,就这点,镇上无人能及。陈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陈峰虽不是老小,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但独儿却是占尽宠爱。陈家大姐嫁了镇上一个教书先生,二姐嫁省城,三妹才十三,人小机灵鬼。若是丁雅嫁到这样的人家,只怕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丁雅性良温顺,说话轻言细语,平日里除了外出走动,从不与三姑六婆话长里短。

  陈峰性子不躁,只是有点高傲。待人接物不让人觉得生分,也不会感到熟络,他身材健硕,肤面白净,举手投足带着些书生气,照说这么个身家人物,早应有媒人定亲省事,但陈峰给陈老爷的话是:“想让我回镇子,亲事得由我自己定。”

  因为陈峰是不大愿意回到这小山镇的,浓厚的民风山俗比不上外面的宽广天地,陈峰的记忆中只有潮湿的石板路,和终年似有似无的清雾,可世道不良,陈家就这一个独子,只要回镇,陈老爷万事好说话。

  前后陈峰见了五六个姑娘,说不出缘由总是不成,不看家业只看人的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原想借亲事不顺再找借口回到省城,没想到却遇见了丁雅,丁雅是村头打铁铺家的姑娘,丁老头十分疼爱这个从小过了娘的女儿,养得像朵水仙花一样。丁老头送丁雅去陈家大姐夫那上过学堂,很识得些字,丁雅温良的样子陈家大姐是见过的,这次相亲,就是她的提点。

  媒婆定了两家口信,开始准备安排走节礼,走节是一种乡俗,媒婆说好亲后两家开始相互往来,男方去女家主要走三个节气,春分,夏至,秋分。如无意外,冬至就是嫁娶之期。春分时节,男方要送粮种到女方,现在只要包上小包种子做个意思,主要还是看其他陪节礼,一般人家送布匹和对鸡对鸭,陈家的礼让丁老头的笑声惊飞了门前树上的鸟,送来的礼有一担粮种,八匹布,八只鸡八只鸭八只鹅,杂食盒八个,另外还有一对金镶玉手镯。

  送礼来的时候,隔壁王婆正陪丁雅坐在堂厅,看着鱼贯而入送礼的人,王婆大声而夸张的声音,掩盖了丁雅心中的惊喜,陈峰身着马夹两手插在裤袋的站在旁边,这个打扮不同于镇上其他年轻人的少爷,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让镇上适龄女人心中荡起涟漪。如今上门下礼,不仅让丁老头扬眉吐气,也满足了丁雅心里小小的虚荣。

  春分过后即是清明,丁雅这天要去陈家上坟,这时候天气倒微凉起来,走出门,陈峰的马车早停在门口,大马甩着马响,鼻涎乱飞,丁雅小心避让,陈峰上前两步护着,捉起丁雅的手,她有些害羞,但并不躲避,一同上车离去,丁老头在后面大声叮嘱着。

  到了陈家大宅,陈家上下十几口人正在门口候着,陈峰带丁雅上前一一认过,丁雅第一次看着这么多人等自己,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上坟点香时,先是家里的男丁,接着是女眷,陈老太拉过丁雅的手,让她上前执香,算是认了这房媳妇,丁雅跟在陈老太后面,偷偷回望了下一旁的陈峰,陈峰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已,她微微吐了下舌头,待她跪下时,下裙被风吹起,露出玉雕似的脚踝,看得陈峰喉头一阵发紧。

  上完坟,陈老太让大家四下走走,顺道踏个青,陈家小妹陈婷早已按耐不住,叫上未来嫂嫂去一边采野花,看着俩人的身影,陈峰跟了上去。转过不远的山脚,一条清澈见底小溪滑过,陈婷张罗着要下去捉鱼,陈峰率先下了水,伸手要拉丁雅,丁雅不太想,一个女孩子在一个男人面前脱鞋挽裙终归不雅,她面露难色,正往后边退着,旁边的陈婷一把把丁雅朝溪中推去,丁雅没立稳,直接扑到了水中,陈婷见闯了祸转身向后跑了。

