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叫姚窕,家住铁箍井街上。

  铁箍井街因一口古井而得名。古井又深又窄的,井壁上生满了青苔和一些老蕨,水质甜冽。不知怎么,它竟兀自座落在宽阔的十字街口。顾名思义,这井沿肯定是被铁皮箍住了的。

  十字街地形不平,西北高东南低的。顺井往东几百米是体育场,体育场对面是小学。沿井往北呢,是县城惟一的电影院,新华书店,百货商店。靠南是供电局。沿井往西是条青石板路,发着青幽的光,不宽,却也不挤。两边全是老电影里看到过的,南方街市上常见的木质商住两用店铺,多有上下两层。

  这就是铁箍井街。姚窕就生在这样一条街上。

  不过,现在它们大多数已经不是店铺了,而是用来住家了。偶有宽大些的,被公家征用作了饭店,包子,馒头都是有得卖的。如果是夏天,还会有冰绿豆,冰水,冰棒等东西卖。再有宽敞些的,是公家开的百货店,里面卖着一些布匹毛线热水瓶尼龙袜 鸡毛掸子针头线脑什么的。店堂里永远是阴凉晦暗的,泥巴地面也是高低不平,粗糙的木质柜台却总有一两处被买卖磨得亮亮的。卖的那些布,好看的少,除了蓝布就是灰布。不过也有好看的,有一种花卡叽布,黄色的底子上开满了金色的葵花,卖了有两三个夏天都卖不完似的。于是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能有足够的时间盘算好,给家中女孩子扯上一块做上一条花裙子。这样整条街上到了夏天,一朵一朵的,全盛开着金色的向日葵。这些向日葵们随处奔跑,跳跃,呼喊,成了铁箍井街上独到的风景线,偶有异乡人经过这里,会笑咪咪地打量半天不舍得离开。如果他们正好带着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多半会扯住姆妈的手,胆大的,会耍赖说也要买上这样一条裙子才肯走;胆小的,会怯怯地一步三回头,恨不能生在这街上做别人女儿,于是被大人吼着:你看什么看,你又没得做街上人的命。吼得小可怜眼泪汪汪的,还来不及掉下来,就被扯着走了老远。

  于是,那异乡的母女就像被风刮走了一样,铁箍井街上从此再也没了她们的身影。但是,姚窕们留在这里一天天长大。姚窕们的父母留在这里一天天老去。这条街存在的年头谁也说不清,总之是很老了,老得能闻得到时间的味道了。铁箍井街上的人们还以为这条街可以永永远远在那里呢,也是啊,没有了铁箍井街,他们能上哪活去呢?有谁能想得到呢,很多年以后,这样的一条街果真就没有了,只存在姚窕们和老街坊们的记忆里了。

  铁箍井就是这样一条街,经年的岁月已经使木板吃透了烟火味,黑黢黢的。向南的那一排,此刻正好被阳光照着,门户上过年时贴上的春联,经过快一年的雨打风吹,残破斑驳得在阳光下有些萧条的暖意。有散淡得起床晚的,正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菜饭,就着咸香甜辣的萝卜干,蹲在墙根下呼呼地吃,把个僵冷的身子吃得热乎起来。让人打从身边走过,能嗅到一种家常的气息,清寒又富足。

  这是一个深冬的上午,姚窕捧着一罐盐,路过铁箍井,看到刘芳、吴艳几个正在南边空地上跳橡皮筋,姚窕停下不走了,大眼睛里生出艳羡的光来。“小喜鹊,叫喳喳,解放军叔叔到我家,叔叔叔叔请坐下,悄悄和你说句话,我长大,要当兵,扛起枪,骑大马……”姚窕在心里和着她们念童谣。刘芳正在牵橡皮筋,给了姚窕一个白眼,“快走开,你这个腌脏鬼。”吴艳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别理她,快点,我们跳三级了。”

  李红跳死了,等着吴艳救她。李红走到姚窕跟前,友好地问,“你家也要腌萝卜吗,买这么多盐。”

  姚窕答,“是啊,年年腌这么多,吃得都要反胃了。”

  吴艳喊李红,“快点,我救活你了”。李红同情地望望姚窕,又去跳皮筋了,余下姚窕巴巴地望着她们。姚窕觉得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虽然现在没下雪。她抱着盐罐子缩在太阳底下,然而,这里四面来风,清鼻涕都冻出来了,手也有些僵冷,但是,她挪不动步子。什么时候,刘芳她们会让她也一块跳呢?

