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到十一点,关机睡觉。

  客厅的灯亮着。

  大约一两点钟,被惊醒,外面雨大风狂。我好像是起来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树被狂风刮得叶子都要被扯碎了。

  然后又躺下睡觉,梦见我做了一件什么得意事,叉腰狂笑。

  早晨起来,天是阴的,但是很平静。有没有夜里起来看见狂风吹树欲折,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才想起来,我的父亲死了,昨天埋了。

  到街上遛弯,满大街的人。日阳晒得脸红红的,喷着热气,发着光。我爹死后的脸,冰冰凉,散发着黄的光。

  头七、三七、五七,一场场的纸烧着,就把我爹越送越远了。

  梦里总想见他,却梦里总也见不着他。那天我一边看着他的大红棺材在眼前晃,一边追着哭,一边嘱咐,嘱咐他来梦里看看我,可是他也不来。那边的世界太好了,你把我忘了吗?要是那边的世界太好了,你把我忘了也行啊。

  只要那边没有病痛,你不用瘸着腿拄着拐杖走路战战兢兢;只要那边没有烈日骄阳,你不用戴着草帽下死力操作农耕;只要那边没有人气人人欺人--只要世界上有第二个人存在,你就有被欺负的可能,你一点欺负人的本事都没有,真笨。

  哪晓得念叨来念叨去,晚上就真的梦见他了。起因是这样的:昨天中午回去看我娘,在她炕上睡了一觉,炕上已经没有你的身影,可是我的眼光总不自觉地瞟向靠墙的炕里边,好像那里还躺着一个人,蜷着腿,露着傻乎乎的笑容。

  里间屋的帘子掀起,冷风一阵阵吹进来,吹得我胳膊痛。睡起来去门廊待了一小会儿,再回屋,瞬间胳膊一阵麻,大概一两秒钟,然后胳膊就一点都不疼了。我跟我娘说你那布帘子被风掀起来,吹得我刚才胳膊痛。她和我都看了一眼,布帘子好好的,稳稳的,没有风。而里间屋,哪来的窗呢。

  然后晚上就梦见我爹了!他好像在劳动,我在半梦半醒间想:终于梦见你了啊,你可真行。

  路上一个老头子穿得寒酸破落,在马路牙子上坐着,像一条没人要的老狗。有爹的人不珍惜,我这没爹的人恨不得抢了人家的爹来孝顺。

  一转眼到了冬天。冷了一晚上,早晨起来发现下雪了。白茫茫。大年初三给我爹烧纸,我爹坟上的花圈还是红红绿绿的。雪深厚,林间鸦鸟掠飞。真好。

  他活着的时候我离了婚,他去世后我又订了婚,订婚那日午睡,梦见一个屋子里,墙上挂着我爹的遗像。像上的人那么年轻,三十多岁,平头正脸,剃着板寸,殷殷地对着我看,目光柔和中带些喜气,镶着大红的像框。

  梦里亦晓得是遗像--以前只醒着时觉得爹死了,如今是梦里也知道爹死了。一直不肯接受的事实,如今终于肯接受了。一直怕他死后受罪,如今看这模样,他是如蛾出茧,蜕去老而病弱的躯壳,真好。他还为我祝福呢,那样的目光像寒夜里的炉火光,漫漫地铺排过来,真好。

  从那时起,梦里见他就多了一些,一个朋友开车,我坐副驾驶,差点撞上大货车。想起来前日夜里一梦,我包了饺子给我爹送去,我爹把门半开一点,把饺子接过去,但是不让我进门。

  且总能把他生前的事细细地想起一些来。逛超市,看见方便面,想起来当初我给我爹煮方便面--他爱吃,但是牙不好,咬不动,只能把面掰碎煮熟,泡馒头喂他。他一边吃一边怀疑我给他吃的是米,我就开开心心地骗他说:“是呀,是米。”他就不吃了。我又说:“我怎么会骗你呢,明明是面嘛。我知道你爱吃面,怎么可能喂你吃米嘛。”他就笑,继续张嘴吃。

  --可是为什么有关他的事情,想起来的愈来愈少。我也四十多岁的人了,许多原本完整的记忆像被重锤猛击,零散飞去,化作茫茫宇宙四处飘飞的星子,收不能收,拾不能拾。

  这次来烧清明纸,坟圈里已经有零零散散烧纸的人。我爹的坟正冲着道,对面就是碧色的麦田。阳光正好,风凉得像水。人家种菜的塑料棚也绷起来了,新的塑料也有一种贵气,阳光一照,水波纹一样一摆一荡地发光。

