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影子,突然间,就在眼前晃悠。镜像迷离,暖和的,柔软的,橙黄的,在流动,欲要捕捉,它却不曾停留。


  心随影走,不为辛弃疾,没有飞镜重磨,只缘那一季的守候。不能不注意天,尤其在此时。不要多情应笑我,关于这个季节,有那么多的天意,人们早已赋予。我只是顺其自然。当然,这里的天意,不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那种感觉,那种冥冥之中不知来路的存在,而是人们将自己对一个季节的感悟,用心意和文字包装起来,然后作为珍贵的礼品,四季传承。我说的是秋,秋天的秋;秋影,就是秋天的身影。我在天地间寻找,希望通过一种形而下的真实,还原一个季节形而上的本真。大道无痕,大语无声,大雅存在于庸常里。我希望像《约翰福音》所说的那样,道成为肉身,就住在我的身边,充满了恩典和真理。无须刻意,手头就有一大把,不知何时,已经接过,不可忽视。比如秋高气爽,秋阳高照,秋风扫落叶,一轮秋影转金波,秋日游,桂花落满头……


  怎能不抬头,这样的天,这样的秋。再木纳的心,也会被激活。山不高,还有那些树,都不可用参天之类词语来形容。但这也足可满足我们抬头的理由。


  天是抬头看见的,很高,很远,很蓝,但并不单纯。不知是用力太狠,还是怀心太切,总之,在我抬头的时候,一下就抬过了头。高处的山和树,都一掠而过,省略了许多过程,目光直达天庭。不敢用心,不必求证,也不必刻意弄清一些事情,不要去牢记那些呆板的宇宙学科,就像不要去关注嫦娥的父母和年龄。弄清了你会沮丧的,哪来的天,哪来的地;我们栖息的小小寰球,也不过是一粒浮尘,飘零于宇宙中。四大皆空,天地之名,都是我们赋予的,包括它的意义。不过是在空一方,有一些压力,来自寰宇;有一些引力,来自地心。一些烟雾悬浮于某种距离,被阳光亲吻,或轻风拂拭。都是不轻不重,不疏不亲,刻意要营造一种气氛,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多情反被多情误,来不了,去不得,聚不了,散不得,那烟雾成了太空中无根的虚幻。依附于浮尘的我们,自认为找到了某种安稳。


  许多故事,都发生在朦胧的背后,与虚幻钩连。嫦娥,吴刚,月桂,瑶池,天庭,上帝。它们都属于神秘的、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我们凭借一种对虚幻的理解,寄托自己的美好和宿命。而日常中,我们所谓的天,不过是一些虚幻的浮云,飘零于这个星球的外围。季节是个偶然,眼前的秋,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但还是来了,没有太多的程序,说来就来,拥着鲜明的个性,与天地接吻。影像是魅惑而迷幻的,离我们很远,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与我们仰望的目光相视。与布登勃洛克相隔甚远,不是他头上的那种浓云,不是那个天气。虽然,也是早秋,与我现时的处所相似。夏的尾巴还露了一截,人们盼望凉爽,天气却还是热烘烘的。一场难以确认身份的雨,或者冰雹,跃跃欲试即将登场。浓云是它们的先驱,跟在阳光的背后,驱赶或者挽留,都是一个过渡。道不变,天即将变。在阳光与浓云之间,出现了此消彼涨,挣扎对立。仰望是艰难的,会弄得你两眼发胀,咸涩的泪,禁不住往外涌。没有悲伤,只有刺痛。胀胀的,涩涩的,与悲伤不同的另一种难受。不得不赶紧埋头,轻轻用手搓揉。


  我似乎要荣幸得多。置身于一个雨后的秋,没有布登勃洛克那样艰难,不担心突如其来的雨,或者冰雹。


  仰望是值得的,秋影藏在云头。清晰的,朦胧的,现实的,梦幻的,幽蓝的,乳白的,还有浅灰色的,都交织在一起,拥挤在一起,形成堆积。有的堆积得薄,有的堆积得厚。要不是阳光,橙黄的阳光,你是会有些担心的。担心它们就这样交织下去,拥挤下去,堆积下去,难以分割,会像布登勃洛克头上的浓云那样,压垮了我们脆弱的头。善解人意的阳光,来得恰到好处,包括时间,强弱,角度。思绪很容易飞翔;然后,轻轻着陆于肖洛霍夫的故乡,亲近他的被开垦的处女地。明亮而柔和的阳光,斜斜地从云缝间穿过,以一种扇形的光束,投射满空橙黄。快投射到地面的时候,那光束迅速扩散,软化,柔化,幻化成一种温暖的溶液,橙黄色的,弥漫了整个空间。山川河流,树木稼禾,还有抬头望天的我,都被这溶液浸润。通透是从里到外,自上而下的,牵引着心,款款而来。先是游弋于堆云间,拨出一些灵性的缝,让人可感而不可触摸;然后,又随光而下,排除一切昏浊与粘糊,让穹宇间变得透明清丽;最后,在大地上落脚。此刻,即便是雾霭缭绕的成都平原,也变得神清气爽。怎能不赏心悦目!还犹豫什么,还不快快嫁予这纯粹而怡人的秋。


  落脚在地上的心,没有被绊倒,没有停留。尽管,地上的有太多的诱惑,太多的喧哗。此刻秋影瞳瞳,胜过浮华无数。


  山和树是最热情的,它们高高站立,顶着脚跟,伸出双手,拥抱天上洒落的橙黄,和那橙黄携带的通透。于是山就亮了,一种馨馨的、橙橙的亮,挂在树梢,不舍离去,随风摇来摆去,混淆了橘树上早熟的果子。树叶是被压绿的。那种压挟带着时光的重负,从冬走到春,从春走到夏,又遭遇这样通透的橙黄,就显得不堪重负了。色彩被不断压缩,从稚绿到深绿,从深绿到墨绿,再走向枯黄。本来是该伤感的,如果是秋风秋雨来得早点。那么此刻,树叶当正是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随风飘落,在雨中霉烂,化作成泥碾作尘,也是合乎情理的逻辑。来春扶花,只是一个美好的说法,现实要残酷得多。好在天是澄明的,云雾也被照透;好在风雨还早,通透的阳光先到。那压缩的墨绿,正在做最后的积蓄。还有墨绿的稻子,刚刚收过。不,有的还没有收,收割机正从田野开过。阳光是公正的,无论树叶,还是稻田,稻桩,稻草,以及收割的农人,它都赠与同一的橙黄。


  天地同影,区别只是形,而非神。神是橙黄。


  无须怀疑,从天到地,那橙黄已深藏于心,融入血液。也许,天会老的,地也会荒的,树叶会一岁一枯荣。但天地间浸润的,永远是一色的橙黄。这是真正的秋色,秋影之魂,就在我们身边,藏身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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