  刘芳几个跳着起了争执,另一个女孩不肯跳了。三缺一。李红说,“让姚窕和我们一起跳吧?”刘芳看了看姚窕,“那就让她专门牵皮筋吧,我们三人轮着跳。姚窕你过来。”

  姚窕就放下盐罐子跑过去了,姚窕的心里乐开了花。孩子们又快乐地唱开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姚窕——,你这个短命鬼,叫你去买盐又死这里贪歇了”,姆妈的叫骂一路传过来,李红低声说,“不好,姚窕,你姆妈来了,快跑”,姚窕嘴犟,“我偏不跑,看她把我撕了还是剁了。”

  姚窕没有动,小脸却是吓白了。姆妈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站在她跟前,吡牙咧嘴地,骂,“家里一箩筐的萝卜等你抬来洗,你倒在这歇上了。”姚窕顶嘴,我又不喜欢吃萝卜干。姚窕的手冻坏了,不想浸冷水。那井水刚打上来那会不冰人,洗久了,就冰冷了,十个手指会肿得像红萝卜。姚窕的手就是在这个冬天洗衣裳冻坏了。晚上在被窝里又痒又疼的。“不吃萝卜干,你以为你是小姐命,可惜你没投生到那样的人家。”姆妈的声音粗野得让姚窕无地自容。她又顶了一句,“我又没想生在你家里。”这一顶让姆妈跳了起来,“啊,你这个小卖X的,还学会了顶嘴不是。看你嘴硬不硬”,就要抬手给耳刮子,在一边井上洗萝卜的李红姆妈看不过去,就说了,“金会计,细伢子都贪歇,你也别发这么大火好了。”

  姆妈的手掌没有落下来,李红姆妈的话让她有些羞恼。井上洗萝卜的女人很多,今天天气好,大家都赶着晒萝卜呢。当着众人的面,她是不能打人了。

  姆妈扬起在空中的手,充满了力度,李红姆妈一句话让它软了下来,顺势它就扭起了姚窕的耳朵,“走——”姆妈拖了姚窕就大步流星地走,姚窕踉跄得要摔跤。姚窕的泪水盈在奇大的眼眶里,路人都看着她们,她努力不让眼泪水掉下来。好不容易进了屋,姆妈顺势一推,姚窕跌在了厅堂里冰冷的泥地上,两腿间汩汩地,就有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姆妈说:“你这个短命鬼,今天的帐我给你记上了,以后一起算。你给老娘小心些。去,喊到你哥哥去洗萝卜。”正在厨房打钉子,准备迁电灯的爸爸走了出来,他心疼地拉起姚窕,对女人吼:“你看你这个人,姚窕都多大人了,你还这样不给面子。”

  “我给她面子?谁来给我面子?你给吗?你给了我什么?”姆妈越发的失控了,她把箩筐里的萝卜踢翻了。

  “无可救药。莫怕她。”爸爸摇摇头。扔下姚窕,依旧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姚窕进到厢房的尿桶边上,脱下了笨笨的夹裤,看看那粗白布做的短裤头,已经有了污渍,凑着昏暗的光线,姚窕看清了,那是血迹。可是姚窕不敢去找裤子换,等姆妈晓得了肯定是一番奚骂。姚窕拉完尿,照旧穿好了裤子。

  盈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扑刷刷地,像雨线一样落在了裤子上。十二岁的姚窕,被短裤上的血迹吓坏了。

  姚窕在家里最小,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哥姚强当兵去了,刚走了三天。姚强最疼她,姚强走了,姚窕很舍不得。姚强走的那天,姚窕早早地就到了县武装部,一路哭着追着汽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哥哥姚刚比姚窕大两岁,捣蛋得很,总是欺负她。姚刚正坐在房里用心削陀螺,姚窕喊,“姚刚,姆妈要我们去井上洗萝卜”,姚刚头也不抬,“要洗你去洗,没看到正在做事吗?”

  姚窕没办法,找个小竹篮一篮篮来回提了,边提,边抽泣。这样磨蹭到中午才洗完。姆妈又是一顿好骂。姚窕被骂得不敢抬头,心想有这样的姆妈还不如死了妈好。

  冬天的太阳收得快,等姚窕切完萝卜晾晒了没几久,又忙着往屋里收了。姚刚这天削好陀螺和几个半大小子到体育场疯玩了一下午。直到收萝卜时才出现,算是帮了姚窕的忙。

  姚窕最怕过礼拜天,但这个礼拜天总算是捱过去了。

  夜已深了,姚窕睡不着觉。已经有一两个钟头,她夹着双腿一动不敢动了。身子有个地方让她不舒服。她不敢开灯,拿起手电筒往被筒里照,她仔细看了看裤头,那上面的血印子大了很多,离得远些的已经变硬了,硌在身上很不舒服,还好,床单那里正好补了一块补丁,红色的,脏了也看不显眼。她拿起夹裤看,花夹裤也搞得很脏了。她有些发愁,血陆续地还在流。她想洗洗,就轻手轻脚地到了厨房,白天爸爸把电灯迁过了,黑暗中她找不到开关线。她摸索着去找灶台上的热水瓶,然而她惊醒了在灶脚下睡觉的猫咪小花,小花一下窜到了灶台上,热水瓶被它撞翻了。“碰”的一声,把姚窕吓了一颤。