  当年我爹刚得偏瘫,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有一次骑着三轮车带着我们去挖野蒜,我挖野蒜,他一个人背着手看初春的麦田。如今他长眠地下,想必小麦返青的时候他也会看,乡亲浇地的时候他也会看,小麦扬花吐穗的时候,麦熟的时候,玉米出苗的时候,玉米抽轴的时候,他都会看。没事就会看。也会抽一支烟,喝两口酒,坐在自家门口,跟死去的叔叔伯伯们一起抹骨牌,推牌九,回家吃我死去的奶奶给做的饭。闲下来会不会砍荆条编筐?哎呀我的爹呀,原来我还是这么地想你。

  风很大。我站在他坟前,笑笑的,先把蛋糕掰几块往坟上扔,一边叫:“爹,吃蛋糕了。”又把酒瓶子拧开,给他往坟上洒,请他喝酒。拆了烟盒,就着打火机嗍着了三根烟--呛得我咳嗽,插在坟土上。在坟前划了个半圆,在圈子里把纸钱点着,火烘烘地着起来了。我一边用木棍把纸钱挑开,让它燃得充分,一边跟他说话:“爹,收钱了,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穿什么买什么,别省着。”一边在心里想,这天堂银行印的钞票面值都上亿,会不会地底下通货膨胀得不可收拾?

  纸灰飘得好高。

  我说:“爹,我给你磕个头吧,你一辈子也没有享过女儿的福。”一边说着就破了音。一跪,两跪,三跪,四跪。站起来,看着坟,坟上的已经朽得只剩支架的花圈,呜呜地哭开了。

  我始终也没有学会坐在地下,扶着大腿,像唱歌一样地哭泣,还是像个小孩,找不到家,找不见爹了,对着满天满地透明的风,哭个不停。再也不得团圆了。再也看不见他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还能上哪去找你呢,爹?

  结果这次烧纸没两天,晚上做梦梦见我爹,想吃那种小动物饼干,别的不要吃,就要吃这种小饼干。又有一次梦见他瘦弱弱有病的样子,躺在炕上,想喝水。我说红糖水可以吗?可是他不,他一定要喝白糖水。离下次烧纸还远哪,你就跟我要饼干,要白糖水,任性不任性哪,爹?

  人事上着了一些气,中午就做乱梦,好像是我娘去世了,我爹是活人。我爹冲我说话,“唵--唵--”了半天,憋得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上,就醒了。很是他平时笨嘴拙舌的模样。醒过来知道他死了,心里难受得一个劲长出气。后来合上眼又做梦,梦见他蜷曲的鸡爪子一样的手。

  我爹去世快一年了。阴历六月十七,阳历七月三十。

  我好难受。

  心痛。把心挖出来痛死我能换你回来吗,爹?

  烧完初三烧清明,烧完百日烧周年,转眼又是周年祭。坟上的花圈红红白白,深埋在茂盛的夏草里面。有长得正嫩的沙蓬,我有心摘点回去凉拌。若是别的坟地,我会瘆得慌,可是来这里却很自然,像是出嫁女回娘家一般理直气壮。那相邻的坟包,不过是一个个左邻右舍。早些年村里一个光棍娶了一个傻媳妇,傻媳妇一病死了,他没事就跑去搂着傻媳妇的坟睡觉。那时候觉得荒诞,替他害怕,现在想来,至亲的人的坟都不怕,那是他的家。

  麦已收过,地里长满了矮棵宽叶的庄稼。他梦里跟我要的小动物饼干,我没买着,给他买了一包小星星饼干。他要的白糖水,我给他拿了一包绵白糖。烟酒烧了,撒了。一边烧着纸钱,哥的小孙女这次也来了,在一边不停地问:“怎么还不哭呀?怎么还不磕头呀?”

  纸灰烘烘地燃起,飘得老高--我爹看见钱老高兴了。他病老的时候,我给我娘钱,我娘就会塞给他,让他拿着,他就死攥着,嘿嘿笑。一辈子穷生活,钱是命哦。

  我跪下,给他磕了四个头,一边磕着,泪就下来了。思念又来了,哀痛又来了。平常日子里想便想了,像玻璃珠滑过玻璃镜面,叮叮当当地掠过去,没有多大痕迹。生人琐碎,给死者留不下多少空隙;思念又像镜面背后的水银底子,正面映着凡俗生活的种种,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如今,他又真真实实地浮了上来。

  坐在地下,泪如雨下,大声哭着“爹呀--爹呀--”胸痛得要炸开。侄儿侄女拉我出坟地,一边走我一边回头看--早就被人警告过上过坟后一直走莫回头,怕亡人跟着你回来,却舍不得不回头。看一眼不曾多一眼,可是少看一眼就觉得少了一眼。

  真愿意有另一个世界,愿意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的。有那么一个世界吗?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再见面的时候,我们说些什么?大约也不过就是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笑啊笑的,眼泪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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