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我被人群裹出火车站时,匆忙中的一只脚毫无顾忌地踩踏在我右脚上,黑色的鞋面外侧立即被印上半个齿状图案,那个男人几乎是跳跃着蹿出人群的,脑后有些蓬乱的头发随着他猛烈的步伐有节奏地上下晃动,算是对我的歉意。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谁吧?我叫顾伞沙,大学毕业不久。之所以选择来到源桃这座三线城市,是受这个市名的蛊惑。刚才那不礼貌的一脚并没有淹没我这21岁大姑娘对本市的热切期盼和浪漫稚嫩的激情。历史刚刚跨入了新的世纪,新的千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不同,我的心里自然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七月的热浪击打着我律动的肌肤,每个毛孔都随着这里的温度湿度尘埃阳光以及人流的气息与嘈杂,吐故纳新。

        我在持续的兴奋中倒了两趟公交,觉得自己已是人面桃花、粉嫩可鞠了。以这样的容姿站在E企业面试官面前,我感到有了七成的胜算。我是在报纸夹缝的广告里找到这家企业的,做一个人力资源的职员一直是我期望的职业。

        面试官的神情冷热有致,他用左手背托住左下巴,微墨的脸庞略微向右上方倾斜。虽读不出他心中的态度,却让我产生了莫明的踏实感。于是,我希望做什么,擅长什么,能做什么以及个人背景等等,很顺畅地从我嘴里弹曲子一样弹出,他只是频频点头,最后轻轻咧了咧嘴,给了我一个似笑非笑的收尾。

        两天后,我接到了这家公司的就职通知,电话是打在我暂居的小宾馆总台的。服务员叫我接电话,我可以说是横冲了出来。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满心的喜悦与兴奋迅速通过神经系统网络传到脚底乃至发丝。

        次日清晨七点半,我急切地已经站在了E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门口。

        忽然看到,过道里飘过车站口的那一蓬乱发。这个男人回头接住了我的目光,眯着的眼睛不自主地扩张了一下,显然是对我提出了疑问:你是谁?在这里干嘛?

        我应该是听懂了他目光里的问话,麻溜儿地回答了我是新来的员工等等。他朝着他走的方向轻轻摆了下头,却生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跟我来吧!”

        我被这气势引领着,看着他一手插在裤兜另一只胳膊前后摆动,脚下过道被他踏出了有力的回音。他缓缓地摸出钥匙,插在了“总经理”门牌下的孔眼。

         “坐!”

        一个字,把我让到了套间办公室的外间,声音粗壮有力,没有柔和。不知为何我有点怕的感觉,身体猛然地紧绷了,双手紧扣,腿脚有些迟缓,犹豫着坐在哪个位置会更合适一些。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显然穿透了我的窘迫,我觉得笑声之后他似乎柔和了许多,但他背后有着太多我陌生的领域,深奥而不可测。

        “来来来,就坐在这儿啊。”拉长尾巴语调里,参进了不少的亲切。

        我的右肩被他温热的大手扶了扶,身上过电一样颤了一下,那一刻,我像极了一只温顺的猫咪。沿着他的思路,我一一回答着他简短有力的提问,几分钟,我感觉我已被他全然洞悉,包括我的小毛病、小心思、小秘密,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

        “好吧!”他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你过去找康主任安排吧。”我感觉具体安插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似乎有点浪费他的时间。

        我抬头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敢正视他的眼睛,是两泓很深的洞穴,无限深远。我立正一般站起来,对谈话这么快结束有些庆幸也有些遗憾。我想听他如父般的问训?还是带有磁性的声音?抑或那双温热的大手触动了我?洁白的牙齿吸引了我?我脑子一下乱了,是那种一时想到了许多又什么也没想出来的乱。

        见到了康主任,就是那个面试官,我被安排在一个四人的办公室,做些资料的整理、文件表格制作以及数据的汇总等等。

        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工作。

         一个月过去了,我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团队,时不时地与同事们共进午餐,也很快熟悉了这个城市中为数不多的几处游玩地。偶尔会与大家觥筹交错,喝得晕乎乎的,这时,大家就积极要为我找对象,安排我去相亲。每逢那一刻,我就会想起那个踏我一脚不道歉又问训了我几分钟把我的一切尽掌他手的男人。他多大了?35岁?41岁?抑或更大?更小?那个年纪的我是不会看男人年纪的。想到这谜一样的男人,心里就有点小小的烦恼,感觉一下子变得忧伤起来了。我一边用啤酒泡沫敷衍着大家的热心肠,一边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想象里。

