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来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举目远眺,一个周围尽是蜿蜒曲折,大大小小类似新月形的沙梁子叫野狼洼的地方当了羊倌。正式就任的那天早上,牧工班老班长向大伙儿交代:今冬雪大天寒,饿狼猖獗。希望大家加强工作责任心,严加防范,一定要杜绝狼害造成的损失。

       野狼洼、饿狼,狼害对我这个从城市来的十几岁小青年来说,既感到刺激,又感到好奇。

       我的师傅是位身材短粗,长着一脸络腮胡的壮汉,姓马,人称胡子马。他的腰上总系着几股熟牛皮绳,一根锹把粗,半米见长,溜光沉重的红柳棍斜插身后。他话不多,走起路来,紧抱双臂,头扬的很高。我曾见过那十几米外的野兔、树梢上蹲着的老鹰,只要他的短棒一出手,准能中靶。

       牧工班长曾私下嘱咐过我:胡子马这人挺不赖,但你除了羊群的事,就不要和他多亲近来往了。因为胡子马是个从大地方下放来的政治上不可靠的人。

       经过胡子马几天的言传身教,我身穿白板羊皮衣,手握红柳杆牛皮绳短鞭,呼唤着牧羊犬大黄,吆喝着头羊大角。名副其实成了这支队伍中的指挥官。

       牧工的工作是非常辛苦的,寒冬酷暑,天天跟着羊屁股早出晚回,灰头土脸,一身的羊膻味。在寂寞、乏味中,倒也希望恶狼出现,好领受一番刺激。我相信自己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跟着能人胡子马,还有那条小狮子般的牧羊犬——大黄,个把只恶狼算什么。

       转眼到了四月,一天傍晚收牧回圈。照例大角山羊领路,胡子马殿后,我和大黄一左一右护驾。队伍在起伏不平的荒漠牧道上前行。经过一处红柳丛时,突然大角山羊惊恐地尖叫起来。

       “有狼!”胡子马大喊。

       大黄风似的扑了过去。因羊子受惊急聚收拢,依偎成堆,狼钻进了羊群里,大黄狂吠着干着急。我紧步向前随着胡子马挥鞭大声吆喝着企图驱散羊群。

       突然,一个灰褐色的长条影从我跨旁飞驰而过,嘴里还叼着个白色的东西。我料定这就是狼了,没顾得多想,便呼喊着向恶狼冲去。同时,胡子马的短棍也象飞镖一样出了手。一声沉闷的哀嚎,狼在沙地上翻了个滚。大黄勇猛地扑到它身上。只见那狼一个翻身,将大黄掀倒在地,扭头叼起地上的东西,吊着一条前腿,倾刻间便消失在沙包丛中。

       大黄毛发直立,一只耳朵流着血,朝一个方向不停地狂吠。我和胡子马还有那几百只惊魂未定的羊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架被夕阳染红的沙梁,两只狼正在尽情地追逐、舔唇蹭腮。其中一只肚子明显下垂。“畜生!等着吧。”胡子马低声狠狠地骂着。

       被咬的是一只哺乳的母羊。肥硕的尾巴没有了,屁股血肉模糊。不停地淌着的血浸透了整个臀部厚厚的毛,再滴落在地上,我顿觉毛骨悚然。

       受伤的母羊顽强地随着队伍行进。在羊圈门口它用最后的气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叫,然后瞪大眼睛慢慢倒在了地上。

       一只全身洁白的小羊羔,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羊圈门口“咩”“咩”尖叫着。终于,它认出了倒在地上的妈妈。

       一连数天,我都心有余悸。

       在周末的职工大会上,指导员提到了此次狼害事件,以严厉的口气要求牧工班同志们今后一定要加强责任感,绝不能再叫国家财产受到损失。批评和训诫完了,指导员喝了一口水,放缓了声调:同志们!我再说一点,什么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这次狼害事件中,牧工班的知青某某某同志面对恶狼,表现的非常勇敢,真正实践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这也是我们兵团战士的精神体现……

       指导员的话逐渐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我莫名其妙,再加上周围职工的眼睛都朝我瞟来,我尽量低下头,表示我并不在意领导对我的表扬。

       我暗暗寻思,我追狼的事情领导怎么会知道哩? 哦!是胡子马,是老班长,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我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努力改造世界观。突然又想起,那胡子马可不是贫下中农,我可要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别把我带坏了。

       第二天,连队食堂前的黑板报上霍然出现了我与恶狼搏斗的专题报道。题目叫“面对恶狼,毫不退缩”,记得下面还有一个副标题:记为保护国家财产勇斗恶狼的某某某同志。

       不久,我的事迹传遍了全团。都知道野狼洼有一个小知青和狼争夺羊尾巴,最后还把一窝狼给端了。我俨然成了除害英雄。

       这一因狼而来的事迹和荣誉如此突然,使我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都是后话了。

       亡羊补牢未为晚,会后,在主管畜牧工作的副连长主持下,认真学习了连领导的讲话精神,从思想上再一次统一了防止狼害的重要意义,因为每头羊身上的优质毛是要出口换取外汇保证国内重点建设的。

