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牙俐齿的母亲在她近八十岁的时候,越发喜欢跟家人驳论了,如果儿女中有人告诉她: 不要信那些推销保健药的人,他们专门骗老人的钱。

        她马上就会疾言厉色大声反击:谁老了?!我老吗?谁是骗子?!人家对我可好了,还会给我们唱歌给我们按摩呢!你唱个试试?!

        一句话就可以把劝告她的人怼到门外。 后来,母亲又迷上"淘宝",她把家里家外的老家什都淘到一个原木柜子里,上了锁苫上布,"藏宝箱"就诞生了。她要用这些宝物换成钱,还要换成一套海南的房子。因此,失聪的她学会了微信转账,托人卖宝。这下轮到了我们疾言厉色的警告她了:不要轻易给陌生人转账!真的拍卖机构是不会让你微信里预付保管金的!

       她却翻翻眼,瘪瘪嘴,轻笑一声:你懂的,我也懂。别总像个特务一样,就只知道天天盯着我干啥!

      话不投机总是不欢而散,为此,我们聪明的学会了绕开那些敏感话题,免得被怼心里压块石头。可是,因为忙,有时我们顾不上跟她说长话,就把买给她的水果饭食放到桌上,然后离开。有一次,当我提着蒸好的南瓜馒头,一边递给她一边答应电话那头的朋友"马上去"的时候,母亲的伶牙俐齿又开始迅速出击了。她微闭着双眼,翘翘嘴唇,从鼻孔里挤出一句:嗯——,到点啦,你这是喂狗来啦!还没喂完就急着走喽!

       一剑封喉!

       我一时气噎。劳累了一天,此刻四肢百骸顿感扎心扎肺的疼。

       陪朋友去小区物业调取监控录像,查找汽车里丢失东西的线索。朋友的母亲刚刚过世,一直没来得及查,而且丢失的具体时间朋友也记不清了,所以,查看录像时需要往前一点一点的倒带。保安大爷是个六十来岁皮肤黝黑极有耐心的人,他一会儿双击快放,一会儿双击慢放的回放,朋友一边睁大眼睛盯着右面高清无死角的小区监控画面,一边不停地感慨讶异:这里还有棵桃树啊!呦,我怎么不知道前排有个凉亭呢!唉——住了这么久,忙得还真没注意过小区的庭园。

        ……

       停——停——

       朋友突然大声叫道,两眼直楞楞地盯着屏幕,声音却转了弯儿。

       她张着嘴吐着气,左手按着起伏的胸堂,右手五指轻颤着指着电脑上的画面,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是激动、恐惧、痛苦,似乎还有惊喜?

      "看到线索了?"我和保安一起探过头去。

      屏幕上是一道弯曲的木板走廊,两边的忍冬青葱茂密,垂柳柔软的枝条轻轻摇曳,一块青石假山兀立空地中央,旁边还有一把枣红色木椅。"枣红色木椅"!"枣红色木椅"!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惊骇的看到,就在那把枣红色木椅之上,坐着一位灰发黑衣的老妇人。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周身散发的那种凝神聚气的气息,让人觉得她一定是在全心专注地看着什么。她,就是两周前突发心梗去世的朋友的母亲!

       "真是吗?"我小心地拍拍朋友的肩。

       保安大爷突然大声笑起来,嚷嚷道:"那老太太绝对不是你们找的小偷,我敢保证!这老太太啊可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这半年啊几乎每周都会有两天来这,快中午时,喏——就坐那,不动不吵的,坐会儿就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住西城,坐公交过来,她闺女住这小区,大概是看闺女来的。唉——,孩子们都忙啊——"

       我恍然明白:朋友母亲坐的那个位置不恰好对着朋友家的窗户吗?是因为怕打扰了工作繁忙的女儿,却又忍不住想念,才要在远远的地方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吗?

       我的眼睛模糊了。

       蓦地,朋友躬起身张开手臂,紧紧地将监控屏幕抱在怀中,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她绝望的跺着双脚,一声一声不住的喊叫着:"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啊,妈——,对不起,对不起——"声声哀婉悽恻,字字见血穿心。纵使千呼万唤,更有谁人应?

       后来,朋友说,她虽然每周都要去看一两次母亲,可每次都是匆匆的去匆匆的回,除了几个重要的节日,平常很少陪母亲一起吃饭,母亲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似乎连让她多坐一会儿的意愿都没有,反而总是催着她快点回家做饭、照顾孩子和丈夫。久而久之,朋友对自己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心安理得的顺理成章了,从来也没有往深处再多想一步。她不知道也没想过,原来母亲也是会寂寞的,母亲也是会害怕孤独的,而这一切的知晓却为时已晚。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她在近八十岁的时候变回了八岁孩子般古怪叛逆的脾气,想起她带着火药味的夹枪带棒的话语。我想象不出她在毫无准备不能自控的情况下,对她心爱的儿女出手攻击时,心里有着怎样的痛,原来她是在伤害着自己,她是想以这种逆行的方式去安慰因了种种原因不能常伴与她,不免自责的儿女,而她自己却在暗地里一寸寸地撕裂胸膛,滴着鲜血敲打那颗寂寞的心。我终于读懂了岁月的剑痕。

       很多时候,我们就在不知不觉间做了“蚂蝗的女儿”,总是"吸血,吸血,我要,我要",却从来没想过父母的身躯里,还有多少血肉可供我们索取;很多时候,我们忘了时间和空间都会产生距离,觉得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一切都还来得及,总是忙来忙去忙自己,爱来爱去爱自身,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父母在我们往来世事的穿梭中,渐渐褪了容颜,失了血气。他们变得步履蹒跚,眼花耳鸣,偶尔还要闹闹小性,这一刻还在觉得自己力能扛鼎、壮年依旧,下一刻可能就在怀疑自己百病缠身、去日无多了;我们是否曾一边腻烦着她的唠唠叨叨词不达意不合时宜的嘘寒问暖,一边又委屈地怨恨着她唇枪舌剑齿如刀的缺少温度的话语?多少次我们会因为他们情绪的阴阴晴晴、孩子样的幼稚荒唐和顽固任性不断制造的麻烦而唉声叹气心生恼怒。

       可是啊,"蚂蝗的女儿啊",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一切怪异、多变、缺失了温度的言行背后,是一颗孤独寂寞的心吗?

       岁月掏空了父母的身心,还他们以寂寞;名利充实了我们的生活,还我们以愚拙。

      多么愚笨啊,我们竟然忽略了你的寂寞!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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