        周末恰巧是中元节,同事们多数去祭祖了。我有些无聊,沿着滨河畔边的杨柳道溜达着,遥想古人折柳寄相思、惜别怀远的情感,不免产生了伤感但又流不出泪的难过情绪。温热的风徐徐拂过我的脸面,柔和中带点酸涩,人工湖面上飘荡着不多的几艘小船儿,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在上面左右晃动,故意惊吓着他的小妹妹,爸妈吵着让他安静下来,他倒越起劲了。

        “小顾!”

        我听到有人像是在叫我,回过头来惊得我后撤了半步。是那只脚那只手那双眼一直让我复习了无数次的人!我哑在了那里。

        你也来走走啊?他自然得像是天天和我在一起的老熟人一样。我嗯呐着,不知道回应什么才会让我镇定下来,我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哽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瞬间,脸烧了起来,头肿了一圈儿。我听到了他极具磁性的声音在耳边缭绕,说的内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说。我有些渐渐缓过神来,才听到他其实只是在谈环境谈时事谈这条滨河路的改造。我似懂非懂,或者说我压根没有让自己的脑子去关注他讲的内容上,脑子只用来镇定自己了。心总算是平静了下来,犹如此刻湖面上静静飘浮的莲花,羞答答地在享受着深水处泥土的养分沿着根茎枝杆向它的全身输送的美妙。

        忽然的十几分钟,我刚才的忧戚情绪无了踪影。我僵硬的面容渐渐松了下来,我向里收紧了嘴唇,目光转向了他半边面部轮廓,那脸在阳光的侧照下棱角分明,有一种坚毅,一种恒久的定力,脑后依然蓬乱的发头具有了一种艺术的气质和魅力,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说“回吧,坐我的车。”依然是不容置疑的。

        我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顺从地甚至可以说欢喜地上了他停在路边的车子里,我实在无力拒绝如此之大的勾引。对,勾引,这是我后来才慢慢认定的词。

        我们去了一个洗浴中心,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样的地方,我当时根本没想去思考这个问题,或者说没有能力去思考现在看来这么简单的问题。我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进入大厅,上了电梯,开门,关门,他轻车熟路地带我进了一个大套间,屋子里干净整洁,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于是,就有了一个最热烈的吻,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初次最热烈的吻。

        整个过程他细致入微,没有任何强迫,更没有威胁,一切顺利自然,自然的再不能自然了。我的享受是在心里,心里最顶尖的那个部位,然后,整个的胸膛都被燃烧了起来,激荡到了极致,再然后就是饱满的温暖渐渐扩散到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

        (二)

        我莫明其妙被告上了法庭,丈夫起诉离婚,原因是:我,出轨了。

        我和他激烈地争吵,我感觉我又快要晕过去了,整个的头像让棍棒搅拌了一样,无法找到头绪去为自己辩解。为什么我会嫁给这样一个渣子,无能暴力还学会了血口喷人。当我想要拼上命去抗衡时,儿子受惊吓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又一次闪现我的脑屏上,我回头去寻找,看到了他用稚嫩的小手死死拽着我的裤子,眼睛完全被涌出来的泪水淹没,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我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想抱起他安抚他,就在抱紧他 身体向上用力的瞬间,感觉腿软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是半夜,儿子攥紧我的胳膊熟睡了,小脸蛋上依然挂着泪花,4岁半的年纪就总是紧锁着眉头,小眉毛愁成了小八字。

        我渴极了,起来想倒杯水喝,客厅里的家具横竖不一,椅子凳子也缺腿残面的,显然是丈夫歇斯底里后的作品,他人不知了去向。

        静谧中有一种恐惧向我压迫过来,我浑身不由地颤抖起来,双臂环抱缩小自己,想回忆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哦,离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在我这里爆发了?婚后我一直小心服侍这个性情多变的丈夫,一忍再忍地想维持这个家庭的存在,原因就是我不想像我的父母一样在不断的打斗攻击中相互伤害,让我和弟弟常常恐惧异常地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我不明白丈夫的用意,离婚还要找个理由栽脏于我,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愤怒从我胸中喷出,我真想掐死这个可恶极了的男人。

