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多么熟悉的字眼,我一直喊了46年,这46年,“父亲”两字是有温度的,他充满了敬畏,代表着慈祥,给了我向上的力量,走出去的勇气,牵引我回家的方向。
父亲又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两年来,心里无数次默默念起,他是冰冷的,天人两隔的,父亲已化作一掬骨灰,埋藏在家乡,成了我永远的怀念。
父亲本不应这么早就过世的,他完全可以再多活几年的,我这么想,大家也都这么说。
对父亲最初的记忆,是他在外闯荡,每年一趟的回家过年。爷爷还活着,全家12口人一口大锅吃饭。父亲回来了,高兴的不只是我,堂弟、堂妹们也跟着兴奋。那个时候虽然鲁西南的农村不富裕,但我自小没有感到家庭的拮据,因为爷爷有退休金、叔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妈妈给村里人裁剪衣服,加上父亲不时从外面的汇款,这些足以保障我们童年生活的无忧无虑,衣食不愁。父亲回来,大家庭过年的味道就到来了,本身庞杂的亲属关系,你来我往,家里大门不到晚上熄灯,是不会提前关闭的。小孩子们也在这个时候,享受亲情滋润,感受传统浸染,放纵着儿时的淘气,加上家里变换着的饮食,不是过年,我们又盼什么呢?
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印象里他不出门的日子,总是和爷爷奶奶一起,说不完的话,交流不够的语言。爷爷抽烟,父亲忙前忙后,奶奶从来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玉米棒子,配合着擦子往下脱粒,父亲又跑到奶奶身边,一起忙活。他生怕浪费了一切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间,总是尽可量与他们待在一起。长子,这两个字用在父亲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爷爷去世后,父亲决定我们举家搬迁。那时候没有高铁,没有高速,我们从村头拦截去济南的长途汽车,从地排车上卸下两个大包袱,父亲背一个,哥哥背一个,我们就算是搬家了。到了济南火车站,我还不到买票的身高,但我不知那来的脾气,没有车票简直是对我最大的侮辱,跺着脚不干,父亲硬是重新排了半天的队,给我买了一张半价票,才安抚了我哭闹的举动。上车后,趴在中间桌子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父亲教我给身后越来越远的家乡亲友写信。
到了海拉尔,那是心目中繁华的都市,火车站外除了少数的公交车和卡车外,拉活最多的是马车,是纵横的轨道和雨后泥泞的马路,难得的几栋大楼鹤立鸡群般耸立在诸多平房之间,突兀的样子。
我们寄居在父亲单位弃用的板房里,有些年久了。不过这样的房子,也是领导照顾,才允许使用其中的两间。房子前方面对着奔腾的海拉尔河,中间横亘着一条拉石头、拉砖的土路,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是爷爷曾经工作生活的地方。父亲给我们讲爷爷当年在这里的奋斗历史,讲爷爷的正直豪爽,讲爷爷的仗义助人。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没有陌生,没有距离,没有适应期,有的是对新环境的好奇,对父亲描绘未来的渴望。上学的路很远,但心中没有远的概念,大家原以为我长不了高个子,可能就是那几年锻炼的结果,最后长成了1米78的身高。
没有自来水,没有水井,喝水要去河里去挑,这活自然都是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做了。我和两个姐姐以上学为主,家里的事,是不用我们操心的。冬天,父亲厂子里人在河边打下冰眼,第二天用水时,用撬棍轻触上面的浮冰,就可以继续提水了。
那个年代食物匮乏。一天清晨,早起的母亲煮了一锅热面,为了提高我们的食欲,母亲又特意加了几滴香油,这是妈妈的味道。可能是房子年久的缘故,也可能是冬天热气上浮的原因,一块大大的墙皮脱落,直接掉进锅里,起床后热闹的屋里,顿时静音,母亲强忍着眼里的泪花,用铲子小心地一点一点把墙皮挑出,我们几个默默把面条吃掉。
父亲上班,哥哥只能做些临时工,家里3个学生,负担自然沉重。有人劝父亲,大丫头年龄不小了,给厂子说说让她上班算了,父亲始终没有同意,一再鼓励大姐考学。父亲不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从没说过"知识改变命运",但他始终鼓励大姐,鼓励我们,他乐观地相信我们都是大学生的材料,告诉我们都会成为老展家的大学生。大学生,在哪年代意味着工作、尊严、价值,意味着未来的改变。我们相信父亲的话,更坚信只要再坚持一下,这些似乎遥不可攀的梦想都会实现。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工人,他视老师是神圣的,并以能够结交老师当作体面和乐趣。二姐自小学习好,化学还参加了内蒙古自治区的比赛,父亲高兴了,一定要请学校的校长和班主任到家吃饭。那顿饭,还真吃上了,老师们走了,父亲喝多了。家里虽没什么值钱的家具和家用电器,但父亲的意识里,我们这些孩子就是他最大的财富,妈妈亲手养的鸡鸭、种植的小菜,完全可以招待尊贵的客人,三个上学的儿女就是父亲炫耀的资本。
大姐大学毕业后,我当了兵,离开了家。
对父亲最深的记忆,他从没给我写过信。信都是大姐、二姐述写的,知道了家里的点点滴滴。由于工作的原因,两个姐姐和哥哥结婚,我都没有参加,我自嘲家里四个孩子,老四结婚时我肯定会到场的,因为我是老四。
平时和父亲相聚,自然是每年一度的探亲,当排长、连长、营长、科长、副处长,几乎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假期。我们长大了,父亲老了。相聚的日子,成了父亲的节日,我回家,明显感到他的兴奋,他还是那么乐观,他对我们的期盼和怜爱,又转化到侄子、外甥们身上。像看护庄稼一样,含着期望,眼里全是丰收的景象。
父亲在我这里,度过人生最后的五年,在聚少离多的军旅生涯,我也算尽了一点孝心和补偿。父亲盼望着我去看他,盼望我和妻子女儿,在他那里就餐,就象当年他要请二姐的老师一样。可惜,我没有达到我心中的愿望,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美食,没有和父亲分享。
一天早晨,哥哥来电话,说父亲摔倒了,我没有指责为啥没打120,而是给我打电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让妻子赶紧打急救电话。我没有开车,妻子害怕思绪已乱的我不能正常驾驶。当我打车,赶到家时120已到家里,父亲躺在地上,叫他还能支吾着回应,但话说不出了。
父亲有脑血栓、糖尿病、小脑萎缩、心脏病等,这次又脑部大面积出血,脾破裂,各项指标己到最低,甚至仪器监测不到。父亲走了,我用湿巾,用力地擦拭他因呼吸机导管挤压出血的上唇,用手使劲地抓握他还有温度的双手。一切都不能改变。
父亲走了,我成了没有父亲的人。
我想您,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