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走的那天,刚好是她八十六岁的生日。那一天说也奇怪,我一大早起来,什么也不想干,心里烦烦的,眼前总是闪现她的身影,那满脸的皱纹如同盛开的菊花,那一直喜欢戴的大围裙,那娇小的个子,那双粗糙变形的小手,那朗朗的少女般的笑声……

  总之,婆婆她在我眼前,在我心间,在时空中,在人群里,不停的闪现,不停的晃动,是她要告诉我什么?是她要让我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吗?我竟然想为她写点什么。当我写下:“妈,今天是你的生日。”时泪水已经漾满了眼眶,可是朦胧中看到的还是她的面容。电话铃声响了,传来的是她的噩耗。她走了,在她生日十一月二十六日这天走了。

  我和石头又踏上奔丧的路。那段回家的路比任何时候都漫长,它让我从二十多年前重新走来……。

  我记得第一次回家过春节,那是我们第一次从西藏回来休假。假期正赶上春节,西藏的同事和朋友都劝我们过完年再走,可是归心似箭,一天都不能等。我怀着第一个孩子,七个多月了,想吃内地的东西馋得忍无可忍,恨不得一步就到家。阴历二十八我们就到了成都,大年三十是在火车上过的,大年初四到了婆家鸭子场。

  婆婆老远地迎了出来,还是系着那条大围裙,还是的挥动着那双如同玉米秸杆似的双手,脸上的皱纹更像凋谢的菊花了,头上的白发像那枯萎的花瓣,我的第一感觉是婆婆老了。

  婆婆笑着说了一句:“小泥儿回来了。”然后回过头去,用那长满黑斑和皴裂的手背抹着眼睛,很快又转过身来,依旧冲我笑着。我说:“妈我们回来了。”那一瞬间的我和婆婆的目光相对,如同暖流通便全身。我视乎感到,那是心灵的呼唤,那是灵魂的对应,那是情与情的交融。

  到家的那顿饭,婆婆做的是青萝卜汤,大锅贴饼子。一看这样的饭菜,心里真不是滋味,可谁让咱是农村的媳妇呢?我装作高兴的样说:“妈,我太想吃大饼子了。”再加上怀了孩子爱饿,那顿饭我吃了三大碗萝卜丝汤,(蓝边大碗)四个贴大饼子(一个有蓝边碗那么大)。 

  公公不高兴婆婆做了这样的饭,不断的用筷子剁打桌子,发出“咚咚”地声音。婆婆不好意思的站在炕桌前搓着两只手说:“小泥儿,家里真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吃吧!”我看着婆婆那愧疚又难过的眼神说:“妈,你也快吃吧!我就想这口吃。”说着我又抓起一个大饼子,大口的吃起来。婆婆一直看着我那吃相,小声地说:“慢点,别噎着。”听了这话我真的有点哽咽了,这分明是我自己妈妈常说的话。我至今吃饭都没个样,总是狼吞虎咽的,小时我妈妈老是提醒我:“慢点,别噎着。”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人也和妈妈一样的疼爱我。从那天开始我才感觉到婆婆真的也是妈,也是从那天开始婆婆走进了我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

  在和婆婆聊天中,我知道婆婆十几岁就嫁到王家,原来王家是村里的一个大户人家,有钱有势,爷爷当家,没有奶奶,可没到解放就破败了,所以是贫农。

  爷爷给四个儿子娶了四房儿媳妇,没想到三房媳妇都过早的离世,只有排行第三的婆婆活着,这个沉重的家从那时候起就落在婆婆单薄的肩膀上。没分家时婆婆整天揼个大锅做着二十四口人的饭。分了家后,自己家的日子还不知道怎样过,还要照顾兄弟家的几个没娘的孩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就像永远干不完的活。

  婆婆说记不清在油灯下做过多少件棉衣,纳过多少双鞋底。这个上大学要缝棉衣,那个上中专要做棉裤,婆婆不厌其烦。有时晚上带灯干活,还要挨公公的骂,说是婆婆浪费煤油,婆婆总是默默忍受从不还口。

  她说那时候的日子不是过的,是熬过来的。尽管如此,婆婆天生是个快乐人,她是兄弟们的好嫂子,是侄儿们的好婶子,是村里公认的好人。天大的苦难,到她这都是那句话:“再苦的日子,也要笑着过,没有熬不过去的天。”她熬着,过着,眼看着兄弟家这十几个孩子,有的上了大学,有的上了中专,有的远走高飞,有的娶妻生子,可婆婆一如既往地惦记着他们。她一天天老了,有的侄子在她过生日时给个十元、八元的,她总是推辞说:“你们来看看我,就知足了,过日子不容易,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也有的人不提不念,可婆婆从不抱怨,她说:“看不看我这个老婆子有啥用,把工作干好就行了。”她的乐观、善良、大度好像被佛超度过似的,总是散发着佛光!