        几天后,我被传到了法院的调解科。

        调解员是位中年女人,一脸的正义与不耐烦冲我发问:“你丈夫指控你与别的男人有婚外关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感觉自己撕破了嗓子地辩解着:法官,你不能信他的话,真不能信他的话呀……我怎么可能……我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女法官绷着脸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甩在了桌子上。

        不堪的画面刺眼地闪出,赤裸裸地凉在那里:一个女人光着身子被我丈夫撕扯着头发,面目中是惊愕与恐惧,她被另一个男人挡住我丈夫的抓扯,这个男人用拳头向丈夫的方向挥动,两人势均力敌地对抗着、扭打着……

        我的思维停止了至少一分钟。

        画面中的女人是谁呢?那个男人是谁呢?让我看这个有什么用意呢?

        我又细细看了一会儿,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长的和我酷似,可那也不能是我啊,我丈夫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照片呢?怎么三个人就在一起扭打成一团了呢?丈夫又为什么硬要说这是我呢?现在有这么高超的技术可以造假到如此真真切切吗?我有十万个为什么涌出来,喉头却像被锁住了一般打不开。

        女法官好像一直在说着什么,丈夫怒火喷涌地射向我,要不是这位中间人,我的皮肉一定开花了。

       “在事实依据面前,你还不承认吗?”

        女法官指责性的口吻我清晰地听到了,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也立场坚定地站在了丈夫的那边。我感觉这根本不是调解而是审判,她鄙夷的眼神射向我,犹如我就是他丈夫的第三者似的。

        我有一种崩溃过后的死寂感,此刻,我只想闭目静静心,随便怎么样说我吧,反正最坏的结果也是像父母一样离婚而已,我拼命想保存的东西它要破我又有什么奈何呢。

        我的不去辩解起到了默认的作用。法官转过身朝向丈夫进行劝慰,问他是不是可以原谅我的过错把婚姻继续下去,毕竟家中还有个无辜的孩子,毕竟法院也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

        丈夫始终没有被法官的苦口婆心说服,并且提出要我净身出户,儿子也不能归我。

        提到儿子,我“腾”地跳了起来。其他可以没有,房子、钱、物,我都可以不要,但孩子我怎么能离开呢,怎么能不要呢,我不能像父母一样,在离异时急于抛弃我和弟弟,好像我们成了他们双方制衡对方的工具。

        我突然变得疯狂起来,不知哪来的那股力气,一脚踹倒了他们的桌子,抡起一把椅子乱砸起来。他们猛不防我的暴怒冲动和歇斯底里,愣了片刻才叫来几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拧住,就剩戴手拷了。

        我在一片混杂的制服喊叫与责骂中昏撅过去。

        热恋一定就是像我现在的样子,天空永远地美好,即使是雨天也陡增了无比浪漫的气息。事情也永远地顺利,即使有点困难我也会哼着歌把它完成。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们也永远地友善真诚,即使偶遇犯混的我也觉得只是他自己不顺心了而已。世界充满了快乐,邪恶鬼魅之类遁之夭夭,幸福天天降临于我,生命真的是太美好了。身边守着这么一个爱我疼我同时我也爱恋着的男人,一切问题永远也不会成为问题。

        我如撒娇的小猫般依慰在他宽厚的胸膛里,胳膊从他颈后伸出去,抚弄着他极具艺术气质的脑后的发丝,这发丝曾是第一个撞入我眼帘的他的身体的部分。我现在爱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甚至每一口呼吸,他在我的心里是无懈可击的。不能想象没有他,我的世界怎么能走了21年,过去的岁月我是如何度过的,那个时候有快乐吗?我好像完全忘掉了早年的我,我只想享受当下每一刻每一秒的我。我被分解了,被融化了,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会永远载着我向着幸福的世界漂游漂游……

        “咣”的一声音,房顶都要被震塌的感觉,我错愕至极。

        一个血气冲天的陌生男人撕裂了我一切的美好,空气中划出重重的一道口子来。我先是感到身体被暴露无遗地晾晒了出来,紧接着是头发被扯拽,头皮有被掀掉的痛感。一瞬间,我就掉入了深谷,刚刚还美丽无比的世界刹那消失,围观的人很快如蚂蝗般涌来,像要钻入我的体内。强烈的恐惧瞬间勒紧我,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我好像失去了知觉。

