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第一次回婆家。

  我高高在上的坐在枕头上,正要美滋滋的开吃第一顿婆家的饭——烙饼时,突然门开了,刮进一阵可怕的“飓风”,卷着一大群衣冠不整,发型单一,黑皮皱脸,抱着孩子,拿着针线,推搡着、熙攘着、打逗着、嬉笑着的女人蜂拥而入。

  公公婆婆目瞪口呆了,石头皱起眉头,两个小姑子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房间里的我变成坐在高高枕头上的被告,傻傻的低着头,等待着这些疯狂女人们的审判。

  这群女人一进屋,就高声的和公公婆婆打着招呼“三叔、三婶,儿媳妇来了,偷着高兴,都不告诉我们这些当嫂子的,怎么的也得沾点喜气儿啊!不请我们也都来了,三叔,坐会儿行不?”

  老王家在鸭子场村是一大户,两个爷爷留下父辈就七股,我们这辈兄弟就二十几个,还有亲上亲的,远房亲的,可想而知嫂子能少了吗?

  我们这个爷爷留下公公这辈是哥四个,还有一个老姑,公公排行老三,所以她们叫他三叔。公公抬头看看她们,没说话,显然是不大高兴,无奈地接着低头吃自己的饭。

  有的嫂子喊着:“我三叔不乐意,咱们就少坐会吧?”其他的嫂子有笑的,有应的,接着就上了炕,连鞋也不脱,有的自己找来椅子坐下,抱着孩子的把孩子放在炕上,能跑的孩子开始地上炕上爬着、跑着、笑着、哭着、叫着。拿来活计的嫂子们,也支开套干了起来,打毛衣的、纳鞋底的,还有带来卷旱烟的笸簕的,几个人围成一圈,一边卷着旱烟,一边相互让着,点着,贪婪地抽着。

  很快,这间房子就像炒豆子的一口大锅,只能看到人头像被炒的豆子,在烟雾缭绕中晃动,翻滚,那刺耳的笑声、尖刻的话语,就像那爆开的豆子,噼噼啪啪的响个不停。二十几个嫂子竞相发言,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听不清到底说什么?我低着头,也不时的偷看几眼这些让我感到即新鲜又恐惧的嫂子们。

  石头大声说话了:“小泥儿,这些都是嫂子!”我低着头点点头,说了一声:“嫂子好”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他转过脸去,眉头拧着,冲着嫂子们喊:“嫂子们,求你们别瞎闹,她好多话听不懂!”

  这下锅里真的炸开了。有个嫂子,是生产队长的媳妇。后来听婆婆说,她的丈夫也就是我们那个爷爷家的大哥,年轻时长得很帅。那时候别人给大哥介绍她当媳妇时,大哥真死活不愿意。个子又矮,人长得又黑又丑,小眼睛大奔搂头,可人精明能干,那个爷爷就看上她了,逼着大哥非娶她不可,孝顺的大哥也只好遵照父命和这个嫂子拜堂结婚。

  她还真给她公公长脸,过门后嘴一份手一份,不但生了胖儿子还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生产队干活也是妇女们打头的,工分拿得也是最高。

  也许是队长媳妇,也许是她真的厉害,所以,大事小情她都说上句,村上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让她三分,惧她二分。

  今天也是她张罗着来的。那年她五十一、二岁,看上去很老,直板的头发搭在肩上,两边别在耳后,眼皮耷拉着快把小眼睛挡上了,几乎没有脖子,肩膀端端着,像气管不好似的呼吸,伸着两根像干树枝一样发黄的、粗糙的手指,夹着比别人卷的大而长的旱烟,狠命的一口接一口抽着,然后把烟举在胸前。我注意到她的嘴唇都成紫黑色,一口稀松、露缝、发黑的牙,嗓子嘶哑,可发出的是高分贝的噪音。

  她从炕的东头穿着鞋走到我们饭桌旁盘腿坐下,操起那副嗓子喊起来:“我说王石头,你还没把媳妇娶回家,就不要我们这些嫂子了,她什么不懂啊?不懂跟你这个大男人到鸭子场干啥来了?大伙说是不是啊?”

  “是!”其他的嫂子们幸灾乐祸的喊着。

  这时候,有一个一只眼睛的嫂子站起来说:“干那事懂不懂啊?不懂我们教她,王石头你说行不?”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只是看到她们前哈后仰的笑着,有的笑得不行了,两个人还晃着,拍打着。

  隔壁大爷家的二哥媳妇,是个大高个子,二哥只到她的肩膀上,矮她大半头。后来人们问她当时打碰头是怎么看的?她说“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介绍人说:‘看见了吧!小伙子多精神!大姑娘看两眼得了,结婚就天天看了。’隔那么远上哪看清楚?没想到一结婚这么矮,像个小孩子,可一切都晚了。那时候还能离啊?要是现在早不要他了!”

