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状
铁子退乘回家。
铁子在路上走。
这条路太熟悉了，从段大门出来溜直一条煤渣路180米长。路的那一头就是他的家。
这条煤渣路是前年“建线”时献工献时段里修的。机车正好架修，铁子就在这条路上泥里水里滚了半个月，磨坏了三副手套，穿坏两双鞋，捧回一个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的大奖状。平平张罗着要挂上，铁子说，好媳妇，千万别的，咱哥儿们有能力捧个劳模技术能手什么的再挂。
铁子回到家，看见媳妇的笑脸，一切忧愁疲惫全没了，听到女儿亲切叫：“爸爸”的声音时，他恨不得跳起来，他总要说一声：“我回来了！”妻子说：“你这话有点外国人的味儿，”他笑了笑说：“不管什么味儿回家喽！”女儿倒洗脸水，妻子端菜，铁子脸上的笑像春天的太阳一样，铁子很幸福。一幸福工作就安心，开车五年从没出过事故。领导的话他句句听，他想；不听领导话就不是好工人，每次出车前上级的指示他都拿个本子记好，一字不差，这样觉得心里有底儿。铁子出乘退乘数数电线杆子，数来数去同他的年龄一样了。咋整的，就32了，他觉得挺有意思。
铁子开车，手握闸把，目视前方，钢轨就像抽丝一样，总也没个完。信号灯像卫兵一个个守卫在线路上。瞪圆大眼睛，望着过往车辆，望着威武的铁子。铁子开车时精力太集中了。每次看见绿色灯光时，他都高喊一声：“信号好了！”特别是黑夜中，车灯像一把利剑向前刺去，山向后退，树林闪过。沉重的车厢压在钢轨上，发出低沉的隆隆声，然后拐弯，铁子鸣笛。从山谷中钻进山洞，山里的秋天，天不高，云不远，湛蓝的天空，金黄色的山群，连汽笛声也像唱歌。
过了一站又一站，铁子对这趟线的车站能一个不落地背下来。上坡下坡，提速减速，都在他脑袋里装着，再加上他操纵技术高，每次考试都拿第一，开了十年车他没请过假，就是妻子生女儿他也没休一天，是他母亲伺候的，感冒发烧挺挺过去了。全段从领导到职工都说铁子是个好小子，可不知咋了从来没当过技术能手劳模啥的。铁子也没想过，他想只要安分守己的开好火车比什么都强。
铁子回家睡觉看电视，妻子上班他做饭，有时候接上小学的女儿，那还得是大雪天阴雨天。铁子把心都用在开车上了，他很少出门，别看现在全国上下一片筑长城，铁子从来没摸过，就是在公寓休息，也不玩。回家不出门，在外不出风头，认识铁子的人也少，只是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知道，铁子是个开车的，别看铁子在家不出名，在段上可是小有名气。因为铁子的闸把子狠，开车的都服这个。有个老司机是从外段调来的，有点儿另眼看他，在走线时，要进站了，老司机从驾驶座上站起来说，铁大车你进站对水鹤，我去解个手去。铁子知道这列挂着五十多节油槽车而且空重混杂惯性大。一把闸对水鹤，这是老司机要出他的丑。小烧也看出老司机的用心，偷着冲他噤鼻子瞪眼。铁子还是坐下了。这里说的一把闸是开车们的行话，就是列车进站不调速，到一定的时候一把闸撂到底，要使机车水箱正好能上着水，前后不得差一米。这是技术加胆子的活儿，没两下的谁也不敢玩，弄不好机车越出警冲标，那可是打饭碗的事。铁子敢玩，铁子心中有谱。老司机在煤斗里系上裤子没回来歪着脖子瞅铁子如何操纵。眼瞅着列车要进站了，车速还是80公里左右，老司机为他捏把汗，也有点儿后悔。只见铁子没事儿一样眼睛愁着窗外。列车一晃，进岔区了，只见铁子右手闸把一推，减压0.5公斤，没走300米，缓解了，车还在走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老司机再看那车吱吱地叫着不偏不倚到水鹤处停下。这事后来在段上传开了，铁子挨了段长的一顿臭搂，队长当胸给了他一拳，你小子，是不是干够了，干够了吱声，去煤台，抬大筐去！
