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夜幕如纱,飘飘洒洒笼上了箭杨垂柳,笼上了绿草红花。月悄悄地升起了,如镜如盘。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杨叶柳枝,斑斑点点地坠落在溪边的小路上。踏着碎碎的月光,享受着拂面的春风,如醉如痴。习习春风吹起了溪水的波纹,月光在溪中,如少妇拖着的长裙,一褶一褶地荡漾着。池塘里的蛙声,如瀑水哇哇,唱着春风唱着春月。

  站在溪旁,品咂起起伏伏的细碎的月光,心中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那一年,我读初三。为迎接中考。我们经常挑灯夜读。三月,是迎考的最后一个学期的开始。我们学校是一所农村中学,晚上停电是常有的事。每个同学,为了应急,都准备了备用火烛。条件好的同学准备的是蜡烛。而我们这些条件差的学生都用墨水瓶制作的小煤油灯。我后桌的是班级的数学科代表,她叫曲桂兰。个子不高,却有一身男孩气,说话嘎巴脆,办事麻溜快。“咱俩用一个灯吧,又省油又便于互相研究。”她的提议我当然乐于接受。每到夜晚教室停电,我们就点上小煤油灯继续学习。习习春风从窗缝吹进教室,莹莹的灯火闪烁着豆大的灯光。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向桌面洒向小灯,也洒向了我们年轻的心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头上月光明,桌前学习忙。莹莹的灯火,帮助了我们的学习,增进了我们的友谊。

  后来,我们都考上了高中,还在一个学校,却分在了两个班级。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觉得如隔千里如远万里。没有了课堂中的窃窃私语,没有了自习上的你争我论。教室里总像是少了暖人的春风,少了醉人的月光。年少不更事,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甚至也没有想过爱情。可就是放不下,忘不了。

  春风荡漾,月还没有升起。阵阵凉意袭来,几许寒颤,几多冷冽。我和她站在学校房头的暗色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要进步,就一定要多读点书,不能光啃课本走白专道路。”她是团员,又是小组长,习惯了教育要求进步的青年。月悄悄地爬上了房头,不是朗月,没有那么明,没有那么亮。惨淡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在春风的吹拂下,仿佛是流动的韵律,一闪一闪的。月光下的我们俩一抖一抖的。那是一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我是“狗崽子”,心中断不了一阵阵的悸动。“回去好好看看,写出心得来。”她把一本《把一切献给党》塞给了我。吴运铎这个中国的保尔便成了我的榜样。

  又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们走在去往砖厂家属区的小路上。我送她回叔叔家。路上的石砾在月光下凸凸凹凹的,月光无法照平前行的小路。胡同里显得更加昏暗。“快点把读书心得交给我!”她丢下一句,便转身进了叔叔家的小院。我呆望着她模模糊糊的身影,望不见了,我还呆呆地……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学校的宁静,我们两个班分别参加了不同的“战斗团”。观点相悖,我们见面更少了。但,我们心里总有春风,总有月色。

  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我们在走廊上“未期”相遇。厚厚的的口罩遮住了她的憔悴。她伸手递过来一本《欧阳海之歌》“等了你三个晚上了。”她声音中有几分嗔怪几分抱怨。我刚想问问她的近况,她却消失在料峭的春风里了。

  快毕业了。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们相约走在西行的马路上。春风浮动起她的短发,起起伏伏,仿佛荡漾着一句又一句的心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轻轻地问。“回家呗。”我怯怯地答。“那,我们怎么办?”这是她第一把“我们”连在了一起,眼角流淌着无名的期盼。“我们……我们……”我有点语塞。我多希望“我们”能成为永远。但这些年的“阶级斗争”已经让我苦不堪言。“阶级斗争”的皮鞭抽得我遍体鳞伤。我知道自己前途无亮,我需要有人支撑。但我不能“自私”地把最好的朋友拉进火坑。“我们还是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是朋友?”她追问。“是,就是朋友。”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地违心。她用脚踢着路上的石砾,不抬头,不言语,可是,石砾怎么也踢不开踢不净。“你根红苗正,应该有自己的前程,有自己的发展。我们是好朋友,我不能拖累你。”我终于有了点勇气,说出来真心而又违心的话。

  月,被云遮住了。风,还在吹,发出了“嗖嗖”的哀鸣。

  结束了,从初中到高中,整整五年,我们在第一次正面提到“我们”的时候结束了。

  我们转过身,久久地毫无声息地伫立在春风中,任昏黄的月光细细碎碎地点缀着眼前的一片模糊。

  没有拥抱,甚至连手都没有握一下。“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毕业后,我们相继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也先后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先后有了自己的小孩,先后做了各自的爸妈。可,那缕春风,那抹月光,在心中总是挥之不去。

  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吹了一阵又一阵的春风,月光似乎皎洁了,月色似乎温柔了。一次,我和她老公同期在县委党校学习《资本论》。下课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起她的近况。她老公一脸的愠气。“挺好。”两个字,冷冷地,就把我打发了。哦,春风还是寒意嗖嗖。

  再后来,我们又先后离开了老家,一个辽南,一个关内。千里春风仍旧在,总想异乡共婵娟。我再回老家时,老同学周文选告诉我:曲桂兰病了,病得挺重。我按照文选给我的电话,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她家的电话。那一头又是她老公的声音:“挺好。”还是两个字,还是冰冰冷冷的。电话挂断了,我一头雾水。

  她卧病四年,我几次想却看看她。文选都劝我别添堵别找麻烦。

  去年冬天,我刚从北京回来,同学告诉我:她走了。我悔恨交加。

  兰姐一去苦悲秋,

  涕泪簌簌念多愁。

  经年未见亲人面,

  累月常思挚友留。

  今生不能结连理,

  来世但要伴杨柳。

  莫问得失灵魂魄,

  飞雪做嫁九霄游。

  她火化的当天,我去十字路口烧上了不知道该“邮寄”何处的纸钱。月光中,纸钱的灰烬纷纷扬扬地摇曳着,难道它们也迷失了方向?

  一缕青烟上九霄,

  无烦无恼尽逍遥。

  酸甜苦辣人间事,

  弯直圆方月里桥。

  吴刚捧酒迎远客,

  嫦娥燃香敬厚娆。

  恨莫亲自送兰姐,

  十字街头焚纸烧。


  (18.12.20)


  清明将至,春风依旧,春月依然。我的心却不禁寒噤阵阵。

  月色中,春水荡漾着细细的波纹,一漾一漾地毫无声息地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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