  水扑面而来,呛进了口鼻,没等呼出声,陈峰已上前扶起自己,他将丁雅抱到岸边,待丁雅回过神,看见自己的左脚正被陈峰捧在手里,他正出神地轻轻揉捏着,像是在把玩一件珍宝,丁雅的内心一阵悸动,一波快感传遍全身,不由得有些战栗。

  陈婷大呼小叫地招来了管家,后面跟着陈家一大家子,陈婷的呼声惊醒了那俩小冤家,丁雅脸上一片绯红,陈家大姐上前查看:“娘,怕是呛了水,脸都红了。”接过管家从溪水里捞起的鞋给她穿上,丁雅听着大姐的话更加窘迫,一旁的陈峰只顾着擦拭身上的溪水,仿佛无事一般。

  因两个小辈打湿了衣裳,陈老太原想留丁雅去宅中吃了晚饭再走的,现只能直接送丁雅回去,管家牵来马车,陈峰上前扶她,恍惚中感觉陈峰又在她脚踝处紧紧抓了一下,但坐好回身看时,陈峰已立到了一旁,四目相对,彼此看到了对方的炙热……

  第二个走节在夏至,这一天男方要到女方家帮着夏收,丁老头一打铁的,是不分春播秋收的,一年四季一个样,这毛女婿上门走节是大事,特意安排了王婆张罗饭食,未成亲的姑爷不能进姑娘闺房,两个人就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说着话,多数是陈峰说丁雅听,说着省城读书的趣事,丁雅配合着浅笑,陈峰心中升起一种优越感。其实在丁雅眼里,无论陈峰说什么,她都感谢上天赐予的这个良人。

  一年秋分到,也是第三个节,这个节走了就等着冬至迎媒嫁娶了,所以这个节不容小觑,十八节礼,鸡鸭猪羊,以及给新人做嫁衣的布匹,丁雅那天没有出房门,陈家送的礼堆满了堂厅,丁老头只有在门口接受乡亲的祝贺,不管是真心的假意的。

  这次走节是长辈的事,商谈着聘礼和成亲的细节,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懂也做不来这些事。趁大家没注意,陈峰绕到丁雅窗户前,把丁雅接了出来,陈峰今天有两个省城读书的同学过来,都是读过新式书的人,男的同陈峰一样打扮,女的一双粉耦似的双臂晃得人眼花,短袖的荷色连衣裙刚刚盖住小腿,一对尖角窄边黑色牛皮露背凉鞋显得更加诱人,丁雅眼睛就没从女同学身上离开过,如此一个俏人儿,陈峰倒是习以为常,看着陈峰身边的丁雅,男同学打趣女同学跟陈峰没有机会了,女同学大方向陈峰说着仰慕的话语,似玩笑似认真,毕竟读过新式书的,陈峰当这只是玩笑而已,并不当真,倒是听得丁雅心中有些酸楚。

  四人一行又到了溪边,丁雅想起上次的事情不由得脸红,女同学是城里人,没见过小溪,不等大伙走近,先一个人跑到溪水脱鞋洗脚下了水,在水里又是捉鱼又是泼水的,玩得不亦乐乎,受她的感染,男同学和陈峰也下了水,丁雅最后磨不过,只好跟着下了水,两个男生在溪中捉鱼,女生坐在溪边等着,溪水从脚缝中溜走,挠得心痒痒,陈峰突然举起双手捉到一条大鱼,他快步走向丁雅,邀功似地给丁雅看,丁雅一脸微笑,到了跟前,陈峰突然怔住了,他看着丁雅的脚一言不发,大鱼也趁他发愣的时候溜走了。两个女生不知缘由,陈峰上岸收拾了下就独自走了,剩大家一脸茫然,丁雅又羞又气。

  丁雅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闷气呢,听见媒婆的声音在低声跟丁老头说什么,丁雅心想:“赔礼道歉自已都不来,算什么事,这将来过日子岂不是一点担待都没有?这如何承的住诺大的家业?”正胡思乱想,听着媒婆走了,丁雅出得门来,一眼却看见堂厅桌子上一团黄线,惊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颤声说:“爹,这哪来的?是陈家送来的?”