  “喵呜——”小花给烫伤了,痛苦地叫唤了一声,就不知去向。

  姚窕回到床铺上,她给自己找了几张草纸垫着。

  这一天,从早到晚,她都过得心惊肉跳的。睡也睡不实,恶梦连连的。明天等着自己的还不知是什么呢。

  一大早,姆妈就扯起嗓子把姚窕喊了起来。

  “短命鬼,快起床,不赶快弄饭你上课又要饿得去了。自己不做饭,等着别人家做,饿死活该。”

  每天都这样,姚窕总是在睡梦中就被喊醒了,从姚窕八岁开始,这恶梦一样的日子就开始了。姚窕总是睡不够,上课总是打瞌睡。即便是这样,还是经常饿饭去上课。人家李红就不这样,李红姆妈总是在饭快要熟时才喊起女儿。姚窕跟李红说,做人连觉都睡不够,真是太没意思了。

  姆妈在一个垦殖场上班,做会计,离家远,每天总是打仗一样急吼吼的,家里三个男性她是喊不动的,姚窕被使唤是理所当然了。

  姆妈一进厨房就发现热水瓶渣铺了一灶。她心疼地打扫着,一边就把猫咪小花恶骂了一顿。“一个热水瓶,三、五块钱,打死你这只畜生也不够赔的。”

  小花夜间被烫伤了,正蜷缩在灶脚柴火堆里,被主人一脚踹了出去,“死走,看到你就来气,人不争气,畜生也惹事。存心就是让老娘不好活了。”可怜的小花凄然地“喵呜”一声要躲起来,经过正在刷牙的姚窕身边时,姚窕忍不住蹲下身子摸了摸小花的伤处。

  “还有闲功夫管那畜生,你赶紧进来给我烧火蒸馍馍,你爸和你哥哥那两个摊尸的,硬就是好得意思磨老子一个人,我金桂花是前世造多了孽,摊上你们这一屋子人。”姆妈边骂着,边就把面团揉好了,她一边麻利地揪着面团,一边又快速地把面团捏成了馒头状,放进了钢精锅夹层里,就等着上汽蒸了。


  一直到姆妈匆匆地抓上四个大馒头往包里塞时,爸爸才懒洋洋地进厨房来,姆妈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好得意思”就顾自跑了。而姚窕吃完两个馒头也背起书包要走了,爸爸喊住她,“你不等哥哥了?”,“不等了,他老迟到。”

  一出家门,看到李红爸爸正用自行车驮着李红去学校,李红手里还拿着两根油条。姚窕都记不得有多久没吃过油条了,她咽了一下口水。李红让姚窕一块上,姚窕说你先走吧,我来得及。然而姚窕几乎是夹着腿走去的,血还在流,她往那里垫了几张草纸,她忧心忡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了。


  姚窕上初一,和李红、刘芳、吴艳她们一个班。刘芳爸爸是食品公司书记,逢年过节,街坊们要买点猪肚猪心猪耳朵猪舌头的,少不了求他批条子,这样刘芳走在铁箍井街上,就像是大家的公主,街坊们老老少少都对她让着三分。可能是好东西吃得多的原因,刘芳长得比姚窕几个更高大,皮肤红润得像苹果一样。不像姚窕,黑瘦无光。老师也喜欢刘芳,让她当了文艺委员呢,其实刘芳的成绩没有姚窕好,但老师就是不正眼看姚窕。有时姚窕无端地会忧伤得不得了,她很担心老师知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老师是世界上多了不起的人啊,如果连老师都不知道有姚窕,那姚窕活得真是没了意思。李红说,吴艳和刘芳玩得好,就是想要巴结刘芳。吴艳爸爸病死了,吴艳姆妈是个寡妇,长得很好看可惜就是娇滴滴的,一说话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她就在铁箍井街上的饮食店里卖包子。奇怪的是,吴艳家过得总像很有钱的样子,母女俩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比如说吧,那种金色向日葵的裙子,吴艳竟然有两条,一条连衣裙,一条短裙。要知道姚窕可是一条都没有啊。李红不让姚窕告诉别人,李红说,吴艳家有钱是因为吴艳姆妈跟刘芳爸爸偷偷地好,谁叫刘芳姆妈喜欢在下面公社当什么妇女主任不愿调回来呢。李红告诉姚窕这些时,姚窕羞得不得了,好像李红是在说她家的事一样。姚窕姆妈和爸爸关系不好,也是因为爸爸在外面有了相好,这在铁箍井街谁都知道。为这个伙伴们总是瞧不起她,街坊们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甚至教姚窕的老师都不愿意到她家家访。姚窕真是自卑啊。姚窕想,这都怪铁箍井这个地方,如果她在其它地方,就不会碰到这样一些让人不开心的事了。姚窕姑姑在吉安,姚窕去过一次,那是一个好地方,街上有大梧桐树,树上有许多鸟,傍晚的时候鸟鸣起来就像在合唱。还有公园。最要紧的,是那里的人不用怪怪的眼神看她。什么时候,姚窕才能够生出一双翅膀逃离铁箍井街呢?