不过铁子也有露脸了时候。去年刚改内燃不久，铁子成功地防止了一起有车线接车可能造成的正面冲突大事故。当然靠的还是他的闸把子。
那是一个四等小站，前方站调度命令站内正线通过，但是铁子还是把车速调下来，他怕站内人多，万一有点情况不好处理。没想到车站值班员半夜接车睡觉糊涂了，把他的客车接进了有车线。当时进站车身一晃，铁子觉得不对劲，怎么进侧线了呢？一个闪念刚过前面站停的货车大灯就直射过来。不好！铁子大吼一声，一个非常闸位撂过去，列车猛地一耸，怪叫着向货车冲去，500米、300米、100米、50米……两车竟差30米停下了。旅客被震醒了，大骂，这司机会不会开车？铁子从舵楼上下来，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铁子和他的助手得奖了，段里只在板报上写出了他的名字，向他学习。当段领导问他当时你咋想的？铁子手摸后脑勺说，也没咋想，就是想别撞上，撞死了老婆女儿谁来管？他看见领导脸上无表情。他想可能说错了，就住了口。领导说：“明天记者采访你，你准备准备。
铁子睁大双眼：“采访啥呀，我明天出车。”
领导说：“有人替你。”
领导拿过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他：“回去好好看看，明天照这个说，能背下来最好别照着念。”
铁子回家看了看材料，材料上写的同他防止的事故完全不一样，本来差三十米，写成十米，本来是错扳了道岔，说成是停电造成了，而且材料写的很好，还说他当时想到国家财产人民生命等等。铁子说了一句，扯鸡巴蛋！把材料扔进抽屉里。
铁子睡不着心烦意乱，又拿起十几页的材料看一会儿，眼睛就有点花，神志恍惚，怎么也看不下去，别说背了，一个字也没记下来。
铁子长这么大之撒过一次谎，要算这次可就是第二次了。
唉！铁子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大庭广众说过大话，这叫什么呀。这不是撒谎吗？
那年夏天，大兴安岭最热，几个同学说：“铁子，放学咱们去河套洗澡去！”铁子本来不想去，在同学们撮合下，还是去了，玩到晚上六点多钟才回家。妈厉声地问他：“你去哪儿啦？！”妈第一次这么大的声音。
“放学晚了。”他低下头，双手卷着衣角。
“捋起裤腿。”妈蹿到面前。
他浑身直哆嗦。捋起裤腿，妈弯下腰划了一下他的腿，腿上有一条子白，妈直起腰来，瞪圆了眼睛，“你到底干什么去啦？”
“妈我去……”他哇的一声哭了。
妈的手落下来了，他觉得肩膀火烧火燎的疼痛。因为妈说了，说谎了孩子不是好孩子，他也学过课本上说谎的孩子被狼吃的故事。他不敢说谎了。莫非三十多岁了，还得再撒一次谎。铁子敲开了段长的办公室，铁子没坐，同领导说话心里总没谱，领导还是让他坐下，又给他拿来一瓶矿泉水说：“喝点水，坐，坐，”领导把他按在沙发上，他坐下后没喝水，只是看看矿泉水上的牌子，手来回转着瓶子。
领导又说：“喝水，你干得不错，一定同记者好好谈谈，这不仅是你自己光荣，也是全段光荣啊。”
铁子连连点着头。
“你看材料了吗？”领导抬起脸问他。
“看了。”铁子不敢抬头看领导，他总觉得自己像受审的犯人一样，心里不踏实。
看了就好，到时候好好讲。领导说这话时很干脆，就像检车锤敲在铁上的声音似的。铁子的心也被敲打着。有点颤抖，铁子没敢正眼看领导，他双眼盯着矿泉水凹凸的塑料瓶，瓶里的水很纯净透明，透过水可以看见里边的小气泡和白净的瓶子，他觉得这水一定爽口甘甜，这时他嗓子有点干，他咽了一口唾沫。