        我躺在医院的白色床上。

        一位男医生坐在我床边开始了温和的问话。

        他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指问我是几,我有些想笑,为什么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呢。我笑了笑,想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又伸出五指,问我是几。

        我急了,“为什么要问这么傻的问题呢?我病了吗?”医生一点也不恼,很有耐心的样子。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叫李若青啊,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哦,你晕过去了。”医生平静地说。

        晕过去了?让我想想啊。我用手指抚着额头。

        哦,对了,丈夫要和我离婚,还诬告陷害我和别的男人有染。

        他分明是胡说八道,这个愚盲的男人根本不正常。 我胸中充满了怒气,法院里的那一幕闪现出来。

        “可是,他不能不给我孩子,孩子是我的一切希望啊!大夫,你能不能去法院帮我说说我的情况,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医生一直点头,依然是微笑着的样子,不置可否。

        他突然问了我一句:“你认识顾伞沙吗?”

        “不认识。我哪认识这个顾什么的人呢。”我根本不用思考。

        转念又想:“他”是谁呢?和我离婚的事有关系吗?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医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我又是满脑子的疑问,觉得这个大夫有点神经兮兮地,不知道要干什么,尽提这些让我莫不着头脑、古怪不相干的问题。

        可这个人看上去是个很温和的医生,眼神中透着一种探究的深刻,他的沉稳、镇定、胸有成竹以及平易近人的状态又让我觉得不该怀疑这一切背后的理由,这里面藏着什么吗?

        我有些昏沉沉的感觉,脑子里一些奇特的镜头忽闪忽现的。

        “小顾!”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没关系的,你慢慢的想想,如果累了就睡一会儿。”医生温暖地叮嘱我。

        (三)

        似梦似幻中,一双厚重而具柔性的手抚在我的肩头,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忽地,下一个瞬间,儿子惊恐哀求的眼神又让我的心紧缩起来,我想擦掉儿子小脸蛋上的泪水,那泪水却如泉涌,湿透了几块毛巾依然汩汩而出,我不断地找毛巾,想堵住这细小而喷涌的泉眼,却怎么也堵不住。焦急中,我扯上床单,扯上被子,可很快,这里就成了一片汪洋。我在里面游啊游啊,想把被淹没的儿子捞上来,眼看就要触及到儿子的小手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儿,儿子又被一个浪头卷走。我疯狂冲向前,却被一股巨大的洪浪拍入黑黢黢的深底。

        我的尖叫声惊动了医生护士,我像动物似的迅速被围观。

        还是那位大夫,在唤醒我之后什么也没说,驱散了其他人员,静静地陪了我好一阵子。

        我疲惫至极,想告诉他我看到了什么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儿。

        好像又是一夜抑或几夜,醒来时看到的依然是这位大夫。他朝我微笑着,面庞自然而祥和。

我突然间冒出个念头:他要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啊。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要么是寡淡无语冷漠无情,要么是粗声戾气怒目相向,不说则已,一开口准是批评指责谩骂一股脑向你砸来,从不给你机会插话辩驳。母亲曾试图反抗,却屡试屡败,战争在他们之间常常是一触即发。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散乱的头发和声嘶力竭地呼天抢地并没有让父亲有半步退让,反而愈行愈远。

        最令我失望的是他们离婚的那一刻,竟然对养育我和弟弟相互推诿,一个是没有照顾能力,一个是没有经济实力。那年,16岁的我凄切而坚定地择出了一条路:靠自己活着。

        我离开了他们,来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打工。也许我自立了他们会对弟弟好一些,至少可以养育我十一岁的小弟了。

        那年的冬天异常地冷,凛冽刺骨的寒风中,弟弟红着鼻子与我道别,挥动着他那瘦弱的细胳膊不断地喊着:“姐姐,姐姐,一定要回来看我啊!一定啊!”