  就连她和公公生活的一辈子,都是她迁就、照顾、忍让着公公。我每次回家,都看到坐在炕上的公公,一不高兴就骂婆婆,婆婆总是一笑了之。家里仅有的钱都掌控在公公手里,买块豆腐婆婆都要向公公要一毛钱。每次公公就会站在大柜前,背着旁人,仔细的从深兜里掏出那可怜的几块钱,查呀,捻呀,半天才能拿出一毛钱。没想到公公的小心翼翼早被柜盖上的大镜子暴露的一览无遗,这是婆婆和我一起看到的镜头。我们两个想笑,可还要掩饰着嘴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可一出家门就捧腹大笑。

  开始我在家时公公还敢骂婆婆,后来我气不公,替婆婆打抱不平,我说:“爸,你都和妈过一辈子了,妈多不容易啊,所有的活都要她干,你不心疼还骂她,太说不过去了。人和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再欺负她,如果你再欺负妈,我就站在妈一边和你对着干。”

  我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还哈哈笑起来,我胆子更大了说:“妈,你别怕他,妇女早就解放了,只有你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再欺负你,我就帮你和他斗争。“婆婆偷偷的和我说:“小泥儿,千万别和你爸斗争,叫村里人笑话啊,他有病咱不和他一样的,啊!”我心里想他们这代人是怎么爱的?一辈子没听过公公说过一句好听话,可从没见过婆婆顶他半句,每次都哈哈一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公公三十几岁就得了哮喘,婆婆从那时开始就没享过福。文化大革命,当大队会计的公公还挨过斗,婆婆陪着受气,接着就替他受累,没有劳动力,又跟他受穷,这个家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她瘦小单薄的身躯上。

  每天天一亮,她就开始实施永远完不了的计划,永远干不完的一道道工序,做饭、洗衣、种地、收割、家务活、针线活、养猪、养鸡,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干着,只有吃饭睡觉才是她唯一的休息。婆婆用她宽广的胸怀包容了人生中让她经历的坎坷和苦难。

  1980年,我的儿子出生了,这给婆婆带来了最大的快乐。四个月后我把孩子又扔给她,和石头回了西藏。

  在婆婆的心里带孙子是自己的本分和责任,从此在她负重的肩膀上又多了一个二十六斤的大胖小子。婆婆每天所有的活都是背着孙子完成的。

  在回西藏那天,妈妈抱着我儿子一直走到村口,看着她抱着快有她一半高的胖孙子,我真担心她那娇小的个子怎么能承受得了?婆婆轻声说:“你们放心的走吧!别惦记。”我哭了,真的不是担心儿子,而是可怜婆婆。那时正好大嫂生了小侄女,婆婆因为带了我的儿子,而不能帮大嫂带女儿,这让婆婆一直到死还在检讨。

  后来我们内调了,婆婆和我们一起住到沈阳,我更加了解了婆婆。她是一个特爱美的女人,看着她的老照片,穿着漂亮的旗袍,留着刘海,涂着口红,还真是个美人。可农村的生活让她无暇顾及自己,更没有机会穿戴,到了沈阳我开始打扮婆婆,我和她许愿“城里老太太有的,妈,我一定让你都有。”皮鞋、手表、眼镜、纱巾,时髦的衣服,只要她喜欢就买给她。婆婆真是开放,你给她怎样打扮她都欣然接受,有时带她逛街,给她化妆,涂口红,戴眼镜、围纱巾,婆婆都会非常高兴的让你摆布。她自己说:“在鸭子场我也是最时髦的老太太。”

  她还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原来她在家里有台缝纫机,可大哥结婚时,大嫂一定要把缝纫机抬到她屋里才结婚,婆婆为了儿子能娶上媳妇,也只有忍痛割爱了。

  婆婆说:“那天晚上,我都心疼地哭了”。我说:“妈,我给你买一台!”没过几天我就把一台上海牌的缝纫机搬回家。婆婆高兴的不得了,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缝纫机擦拭一遍,还一层一层的在上边蒙上棉垫子小毯子和布单子。

  从那以后我穿的衣服都是婆婆做的。只要有个样子,她就能扒下来。我有很多衣服,套裙,旗袍,罩衣,都是出自婆婆那双巧手。没想到在党员整风时,我还被提了意见,说我资产阶级思想,一天三脱四换。今天我老了、胖了,有好多婆婆做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可我还是留了两件缎子棉袄和两件旗袍作为永久的纪念。

  她还是个和谐的人,无论在哪都能和别人搞好团结。住在我们单位宿舍,她和什么样的人都能很好相处。老红军的女干部和她成了好朋友,知识分子的女性她也能谈得来,楼上楼下的老太太都喜欢她。她已经去世了,可以前的老邻居还跑来看她,知道她走了,都会流下泪水。

