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聊聊家常。

  有一年放假,和老爸,爷爷一起过了个把月。跟你说,我们仨谁也不服谁,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一定是议论另一个人的不好。

  常常是这样的。

  爷爷说爸——就那脾气,说两句话就瞪眼,中不中?爸说爷爷——跟他一起生活压力很大,动不动就挑毛病,这咋能中;我在爷爷那儿诉苦——您得说说您儿子,老是吹牛,出门肯定不中;我和老爸研究爷爷——他咋那么保守呢,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可自己连字儿都不认识,这能中?

  互为原告,互为被告,互为法官,神仙也难断的官司啊。

  感情上的纠葛,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吃饭的事,是可忍肚子不可忍。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县官,就罚犯人到我们家里吃饭,如果他连吃一个月红烧肉不招供,我就认他为爷爷。

  我的爷爷叫德运,我的父亲叫全城,我感觉他们共同的爷爷,是红烧肉。

  爷爷说:当年军队光复河南的时候,路过咱们家,给咱们一碗红烧肉,那时候,刚有你爸。电影里军队不都是坏蛋吗?爷爷想了一会儿——反正,有个人给咱过一碗红烧肉,管他什么人呢。

  红烧肉里,有中国军人对老百姓的一点仁义。奶奶不饿了,爸就有了吃的,所以才活下来,所以,骨子里,才有了爱吃红烧肉的基因?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家不愁吃喝,瓜果成堆。我不知道怎么了,那段时间,他们只爱吃红烧肉。

  爷爷八十多岁了,还能骑单车溜达。回来时,车把上总挂一条五花肉。每当中午有人问他中午吃什么,就会张着没牙的嘴说:红烧肉。还不忘邀请别人,都来啊。我就会接过他的话:都来,都来,就你那点肉,都来,你吃什么?

  爷爷不理我,去找他儿子去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儿子,就会喜滋滋地接过肉去,哼着小曲儿切好,配好各种调料。要文火慢烧,才会好,他说。然后,就一直盯着,防备爷爷悄悄加水——爷爷总悄悄加水,不知道有什么玄机,也许他需要参与,才吃得更加舒心?我们都防着他悄悄加水。我现在还记得,爷爷贼亮的眼神,欲罢不能。

  中午红烧肉,晚上红烧肉,早上,蒸蛋糕,热牛奶之后,还是红烧肉,那个月,我听到了八戒在云端无助的哀求,我感觉到这样下去,我会胖成一头巨猪,身体里有无数头猪的冤魂。

  常常,我找理由不回去,爱喝酒的我,有各式各样的朋友。老爸自然会愤怒几次,爷爷说:你想交朋友,可以领回家嘛,别夜里不回来。是,爷爷。

  老爸妥协,允许我喝两杯,菜里,当然还会有红烧肉。

  就不换个花样?谁家吃饭这样?谁家?

  咱家就这样,你不喜欢吃,可以少吃点。

  咱家以前啥都有,现在,怎么跟红烧肉杠上了呢?改革开放都二十年了,吃这个也该够了吧,怎么顿顿有呢,你们想过猪的感受吗,想过我的感受吗?

  老爸不说话。默默的夹起一快肉吃,吃完,这就是他的解释,也是他的命令。盘踞在碗里的红烧肉,好像要吃的时候,才聚集得更多起来,我立志要吃几块。加油,我对自己说。我对自己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恶心其胃口;我对自己说,你不是喜欢谁谁吗,如果你勇敢地解决了这几块红烧肉,那你就经受过了生活的考验,你才有资格对她说你的喜欢。

  真是励志的红烧肉啊,一颗红烧过,又撒了辣椒和孜然的心啊。那些天,我和两个老男人一起,吃了一个月的红烧肉。爸说,我去年回老家一年,就爱做红烧肉——我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热爱的执着,我说,爹呀,你抽空藏起来吧,猪暴动了,通缉你呢。后来——。

  后来,我的爷爷不在了。

  后来,十多年以后吧,他的胖儿子也瘦了。

  在北京同仁医院的病床上,瘦成了一个包裹,随时寄到另一个世界的包裹。北京的日日夜夜,我们最大的任务,是把各种吃的送到他嘴里。爸,你吃什么?总是摇头。忽然,有一天觉悟了,做一盒红烧肉过去,却几乎被抬手打掉。

  你不是爱吃红烧肉吗?

  我不爱吃。

  以前爱吃,是吗?

  以前也不爱。

  那我们一起吃一个月,看你也喜欢。

  是你爷喜欢。

  把盒子放下,我慢慢地走到楼梯的尽头抽烟,我想哭就哭了,谁也管不着。我恨我爸爸,没有把我管成他那样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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