  姚窕原来的语文老师是个女的,三十来岁,一个月前突然不来上课了,说是生了很大的病。来代她课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老师,姓高,叫高安。高安长得很高,瘦瘦的,白白的,眼神有点迷惘,头发乌黑的,柔柔的,微微起着卷,向一边听话地伏着。姚窕觉得高老师像格林童话书上的王子一样好看。尤其是高老师一开口讲课,那普通话听起来舒服得很,就像广播里的声音一样。说来也怪,自从高老师来了以后,班上的纪律比从前好多了,女生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说小话了,一个个都是扬着小脸,以一种开心兴奋的样子听着课。

  姚窕也不例外,一个月来,她每天都在盼着上语文课。更盼着上课时能够被高老师点名发言,从前不敢举手发言的姚窕,总是很积极地举手,然而她的希望总是落空,到现在为止,她一次也没被点上。她算了算,刘芳被点名发言最多,有十八次了。就连李红,也有四次了呢。

  今天,姚窕坐在那里上课,看到高老师她一点也没有平时的兴奋,她身子不舒服。一点劲儿也没有。昨天白天洗了一天的萝卜受了寒,晚上又没睡好觉。她能感觉到身上一定弄脏了 ,那几张草纸早湿透了。

  姚窕居然在上课时打起了瞌睡。

  “姚窕同学,你站起来!”

  突然,姚窕被高老师的声音叫醒了,“你把刚才的问题回答一下。”高老师正拿着座位表指着她说呢。

  姚窕吃惊极了:终于,轮到她发言了。这是真的,高老师真的是指着她要她回答问题呢。

  姚窕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然而,她竟然不知老师的问题是什么,这真是糟糕透了。

  姚窕咬着嘴唇站在那里,脸给憋得通红,情急下她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说了几句,引来满堂哄笑。

  “你坐下吧,要记住上课不是睡觉的地方。”老师温和地说。

  姚窕把脸埋在桌上哭了。

  中午放学时,姚窕一个人闷闷地回到了铁箍井街。在街口她碰上了老余头。老余头嘴上哼着采茶调,一摇一晃的从姚窕身边走过,把想心事的姚窕吓了一跳。老余头手里拿着一包吃食,闻得出来,是一包油炸馓子,姚窕的口水都要给诱出来了。老余头是在文工团拉胡琴的,也没有老婆孩子,平时总喜欢把街坊的孩子叫到自家玩。可是姚窕很怕他。几年前有一回,姚窕们都还小,老余头把她们喊进去排着队剪指甲,剪完了洗好手还有花生豆分。姚窕真想早一分钟吃到花生豆啊。好不容易轮到姚窕了,老余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说,“你真是一个小脏鬼,指甲里藏着那么多灰,我不给脏鬼剪。走开,下一个。”姚窕那次没有哭。只是从此看到老余头就躲。姚窕恨他,是的,姚窕恨老余头。老余头不是好人,他也跟着别人欺负她。

  从那往后,姚窕总是把手洗了又洗,指甲剪了又剪,但是没有用,那次以后刘芳她们总是喊她“腌脏鬼”。姚窕恨死老余头了!

  现在,老余头摇摆着从姚窕身边走过,姚窕恨恨地在老余头身后吐着痰沫,呸呸呸。老余头回转身,凶恶地指着姚窕,“你这个小没教养的。老没教养,小也没教养的。看你这样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要我上你家门告状不是?”

  姚窕停着脚步,不敢作声。

  “今天我是高兴就不跟你个小脏鬼计较了,哼!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余头说完扬长而去,一句话把姚窕堵得都想要去跳井了。可是姚窕没有去跳井,而是背着书包转身往南面的体育场走去。那里有个主席台,主席台里是用木板搭的,离地有两米多高。有几块木板松了,掀起来人就可以躲进去,谁也找不着。姚窕每逢碰到不开心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躲到这里抽泣。姚窕都躲过好多回了。

  现在姚窕又躲了进去。里面暖暖的,就是有些暗。她先蹲了下来,从书包里抽出几张干净的草纸换了,这下舒服多了,姚窕靠着板壁坐了下来,可是这无休无止的流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姚窕想自己一定是得了大病。姚窕想,干脆病死好了,省得姆妈打骂,别人欺负,老师也不喜欢自己。可是姚窕转而又想,不能死掉,她连那种金色向日葵的裙子还没穿过呢,她做梦都想,都想了有三年啦。还有李红用的那种九分钱一块的小圆镜子,自己是多么想能有一块呀,所以,就这样死掉划不来。还有,自己总有一天是会长大的,长大了总会离开铁箍井吧,离开了铁箍井,也许就有好日子也说不定。在很远的地方,在吉安的人,他们不就过着好日子吗,就连商店的东西都又多又好。姚窕就这么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迷迷糊糊在又饿又困中睡了一觉。

  姚窕醒来时,体育场的高音喇叭放着熟悉的乐曲,姚窕学过这首歌,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不得了,这已经是夜晚八点的新闻联播了。姚窕居然从中午一觉睡到了晚上,下午课也没去上。这下回家去还不知是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雨。姚窕一想就害怕起来,可是姚窕不能不回家呀,这么晚了,就是一只小虫儿也该回到草丛里自己的窝呀。