  丁老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烟雾迷了丁雅的眼,眼泪呛了出来,声音透倔强:“我要去问他!到底怎么了!一声不发就退亲,我做错什么了?”说着往外走,丁老头一敲旱烟竿:“回来!”丁雅停住回过头来:“爹!”丁老头上前拉回丁雅:“得了,还没嫁,礼节不送回,也不亏。”

  丁雅此时有些怨怪丁老头:“爹,女儿委屈,我又没做错什么,怎能面都不见退了亲!”

  丁老头一屁股坐下:“人家传话就说不喜欢了。”

  “不喜欢早说啊!都走了三节了!门都要进一半了!”

  “我早说莫看高了,偏不信!好了现在?”

  “我……”丁雅语结。那日陈峰来铁铺取马掌,丁雅在门后远远看见,就那么一下,像是惊醒了梦中人,也带走了人的魂,后来媒婆上门说亲时,丁雅一夜未眠。

  为了避镇上的闲言碎语,丁雅终日不出门口,看着女儿日渐消瘦,丁老头寻了一日去了陈家,看见陈家张灯结彩,说是要娶新人了,丁老头连门都没进。

  冬至那天,镇上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一个镇子出现了两支迎亲队伍,一个从东省城回的,一个往西去山里的,从省城接回的是陈峰的女同学,念过新式书的,也不计较什么礼节的,陈老爷反正随陈峰,娶谁都一样。往西去的是丁雅,嫁的是山中猎户,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后生。

  男同学这次也来了,但陈峰此次明显对其不悦,他想起一同在省城上课时,有一位教国数课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一头乌黑长发,眼睛时时带着笑,说话像百灵鸟一样动听,她是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

  都是二八年纪,体内荷尔蒙分泌旺盛,有个夏夜,男同学一脸神秘的把陈峰拉到了一堵墙后,墙上有个洞,他招呼陈峰上前细瞅,原来这是女老师浴室的外墙,陈峰当时血往上涌不记得其他了,只记得女老师那一双小巧秀足,白皙中透着光,在眼前不停的晃啊晃,心里生了根……之前在溪边看过丁雅的左脚,柔弱无骨,肤白嫩美,与心中女老师的何其相似,可那天和女同学一起在溪边嬉戏时,他发现在丁雅的右脚上有一个铜钱大浅褐色的疤,那是丁雅儿时不小心被打铁炉里的火星溅上的,疤痕深深刺痛陈峰的心,丁雅不知何故让陈峰变了脸,而陈峰此时反而觉得女同学的扁平足变得动人……

  陈峰在婚宴上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婆子吴妈端水进房安排洗漱,一推房门,新人还在酣睡,吴妈感觉有点不对,走到门口招呼下人:“哪个天杀该死的东西,把霉酱豆(注:霉酱豆,一种发酵的豆豉,在发酵过程中其臭无比,但酵期过后十分美味。)的坛子搬到少爷房里了!”

  下人上前:“吴妈,老爷家从不做霉酱豆的。”也是,这一般是小户人家在寒冬腊月作菜吃的,怎会出现在殷实的大户人家,吴妈小心进房忍住异味招呼新人起床,门口的响动闹醒了陈峰:“吴妈!谁家小子在我房里拉屎了吗?!怎么这么臭!!”吴妈还在胡乱想着咋回事,新娘子美梦中被吵醒,迷糊着一甩被子,翻身起床,一股奇味随被子风散开,吴妈一脸惊悚,陈峰满脸在抽搐,新娘子吩咐吴妈:“老妈子,打点水来,让我洗个脚,昨天太累了,脚都没来的及洗就睡了。”隔着老远听见陈峰一声哀嚎,很快又收了声,像被生生掐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