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里说的,一会儿,就要公布第一张黑洞的照片。


  世上所有我们懂和不懂的,都装那个洞里也不够吧,它有多深呢,是不是从生到死都不够?只要我能够想到多大,它就有多大,这个世界早就在那个洞里了,爸爸,你只是往那个洞里多走了一段儿,走到我们暂时看不见你。


  崭新的春天仿佛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妈说你爸该入土了,是啊,五年了该入土了。我去看那个檀木的盒子,你老老实实的在那儿,有点蒙圈,好像永远奇怪“我怎么在这里”,无论我们怎样给你送钱,跟你说心里话,说我们的理想和艰难,你都不说一句话——所以,你快不是我们的爸爸了,但是,一说要让你走,心里忽然强烈感觉到这次真的走了啊,仿佛看到你伸出手抓住了桌子一角。


  妈妈说:舍不得你,但要入土为安。给你带了零钱,大票子你舍不得花。


  爸爸,春光明媚,正好远足。穿戴齐全,咱出发吧。鞭炮声响里,好像看到你慌乱的收拾行李,还是瞪大了眼睛吼:等会儿中不中,等会中不中。我瞪大了眼睛喊刘瞻:你过来中不中,你过来中不中,有点蒙圈的刘老二赶紧过来,抱起了爸爸的照片,而我,抱着那个盒子——全部的爸爸,去到车上去。声声的鞭炮声里,看到你背着行李,罗圈腿有点蹒跚。你没有看我们,就一步一步的走了。我看到妈妈在后面拿着衣物追赶,我有点着急,说什么话自己也没有听到,小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尘世的声音,有人喊:卖甘蔗了,甜的很;有城管的训斥:再来把摊子给你掀了。


  掀开大理石板,就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执着的相信,你去的地方,虽然山高路远,但鸟语花香。铺金盖银是工人的说法,我们一一照做,并每人发了包包,不懂什么,就为他们说话时,心里的点点暖意——有陌生的人们,一起送爸爸了。那个檀木的盒子包着红红的布,据说是包着他的灵魂不让他在街上乱溜达的,这会儿该扯下来了,像打开了通关的大门,从此逍遥自在。春日的羊山,各种花都开了,沙土地上,两个孩子打滚,一会儿闹起来了,为争一个田螺的壳子,爸爸,田螺也去了远方,却留一个壳子,你呢,爸爸,留什么给我们。


  沧海桑田,日月轮回,此一去,哪个轮回再见到你,而那时,你会是谁的爸爸,或者是谁的儿子。我们更愿意相信,爷爷奶奶正在给你包饺子等你,你们三个别吵架啊。


  弟弟磕头,说养鱼虽然爸不喜欢,但他也想奋斗,多挣钱,养家和孩子。


  妹妹磕头,说剧本的事,说生命和生活里的努力。


  我磕头,要保佑我和妈妈。


  孩子们依然打闹,生机盎然。


  宁宝宝念刻在石头上的字:刘全成,生于一九四四年——。


  日本人从我们的家乡即将撤退的那一年,世上有了你,七十年后世上再也没有了你。中间,有了我们。


  就此别过吧,爸爸。


  找车钥匙,呼喊孩子们集合,忽起烟尘,像是谁步履匆匆,衣角带风。


  抬头见妈妈,正跪下拜你,大家搀扶,说你不要跪,你不要跪。怎么能拦得住。


  尘世的另一面,你也跪下了吧,像四十九年前,农家的小院里,你们第一次对拜,至此签定生死契约。


  你是妈妈前世的恩人。这一拜里,有感谢。因为,有了你,妈妈才做了妈妈。我们抱她,愿意替你照顾你留在尘世的女人,你的贝壳。


  这会儿晚上九点多了,头条里,我看到第一张黑洞的照片,像蜂窝煤燃烧起来的孔那样。他们说,别小看这个洞,尘世里的一切装里面,都不够,它有多深呢,超越了时光的距离。我们也许都已经在那个洞里了吧,那里无所谓别离,无所谓生死,那里的分分秒秒永不消逝。我还是愿意相信,你只是往里多走了一截儿,我们看不到你了,但我们知道,亲爱的爸爸,你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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