  姚窕站了起来,她感觉自己更加没有力气了,她用了很大的劲才爬上了主席台面,她拖着双脚一步一挪地回到了家。姆妈正在往坛子里塞萝卜,她中午不回家,还不知道姚窕下午旷课的事。还没有等姆妈开口骂,姚窕两眼漆黑倒在了姆妈面前。

  姚窕醒过来时,姆妈正抱着她在哭。姆妈一身的萝卜味,闻得姚窕有些反胃,姚窕实在是吃腻了萝卜呀。姚窕想,等有一天自己做了姆妈了,一定不让孩子吃着萝卜干长大。姆妈的声音一贯粗糙,于是哭着听起来也有些碜人。姚窕不敢相信姆妈还会哭,姚窕一直以为姆妈是铁打的,除了骂人就会打人,但这是真的,姆妈真是哭了。姆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方盒子,还有一包卫生纸。盒子上一个穿紧身衣的女子跃在空中,样子很好看。姆妈动作幅度很大地擦拭了眼泪,说“姚窕你长大了,你这是来月经,不要怕,是女人都有这一天的。来月经时你要小点心,不要下冷水,不要洗头,不要洗澡,否则大了会落下毛病。”姆妈把盒子打开,要教姚窕怎么用,姚窕把她推开,羞怯地说,“等下我自己来。”姆妈的手就停住了,“姚窕你长大了,你对男人要小心,世界上没有好男人我跟你说。你要记住姆妈的话。”

  姚窕听得烦死了,她不喜欢姆妈和她说这种话。然而,这天以后,姆妈动不动就把姚窕当大人了,姆妈把和爸爸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说了出来,听得姚窕耳朵都要起茧了。姆妈每次说的时候,都是咬牙切齿的,狠不得要把姚窕爸爸撕成碎片的样子。说完了就逼着姚窕评理,姚窕不评,姚窕闭着嘴。于是姆妈就怪姚窕是向着男人,说等你长大了多半我是指靠不上你。你的良心都给狗叼吃了。姚窕不喜欢她这样,再怎么说,那也是爸爸呀,一家人怎么可以这样?姚窕不明白,两个大人间的事情,姆妈说给她听有什么用呢。

  姆妈除了和姚窕说姚窕爸爸的坏话,还会诉苦。姆妈总是说家里没钱,到处要用钱,读书,吃饭,乡下老人,人情礼节,四时八节,哪里都要钱,一根葱都要钱。好不容易积了一桶尿,那收尿的,也不过就给一分钱,一分钱能干什么,一盒洋火都要二分呢,那么大一桶尿呢。姆妈诉苦的时候,姚窕就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是自己吃多了穿多了用了姆妈的钱,姚窕想自己真是不该出生给姆妈添麻烦。姚窕又想,长大后自己当了姆妈,再穷再苦,也不给孩子去说没钱的事,真的不能说。

  于是,寒假里,姚窕就去了电影院卖瓜子,一毛钱一包,到过年的时候,姚窕交给了姆妈二十块钱。姆妈接过来说,真有本事,过年了,你多去卖一点。

  姚窕盼《少林寺》很久了,第一回演的时候,姚窕没有钱,她没去看。姚刚去看了。是姆妈给他的钱,姚刚看完以后,和铁箍井街的半大小子们都成了李连杰,没事就跑到体育场上去练武。姚窕知道,姚刚几个背后都把老余头喊作“秃鹰”,尽管老余头一点也不秃,

  然而姚窕知道这说明老余头的确不是好人。

  这天姚刚趁姆妈不在家,堵住要出门卖瓜子的姚窕,想要她拿几块钱去报名习武。姚窕不肯,姚窕委曲地说:“你总问我要钱,我连《少林寺》还没看过呢。”姚窕很懂事,卖瓜子得来的钱全交给姆妈了,这样姆妈有段日子在家也不大骂人了,姚窕想如果自己能挣更多的钱,姆妈和爸爸的关系说不定会好些。所以姚窕不舍得自己用钱,她只给自己买了一块小圆镜子,这镜子已经涨价了,花了三毛钱。

  姚刚说:“你真不给?”

  姚窕点点头。

  姚刚说:“你不给我管姚强要去,我写信去让他寄点钱来。”

  姚窕叫起来:“你别去逼哥哥,他参军才几个月,哪有那么多钱。”

  大年初三这天,《少林寺》又重放了,姚窕自作主张花五毛钱去看了,是李红陪她一起看的,回来的路上俩少女有说有笑的。一边哼着《牧羊曲》一边蹦跳着赶羊。离家还有十几米远,就听到姆妈粗俗的吼叫。

  李红同情地说,“你家又吵起来了?”