铁子抬起头来：“请领导放心，我不会乱说的。”铁子刚才听了领导的话心里热乎乎的，差点没流出泪来，这不等于领导求我吗？咱哪能辜负领导一片好心呢？咱是给领导干活的人。铁子下了决心一定按领导说的去办！
“好，好，铁子好样的。”领导脸上堆满了笑容，就像太阳一样显得格外温暖。
采访铁子的是名女记者，女记者披肩长发，双眼皮大眼睛，长得挺好看。这是她同铁子握手时，铁子看见的，铁子浑身一下子热了，他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水进嘴里有点苦，是不是自己嘴苦。
女记者坐在他对面，铁子有点走神儿，女记者边在本子上记边听他说，他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但他把那份材料主要内容记住了，关键地方一点也没漏，最后女记者问他：“你当时咋想的？”
铁子满脸发烧，铁子就把材料上的话大概说一遍。又喝口水，他觉得水真有点苦，他没吐出来咽了下去，坐在四周的几位领导听了他的回答，满意地点头笑了，说他有思想，他看见女记者的牙挺白，一笑还有一个小酒窝。不过女记者的酒窝在左嘴角，妻子的酒窝是一边一个，这时候他才知道一个酒窝比两个好看多了。
铁子成了新闻人物，面对摄像机，照相机和台下一双双眼睛，他有点害怕，可是想起女记者，他又有力量，每次念材料，他都想念得好点，可是他总念不好，念到关键地方他嘴唇直哆嗦，结结巴巴，他放下材料只好实话实说了，台下哄堂大笑。台上的领导用卫生球似的眼睛瞅他，铁子也不看领导，只顾自己说，主持会议的工会主席抢过铁子面前的话筒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了，散会，散会。”
铁子汇报砸了，铁子照旧开他的火车了。铁子一上车就把这事忘了，只是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漂亮的女记者，女记者的眼睛和左嘴角上的那个酒窝，总在他眼前，有几次差点忘记自己是在开车的，还是做梦，他还是提醒自己，有时使劲的抠“左嘴角，暗暗地骂自己真不要脸，想人家干什么？副司机笑嘻嘻地说：“师傅，你这是咋了？”他摇摇头说：“没啥。”
领导添乘看他一会抠嘴角，领导问他：“铁子你脸咋的了？”
他笑了笑：“没咋的，有点痒。”
领导还走到他跟前仔细地看了好半天说：“没什么呀。”
铁子脸刷地红了，“没啥，没啥。”
就在那天夜里，铁子出了事故，冒进信号了，他跳下车，恨恨地打自己两个耳光。
夜里妻子问他：“铁子你咋出事故了呢？”他迷迷糊糊地说：“酒窝，酒窝……”
铁子离开了包车组，开始现身说法，自己写检讨材料自己讲。一开始他怕讲不好就找领导，领导说，美的你，你以为是上次防止事故呢，自己的梦自己圆吧。没办法铁子只好实话实说，他说冒进号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精神溜号，心里老想着一个女人。他没说出女记者的名字，咱出了事故不能连累别人。铁子讲的挺实在。一开始大家听得直乐，后来会场安静了，铁子语重心长说，我栽了，我没出息，开车思想溜号，大家千万别跟我学。铁子讲完，段上就组织车间，各包车组讨论，大家讨论得很起劲，认识也都挺到位。段长就决定让铁子当好反面教员，下到包车组、车队，折返段巡回演讲，前前后后几个月，全段的干部职工没有不认识铁子的了。铁子真成了名人了。
机务段线长点多，铁子一遍讲下来，冬运已经开始了，傍年根儿铁子真的就抱回一个大镜框，平平一双笑眼接过来，一看，登时变成两只杏核，唉，我说铁子，这是个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