  可有意思的是别看二哥个子矮,脾气可大,一吵架说不过就动手,打得二嫂子哭天抹泪的,二嫂子就一定会向三叔三婶告状。

  今天高大的二嫂子显得特兴奋,满脸的肉都在激动,挥舞着大长胳膊喊着“王石头,你现在就怕媳妇了?也不能让你媳妇骑在你的脖梗上啊?看看哪有媳妇骑着枕头办事啊?”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后来我才从石头那知道是骂我坐在枕头上,因为枕头是放着头的地方,不可以坐在屁股底下的?

  更难听的话接踵而来,不堪入耳。在这里都不好意思学,她们发出的每一次叫喊和狂笑,对于我来讲都是一次对灵魂的撕扯,对心灵的玷污。我无法面对这种人格的侮辱,想把耳朵堵起来,想有个地缝钻进去。看着她们一个个放纵带来的快乐,我心中充满愤恨和不理解。我真想站起来捍卫自己,可是想一想不能,眼前的公公,婆婆都无能为力,石头已经成了她们笑矢之的了!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又不会讲她们那些下流的话,肯定要吃亏的。

  我决意对这些污浊的语言听之任之,于是咬着嘴唇,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可没想到,看着我无动于衷,更加挑起她们的口吐污浊的欲望,几个嫂子开始喊着“王石头,今晚上怎么睡啊?一个被窝吧?眼看着城里的大姑娘送上门来,还等什么?”又是一阵狂笑,石头生气了说一句:“你们也太不像话了!”几个嫂子更来劲了!“王石头还装正经呢?晚上也正经啊?”看着这些人得意的笑声我再也忍无可忍了!

  我流着眼泪跳下炕,穿上鞋,背起来时的军用黄书包,一句话没说就往村口跑。我这一跑不要紧,这群嫂子噼噜扑隆地跳下抗来,又像一窝蜂似的跟了出来。我拿出百米运动员的速度,哭着跑着,我只觉得委屈,窝囊,受了天大的侮辱。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这真是一个充满污浊、低级、下流的“鸭子场”啊,除了让人恶心,还有什么呢?我宁可不要这个婆家也不能受这样的欺负,我心里想。

  这时石头在后面追了过来拉住我说:“小泥儿,别走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你一走,我妈我爸在村里怎么办?”我生气的喊:“我怎么办?我一个人受你们家好几十口人的欺负,我受不了!”我心想,那么多人骂我,你们一家人都看着,怎么没人出来说说话呢?我哭着说了一句:“石头我想回家!”委屈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洒在鸭子场干枯的土地上。

  当我抬起头,看见眼前的情景又让我感到吃惊,那一大群嫂子也跟着跑过来,在那条土路上趟起一层的尘烟,婆婆也在们中间跑着,远远的看去,身上的大围裙就像一个布口袋在移动。

  不一会这群人的队伍又扩大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也加入了围观的行列,他们把我和石头围在一个圈子里。婆婆流着眼泪说:“孩子别走了,农村人不讲究,这笑话闹大了,让你受了委屈,妈替她们给你赔不是。”说着又掉下了眼泪。

  那个爷爷家的大嫂子和邻家的二嫂子,也都换了一张和蔼的脸皮,温柔地可怜兮兮地拉着我的手说:“小泥儿别生气,农村人,一年到头见不着个新鲜人,你来了嫂子们高兴,村里又兴闹媳妇,没人闹三叔三婶家在村里就没面子,没人缘了,千万别生气啊!要不然你也骂我们几句,打我们几下,可你不能走啊?留下来,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和你逗乐子了!你要走了,我三叔和三婶该上多大的火啊?求你了,不要走啊!”她们一会搂着我,一会又拍打着我,摇晃着我,近乎哀求的挽留我,看样子两个嫂子急得都快哭了。

  看着这些比我大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嫂子们那一反常态的目光,看着婆婆祈求的劝慰,还有石头紧紧拉着我的手,我还能怎么样呢?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受到冤枉,权当清水淡饮;遇到嘲讽,笑当清风拂面。”我没那么高的境界,可此时也只有按他们说的办了。我低着头,点点头,跟着他们走回自己的婆家。后边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没有一点声息,只听着脚步躺着干土面子的对话,变成尘灰滚滚,如烟如云!

  自从那件事之后,所有的嫂子没再和我开过玩笑,那样的嫂子疯再也没刮过,大家彼此相敬如宾。只是我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回鸭子场决不上任何嫂子家串门,吃请,过礼!这个原则的实施,开始婆婆还老不大高兴,说我不和农村亲戚交往,她们会说三道四的。可十几年过去,我每次回去嫂子们都会来看我,时间久了也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村里常有那些交往不当,惹出麻烦的亲戚却教育了婆婆,她说:“小泥儿的原则真不错,对谁都一样,不会出是非啊!”

  那个晚上,谁也没说什么,在婆婆的安排下早早的睡觉了。一铺大炕上睡了六口人,公公睡西边炕头,然后是婆婆和我,挨着我的是两个小姑子,然后立着放了那张吃饭的桌子,以示和石头隔开,最后一个靠着炕梢的就是石头。

  我真的累了,本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没想到那一夜发生的事更加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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