       连领导在大会讲话中提到,如果再出现羊被狼咬死要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必要的话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论处。我想这话是不是针对胡子马的。我也注意到班长的脸显得异常的凝重,胡子马也更寡言少语了。班长带领我们费了很大的气力,除了鞭子,要求每人再做一个胡子马那样的短棒,以及加固棚圈等预防狼害的具体措施。还叫我打了份要求增加牧羊犬(指标内的牧羊犬有口粮)的报告。

       接下来的日子,频频传闻一只瘸腿狼竟敢在大白天窜进猪圈、鸡棚屡屡作案,闹得人心惶惶。连领导派了几个兵团战士昼夜持枪值班打狼除害,皆无效果。

       一天清晨,胡子马家门口人围得水泄不通。原来,胡子马在自家鸡棚旁挖了个洞,下了个二十多斤重的大铁夹。那畜生终于中了套,拖着夹子跑出了二里地被胡子马追上用一根铁矛捅穿了它的腹腔才毙了命。

       打那以后,天一擦黑,便会传来隐隐的呜—呜—的狼叫声。如咽如诉、凄惨瘆人。胡子马说:那是母狼在呼唤它的夫君。

       那几天,胡子马常常到高处的沙丘上不停地张望、倾听。中午,羊群收圈后,他又一个人进了沙丘。

       我知道他是找狼窝去了。

       果然,胡子马告诉我,说是找到了狼窝,趁白天母狼外出打食端掉它。中午他约上班长等几个人和我夹着麻袋,扛上铁锨、杠子进了沙丘深处的一个小梧桐(胡杨)林。

       一个比人高的梧桐老树桩,面目狰狞地呈现在我面前。胡子马说狼窝就在里面。树桩根部有一个面盆大小的洞口。近前,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臊味。我们都屏住呼吸 ,仿佛能听见狼崽在里面发出的叽叽哼哼声。

       我们找来枯枝、干柴架满老树桩,噼噼啪啪燃起熊熊大火。约半个时辰,火渐渐熄了,老树桩早已成炭跨塌。

       忽然,一阵风过,一个熟悉的褐色长影跳进了黑红色的炭灰中,溅起的火星腾空而起。我立刻反应过来就是那头母狼来了。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那狼又跃出了火灰坑,嘴里叼着一只狼崽。须臾,那狼又窜回来重新跳进了火灰坑。班长突然用麻袋堵住洞口,招呼大家赶快压杠子、填土埋沙。火灰坑逐渐变成一个沙土堆。

       过了一支烟的工夫,见没有了动静,班长说:猛兽的洞穴通常只有一个口,何况此洞是在树干内,前面无法挖通,后有灼热的炭块热土,它们必死无疑。并建议明早再来看个究竟。

       翌日一早,我们迫不及待地和大家来到头天与狼共舞的地方。我们先将沙土堆刨成了一个大坑,发现洞口向一旁延伸,再刨,终于看到了母狼的尾巴和后腿。胡子马下去用牛皮绳小心翼翼地绑住了腿。待他上来后,大家猛地一拉,全怔住了。

       只见母狼瘦骨嶙峋,一动不动,早已没有了气息。全身的毛发多已烧焦、脱落,蓬乱的象一件千疮百孔的破棉袄。用坎土曼(西域人使用的一种掘土工具)勾转它的身子,大家更惊呆了。它的嘴里含着个狼崽,前腿紧紧地搂着两只,还有两只爬在母狼干瘪的乳房上,嘬着奶头微微蠕动。

       大家伙都低头不语。半响,班长轻轻地说:“埋了吧。”我快步下去将蠕动的小狼捧了上来。

       我们默默地填土埋沙,一个高高的小丘立了起来。我赶紧挖来一棵小小的梧桐树栽在了小丘旁。

       尽管我精心伺候着小狼崽,几天后它们还是死了。

       我再也没见胡子马走进那片梧桐林。

 

       我又来到野狼洼。

       听这里的人说胡子马早已故去,狼早些年就看不见了。为了恢复生态,早就实行了畜群圈养。牧归的羊群只能在记忆中还原了。

       在那片熟悉的梧桐林里,我尽可能四下寻觅那座狼冢。不见了,被风和时光抹平了。

       小梧桐树该长大了吧。

       初夏的清风时不时地拂面而来,轻轻地掀动着我的衣角,似乎在向我娓娓述说着曾在这里发生过的许许多多故事。我们的心灵在交流,在互动。

       我静下心来,望着远处的沙梁,残阳如血,景色依旧,但总觉得少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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