  姚窕的心一下就凉了下去。

  原来这天姆妈发现,姚窕给的卖瓜子的二十块钱不见了,姆妈到处去找,钱没找到,却找到了姚窕爸爸写的一张纸,纸上写了有五六个名字,仔细一看,都是女人名字。姆妈认为这都是和姚窕爸爸有瓜葛的人。拿去问他,他竟然答,是,她们都是和我睡过觉的人。也不知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姚窕爸爸在照相馆做事,专门给人照相,话很少,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呢?姚窕不相信。可是姚窕姆妈相信,于是,一番恶吵又开始了。东西摔得乱响。

  姚窕躲进自己房间捂起了耳朵。这样的日子,姚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长大真是很慢的一件事啊。

  睡不着觉,她给大哥姚强写信,姚强穿上军装的样子真是很好看,姚窕认为自己长大后嫁一个军人可能会比较好。姚窕告诉大哥,姚刚偷了姆妈的二十块钱,要去少林寺练武。姚窕不想告诉大哥大人吵架的事。


  春天来到的时候,姚刚果然离开了家。留了一封信,说呆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家没意思,自己早就想离家出走了。姚刚一走,姆妈嘟哝了几声倒看不出特别的难过,爸爸很着急,在周边找了找,贴了几张寻人启事也就罢了。姚窕知道姚刚去了哪,但她懒得说。家里更冷清了,很多时候,爸爸都夜不归宿了。


  开学了,姚窕管姆妈要学费,姆妈不给,说你去找你死鬼爸爸要吧。姚窕只好去照相馆找爸爸。爸爸把照相馆承包了下来,很多人在那里照时兴的婚纱照,爸爸朝开票的女人呶呶嘴,那女人懒洋洋的,很不情愿地把钱给了姚窕。姚窕委委曲曲地接过钱,恨不能往那女人脸上吐痰,可是她不敢。一定是这坏女人把爸爸从姆妈身边抢走了!

  过年的时候,铁箍井街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刘芳爸爸和吴艳姆妈被刘芳姆妈捉了,吴艳姆妈被逼得喝了农药,可是没死成,又救活了。吴艳姆妈从此变得邋遢苍老,走在街上背都弯了。不用说,吴艳和刘芳也成了死对头,一碰面就是见仇家的样子,都管各自的大人叫“流氓”、“臭不要脸的”。

  这所有的变故,都让姚窕看得胆颤心惊的,姚窕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如果这样还是不要长大的好。

  可是,长大的事情是挡不住的,不管姚窕们愿不愿意,铁箍井街上的女孩们在春天来到的时候,都是花开万千的气象。刘芳最先带头穿起了灯笼裤,很快吴艳穿了一条比刘芳的灯笼还大的灯笼裤;刘芳去剪了叔叔阿姨头,吴艳马上去剪了一个三接头,这两女孩,在铁箍井街就像比赛一样地较着劲。看得大人们都在背后摇头,这两个女崽,算是毁了。大人们还不知道刘芳吴艳在学校的事。在学校,她们争着对高安老师好,刘芳给老师仔细地挑了一些国光苹果,会细心地用纸一个个包好,一天一个偷偷地放在老师抽屉里。吴艳不送苹果,却也看她老往高安老师办公室跑。高老师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兼办公室。她们老跑那里去干什么呢?这成了姚窕和李红背后嘀咕的话题。

  春天来了,变化最大的还是姚窕。冬天里笨重的衣服一减,把姑姑送给她过年的红色开司米毛衣一穿,姚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苗条得像杨柳。还有那经年黑瘦的脸,也变得红白粉润起来,往日里那枯燥如草的头发,也油光水滑的。姚窕自己也觉得事情有些奇妙,因为她觉得身体里隐隐约约有新东西在生长出来,因为她觉得心底里隐隐约约有希望在生长出来。

  一天,姚窕洗完澡,站在太阳底下洗衣服,姆妈金桂花惊异地盯了女儿半天,大呼小叫地,姚窕,你什么时候变了个人的?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姆妈的眼神很怪异,看得姚窕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姆妈就又叫开了,怎么啦,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看一眼还不行吗?说完,姆妈就又叹了口气,唉,这么说来我是老了。

  姆妈自从姚刚离家,爸爸不归家后,脾气变了很多,动不动就唉声叹气,人也总是蔫蔫的,看东西总是眼睛发直,木呆呆的样子。姚窕虽然不怎么挨骂了,但姚窕觉得姆妈蛮可怜的,她甚至觉得姆妈这样还不如从前风风火火的打骂好。可是姆妈显然是回不到从前了,姚窕也回不去了。铁箍井街上的人们都回不去了。喇叭裤,卷头发,高跟鞋,录音机、电视机,都陆续进入了铁箍井街,惟一的那个公家饭店也被人承包了,里面酒香菜香的,生意火爆。每天晚上,有电视机的人家,总是挤满了人,电视《霍元甲》让铁箍井街的夜晚生了很多欢乐。

  一种大家都没见过的新生活就要到来了,不对,是已经在来到,这让姚窕对生活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姚窕大起胆子对姆妈建议:

  “姆妈,我们也买一台电视吧,才三百多块钱。”

  姆妈摇摇头,“三百多块?我一年的血汗都不够。再说,惹得那么多街坊来烦人哪,算了,不买了。”

