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夜幕降临,我不知道自己读沈从文多久了,放下书,闭上眼,我的思想就变成了一条渭河里的鱼,摇着头,摆着尾,从先生充满灵性的文字里,游到岸上。我觉得自己鱼一样步履轻盈,在书里书外游荡,分不清哪是先生的美文哪是我的两寺渡,凤凰县——咸阳县,箱子岩——马凉坡,辰河——渭河,桃源——芋子壕……

        恍惚中,我从沉闷的县城出来,挎着沉重的行囊,出咸阳西门,走过安村的河堤,踅进绿色的玉米林,抚摸着清朝先祖坟头的石马石羊上面的青苔。拐个弯,走上腰拱起的土桥,满眼的高粱穿着绿色的衣服顶着红盖头,摇曳着,诱惑着,我被城市无聊的痛苦沉闷心情一扫而光。暖风中,植物的叶子哗哗如牛拉鼓,激越的伴奏令胆小的我肉跳不已,害怕突然从地里窜出一个粗鲁的刀客爷,光头,牛眼,粗脚,大手驚一把明晃晃的刀片,“啊!”的一声,陡然在面前天降一样断喝一声,刀柄的流苏在红日头下毫无节制的律动。

        倏忽,我囊囊苍苍的脚步里,眼前走来西庄那个婚后自杀的漂亮石女也先生笔下青衣女子一样迷惑着我,还有更多的可与先生笔下诸多主人公媲美的来自两寺渡的人物也张牙舞爪的电影一样掠过。

        楼底下的大胡子冯团长从湖北贺龙的枪口逃脱,解放前拒绝高官厚禄的承诺去台湾,满脸串脸胡埋在老碗里喝珍子,背靠金箔一样的麦秸垛,大屁股下的秦砖四棱四正。两个县城来的警察闻讯来逮“土匪”。“见ⅩⅩ(他的小名)没?”见陌生人问,他从碗里抬起头,脸静的平平,下巴上遗留着珍子碴:“你找喔货呀?刚走,朝那边去了”,指了相反的方向,待来人走后,起初蠢笨如鹅,瞬间变成利索的兔子,勾起撒着的黑方口布鞋,从城后头翻墙回家,取了行李连夜出逃。民国年间,村中大儒冯伯勋主讲渭阳书院,与刘古愚齐名。他的孙子冯志明给我小学时上课,方法独特,学生爱听,不愧名门望族。

        古渡遗址旁的沟壕里,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白芋子在热风中忧伤的舞蹈,她们肯定在哭诉漂亮的年轻母亲从富庶的钓鱼台嫁到穷困的两寺渡的辛酸。蜍娃三叔一拐一拐背着成年不离身的拾粪背笼过来了,西堡子的聋子爷睁着红眼窝仇恨的向一帮骂他“聋子顺墙爬”的鼻涕娃撵来,东头的瓜声毛流着两桶清濞勒着麻绳腰带挥舞着柳树条在戏台角抽打我辈贪恋端详漂亮女戏子的臭小子,饲养室对面的死(屎?四?)老婆在财东男人死后十余年独躺炕头,光头一大骑着自行车捎我去河南舅家,半途车轮夹伤的脚踝抱我去大队医疗站抹了红汞还奇疼,我哭着骂他一点不像平日那么糙,碎平娃和人打赌一口气喝了两桶井水肚子胀的在地上打滚,父亲半夜叙说他去后院茅子逮住贼的经过,老训斥我们的小学数学老师的媳妇喝了敌敌畏,我们一帮子学习不好的学生去他家看他被人骂觉得出气,表姐出嫁没当上干波娃的我,倒霉的坐在罩芦席的新娘牛车后帮,在乡村的土路上晃着双脚……

        阖上先生的书,我觉得自己是家乡的一个罪人。两寺渡生养了我,可以继续成就我,她的怀抱是我比肩大师的梯子。我默默的告诉自己,成功不远,就在家乡的土地里。读大师的书,带着他们的种子,回自己的土地里播种。

        我要带着好书多回去,然后出来,光光堂堂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