  婆婆和我们家的父母相处地特别好。我爸爸妈妈拿她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样。每年过年我都带着婆婆回家和父母一起过。婆婆对我的姊妹更是特别好,只要我家人来,她能舍得拿出所有的好东西招待,可她的女儿来看她,她总会说:“锅里有剩的饭吃点就得了。”

  我和石头要是吵架,她不敢当面说她的儿子。儿子是她一辈子的骄傲。她重男轻女,从小她就偏爱石头,苦活累活都让姑娘干。长大了更是爱得过分,从不敢说他一句。可是每次婆婆都会劝我,当着我的面狠狠骂他,我知道他什么也听不到,可每次听了婆婆的劝慰就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气也很快消了。

  她还是个仔细的人。我和婆婆闹的最大的意见,就是她吃剩的坏的东西,常常把剩饭藏起来,然后自己偷偷的吃。特别是一些好的东西让她吃时,她总是说“我不爱吃”,可一旦坏了的时候,婆婆总说:“先别扔,我最爱吃了。”有时气得我和她算帐:“妈,你一旦吃坏了,住院要花多少钱啊?”她会笑笑说:“是啊,这么想就不合适了。”可一到时候就又“错误”重犯。

  她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有段时间我和石头离婚了,我还是有机会去看她,她也常常偷着来看我。婆婆从来不问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一样,我们聊天说笑话还和从前一样。她还常常把石头那边的东西偷偷的拿给我,有什么就拿什么,鸡蛋、肘子、猪蹄,偷偷拿到我这边来。我说:“妈,你不能这样,被他发现,还以为是我叫你干的呢!”婆婆说:“不怕,我不会说拿给你了。”就这样他的单位一分东西,一定会有一半飞到我这来了。

  她还是个喜欢说笑话的人。我们在一起时,婆婆常常讲起她年轻时的事。她说:“我没谈过恋爱,年轻时喜欢一个唱戏的小伙,还没来得及谈就叫我爹把我嫁到老王家了。”我说:“现在爸走了,你谈个老头吧!过过谈恋爱的瘾。”婆婆哈哈大笑“那可叫鸭子场的人笑掉大牙了!”过一会又说:“七十多岁了,太老了,还没谈成就死了。要是六十岁就谈一个老头!”说完“哈哈”的笑起来。我和她会常常笑得滚在一起,婆婆的开朗是许多老人都不具备的优点。

  在我和婆婆相处的日子里,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我孝顺,婆媳关系好,其实这都是婆婆逢人就讲“我儿媳妇好,对我可孝顺了,这是我的福啊!”每当街坊邻居说起婆婆时,我也会和他们说:“婆婆对我太好了,这样的婆婆换个儿媳妇也还是好婆婆。”

  她唯一的嗜好是吸烟。听婆婆说她七岁时就开始抽了。可是婆婆的烟吸得叫你心疼,在农村吸的是旱烟,房前屋后种几棵就够了,可到了城里,我们就给她买烟,她吸烟就变得每次抽三分之一,抽两口就放下,下次再抽。我说:“妈,你不要这样省了,你抽的烟又不贵,供得起啊!”可婆婆说:“我是吃闲饭的人,能省就省点,再说吸烟不是有害健康吗?我这是没记性,就是戒不了。”

  有一次,婆婆得了重感冒,咳得厉害,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我听说人参是补药,就买了给她煮了水喝。可没两天,她咳得更厉害,开始喘起来,还满嘴的大泡。我害怕了,回家问我父亲,爸爸说:“中医有句话,人参好,杀人不用刀,就是说不是什么病都能用人参的”回来后我要把人参汤倒掉,婆婆说什么也不让,我只好装起来冻在冰箱里,可过几天我翻冰箱,那人参汤没了,问婆婆时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被我偷着喝了”,让我哭笑不得“妈,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婆婆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那东西那么好,扔了真是舍不得。”

  从汽车站到鸭子场八里地,回家的路上,一直都是婆婆生前的音容笑貌陪伴着我。她好像没有死,还活着。我还期待着一到村口就能看到她老远的迎出来,她还是那样娇小,还是那张笑着的菊花般的脸,还是系着那个大围裙,她的笑声还是传得很远,如同少女一般……

  忽然天上飘起雪花来,漫天飞舞,我知道婆婆知道我回来了。即使她在天上,我们母女的心也是相通的。

  有意思的是昨晚上,我刚刚把稿件写好,还没来得及发时,夜里就又梦见她抱着璐璐(我在西藏死去的第一个儿子)向我走来,婆婆告诉我说:“小泥儿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璐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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