  姆妈说不买,自然就不能买了。隔壁老余头家的电视,姚窕是坚决不去看的,每天《霍元甲》的主题曲响起来的时候,姚窕觉得自己的魂都要给勾了去。

  电视没得看,并不能影响姚窕对新生活的期待。开学以来,姚窕的学校生活变得有意思多了,因为高安老师在语文课上终于会点姚窕发言了。姚窕发现,只要她穿上那件红开司米毛衣,高老师多半就会点她发言。最让姚窕开心的,是她居然有两篇作文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过了。

  高安老师让姚窕当上了小组长。高安老师真是姚窕们心中的太阳啊。

  有一回,学习委员没等姚窕交作业就把本子往高安老师那交了。课间时,姚窕匆匆忙忙地往高老师房间跑,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姚窕终于可以亲眼见到老师房间是个什么样了。姚窕跑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脸蛋红扑扑的,一直到高安老师门前才收住脚,她忘了敲门,猛然一推门就扑了进去。

  高安老师不在桌前坐着。高安老师此时正在门边的脸盆架边。高安老师他弯着身子,正在舔食脸盆里的白糖,那是满满一脸盆白糖啊,是学校刚刚发下的。

  姚窕吓了一跳。她惊讶地吐了一下舌头。正在享受白糖的高安老师也吓了一跳。说起来,高安老师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孩呀。正是这一吓,让姚窕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老师也是人啊,老师不是太阳,老师也和她一样,喜欢偷吃家里的白糖呢。

  高安老师镇定下来,他从容地用毛巾擦擦嘴巴,又仔细地擦了擦手,然后他正了正衣领,在书桌前端坐下来,这样高安老师就又是一幅太阳的模样了。姚窕羞答答地把作业递了上去。转身要跑开,高安老师喊住她:

  “姚窕,别走,来,老师给你泡杯糖开水。”

  于是,姚窕就只好坐下来喝糖开水了,边喝,老师边问姚窕家里的一些情况,姚窕答得有些含糊,她能说什么呢,二哥跑了,爸爸不回家,姆妈变得神经质似的,一个这样的家,提起来就羞人。糖开水让姚窕的脸蛋更红了,高安老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语重心长的样子说:“你进步好大,好好读书,啊。”

  这样,从春天到夏天,姚窕都记得高安老师埋在脸盆里吃糖的那一幕,还有那杯糖开水,真奇怪,比家里的甜多了,甜到姚窕一直忘不了。姚窕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紧紧的,和李红也没说。

  总而言之,这个学期姚窕觉得有盼头了。

  六月中旬的一天,高安老师对姚窕说晚上要到她家去家访。姚窕兴奋得连蹦带跳地回了家。姆妈听了也很高兴,姚窕的老师能来,是天大的喜事啊,是瞧得起这个家啊。她这个家,几个孩子读过书,可愿意登门的老师廖廖可数,来了的,多半也是告儿子们的状。她都记不得有几年没老师进门了。姆妈去外面挑了一个最好的西瓜,特意到铁箍井提了一桶新鲜水,早早地就冰上了。这铁箍井的水,冬暖夏凉呢。母女俩个慌慌地又把家里仔细收拾了一遍,直到确认一点问题也没有了,才坐下来,等候着高安老师的光临。姚窕却坐不住,心里激动得有无数只鸟在飞,一遍遍地,她掏出小圆镜照了又照。

  七点多,高安老师终于来了,姚窕麻利地片好西瓜,加上一碟瓜子,端到老师跟前,她真想老师能多吃几块啊,可是老师只客气地吃了两小块,就再也没有动手了。姚窕姆妈平时粗吼惯了,面对文质彬彬的老师竟也不知怎么说话,声音使劲地想压小下去,可是说不上两句又提了起来,姆妈声音突然一大,高安老师就会轻微地露出受了惊似的表情,轻轻地皱皱眉头。姚窕在一边看着,很为姆妈不好意思。

  姚窕突然感到了难为情。

  高安老师的家访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从老师匆匆离去的背影中,姚窕看得出来老师有些不快活。老师早就坐不住了呢。余下那么多的西瓜,姚窕一块也不想吃,姚窕想像中的家访比这个好。可是,姚窕不能去对高安老师说,请你再来一次家访。

  姚窕知道,老师再也不会来了。

  让姚窕欣慰的是,高安老师在课堂上对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好,举手发言被点名的次数也没有少,老师还时不时地会找些事情让姚窕到房间里去找他,姚窕已经去过高安老师房间四次了。每次去都有糖开水,都是凉好了的。

  有一个黄昏放学了,姚窕又被高安老师叫去了房间。说是要布置她一篇作文。姚窕去了,起先门是敞开着的,慢慢地外面的声音小了下去,估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高安老师起身把门关上了。高安老师走到姚窕身边,一把抱住了姚窕,一双瘦长的苍白的手在姚窕单薄的衬衣上摩挲起来。姚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那么一两分钟时间她懵了,她张开嘴巴本能地想叫喊,她想问问老师你要干什么?然而高安老师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高安老师把姚窕抱到了床上,“姚窕,听老师的话。别乱动。”天气热,姚窕的薄衬衣里穿着姆妈改的旧汗衫,短短小小的,老师的手伸了进去,姚窕吓得大气不敢出。老师到底要拿她怎么样呢?老师不断地喘着粗气,像跑了几万米似的。当老师的手停下来想往下扯她裤子时,姚窕突然抬起一脚踢了出去……姚窕扯起裤子,拖过书包,风一样地离开了老师的房间……

  姚窕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在回家的路上她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很疼,这说明不是梦,是真的。她不相信,又掐了一下自己,还是疼。这回她相信了。

  于是,姚窕感到没意思透了。太没意思了。她没精打彩地走着,经过铁箍井时她走了过去,趴在井边她朝里望了望,暮色已经很重了,她什么也望不着。一个妇人来提水,看到她说,“姚窕你怎么还在这里玩,快回屋里去吧。等下你姆妈又要骂你了。”

  这天晚上,姚窕一点作业也写不下,她在一张纸上写满了高安的名字,然后在每个名字上都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做完这些,她又把纸一点点地撕成了碎片,最后,她把它们丢在了脚下,吐了几口痰沫,狠命地踩了个稀烂。

  第二天,第二节语文课,铃声一响,高安老师进来了,姚窕怎么看他怎么像流氓。姚窕怎么能上流氓的课呢?同桌那个男孩子记笔记时不小心越过了“三八线”,姚窕找到了机会,她使劲给了男生一拳,大叫起来:“不准你越线。”男生被她这么一打,也还起手来,课堂一下就成了一锅粥。

  老师高安提高了嗓子:“安静,大家安静。是谁,是谁敢在课堂上捣乱?”

  姚窕站了起来。姚窕觉得自己站起来的姿势很勇敢,就像刘胡兰似的。“是我”。

  “为什么要捣乱?”

  “因为他越了我的线。”

  “为这个就要打人吗?”

  “是,我想打人。怎么着?”姚窕扬起头,翻着白眼,她不愿意盯着高安的脸,这张脸现在让她恶心。

  “姚窕,我跟你说,不要以为我到你家家访,吃了你家几片西瓜,磕了几粒瓜子,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告诉你,我那是可怜你,才去的。”高安老师气急败坏,他把手中的粉笔狠狠地桌面上拧。同学们轰地一声笑了。

  姚窕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话,这太伤人自尊了。可怜的姚窕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她呆站着,脑子里突然闪出两个字,她想都不想地把它们吐了出来:

  “流氓”。

  这事过后没两天,刘芳的姆妈突然找到学校来了。刘芳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老是吐,月经也没来。刘芳姆妈悄悄把她带到乡下医院,原来是怀了孕。第二天,公安局来人在课堂上抓走了老师高安。高安承认,班上有好几个女生都被他害了,刘芳,吴艳都是。

  老师高安坐牢了。

  铁箍井街上没有了平静,刘芳、吴艳的事成了大家的话柄。老余头逢人就讲:“看看,看看,早就看这几个人不是什么好货色,果然就不是好货色。这下闹大了吧。”有善良点的,就劝他嘴上要积点德,那人家还是几个女崽呢。刘芳姆妈离了婚,把刘芳转学到了另一个县里。吴艳姆妈没能耐,只能让吴艳退了学,去跟一个瘸子学裁缝。

  这个夏天,李红和姚窕都被同伴们的变故吓坏了,她们也不怎么在一起玩,都只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大出门。到了夜晚,姚窕会去电影院门前卖瓜子冰棒,贴补家用。爸爸承包照相馆发了,已经不要她们了,和照相馆那女人同居在一起了。姚刚来信说在少林寺附近一所武校习武,将来肯定会有工作的,要她们放心。姚强在部队立功了。姚窕已经知道,新生活要靠自己去努力,别人是不会给你带来想要的一切的。

  铁箍井街上,那些跳跃奔跑的金色向日葵这个夏天没有开放。不过,已经有替代的东西出现了,比如乔其纱,八片裙,T恤衫什么的。

  姆妈金桂花对姚窕也是不放心的,有一回她忍不住盯着姚窕问道:那个流氓老师,真的没把你怎么样吗?

  姚窕深深地看了姆妈一样,一句话也没说。

  这个夏天过后,铁箍井街上的人们都说姚窕变了。有人说姚窕是灰姑娘变公主了,有人说姚窕变得少言少语了,有人说姚窕变得有教养了,还有人说,这个女崽,是只落草的凤凰,将来是会飞走的。铁箍井街上,是留不住这女崽的。

  这些话传到姚窕耳朵里,姚窕像个大女孩一样地笑笑,如此而已。

  姚窕惟一的遗憾,就是那个黄底子金葵花的布,那店里再也看不到了。据说这个店也要关门了。姚窕想,这辈子,她是错过这葵花朵朵向太阳的时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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