         儿子长得太像弟弟了,同样的瘦弱,同样有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很久没有见到弟弟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长胖了,长壮实了,爱哭的毛病改了没有。我的心被牵扯着,柔肠寸断的。

        “你感觉好些了吗?”医生轻柔地问。

        我好些了吗?我也不知道。思维往往不受我的控制,一些奇怪杂乱的镜头总在闪回,不知道是发生过还是我癔想出来的。我好像同时在想好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出来,或者是想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大片的内容如乌云滚滚而来,一团一团难以理顺。混乱的思绪中似乎抓到了什么,但一瞬间发现抓到的又溜走了。

       “你想到了什么?可以慢慢地说,不急的啊。”

        他的耐心陪护,让我感到一股暖流又在我的血管里流动,这流动将我载向了一个曾经梦想过的地方?

        “小顾!”

        我又莫明其妙地听到这声呼唤,显然是在呼唤着我。

        “好像有人在叫我。”

        “哦,是吗?”

        “怎么叫我小顾呢?”

        “没关系,你轻轻地闭上眼,深深地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放松,越来越放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就告诉我。 这里只有你和我,很安全,很温暖,让你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东西自然流淌出来……”

        我回过头来,看到了那个爱我的男人,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被他揽在怀里,很美,很享受。

        “你是谁呢?”

        “我是顾伞沙。”

        “你多大了?”

        “21岁。”

        “你结婚了吗?”

        “我正在恋爱呢。” 我整个的脸和脖子发烫起来。

        “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E企业做秘书工作。”

          ……

         我一直被这个似乎有些先知先觉的声音引领着,言语无法控制地从嘴里流淌出来。

        “非常好,你可以慢慢地睁开眼睛,回到这里,回到当下的现实里。”

         我不想睁眼,依然甜蜜地沉浸在那个厚实的臂弯里,无比踏实安祥。

         要求我睁开眼的声音又响起了,柔和的,清晰的,坚定的。

         我有些不情愿地慢慢睁开眼。

         一刹那,我吓了一大跳,我分明是在医院里啊。

         思维在这个瞬间链接上了,我好像记得,我刚说过我是顾伞沙。可我明明是另一个有儿子的妈妈啊。

        “对了,我有儿子啊,我儿子呢?”我焦急地问。

        “你儿子现在很安全,你可以放心。你要是想见他可以让你的家人带过来的。”

         “我的家人?我丈夫吗?他不是要和我离婚呢吗?他不让我带儿子,他要抢走我的儿子。”我又进入悲痛的冰点。

        我大哭了起来,伤心痛苦愤怒哀怨,太多的情绪又一次淹没了我。

        丈夫拿着凳子朝着我抡过来,我弯下身子躲闪,凳子夯在了我的背部,在要倒下去的刹那间,他把我的衣领背面扯成了绞索,我喘不过气来,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用力一脚把我踢得个前爬状,之后我又在他脚下一曲一张地滚动起来,身体发出几声闷响,不知从哪出来的血染的地板斑驳交错,犹如印象派大师血腥的作品。

        这个闪回镜头会让我有再睡过去一样的感觉。

        温暖而具有磁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没有关系,看到什么就告诉我。”这一缕春风般的声音,又把我拉到了另一幅景象里:

        我和恋人在草地上行走,他厚实的大手牵着我,我像一只温柔害羞的小鹿轻轻跟着。手与手接触的部分跳动得历害,讲述着不同凡响的意义。

        “请睁开眼睛!”

        我睁开了眼,依然羞涩无比地。

        “你是谁呢?”

        “顾伞沙”,我轻轻地回应。

       “你刚才在干什么呢?”

        “我和男朋友在散步呢。”脸又红到了脖根儿。

        “你知道李若青吗?”

        “我……”

        “李若青?李若青……”我喃喃自语,思维停顿了。

        医生好像暗示着我,“我是李若青?”我惶惑地问他或是问我自己。

        大概几秒抑或几十秒间,我突然意识到了,我是李若青,我有个快要散去的家,有个可爱的儿子。

        一个顾雨伞沙,一个李若青,她们俩相遇只有那么一瞬间,然后就会擦肩而过。

        大夫徐徐向我解释着:“咱们的治疗就是让这两个你同时存在的瞬间拉得更长一些,这样,你就会知道你有时候是小顾,有时候是李若青,每个小小的刺激都可能让你进入其中一个角色中而完全忘掉了另一个角色。”

        “那,我这不是人格分裂了吗?我到底是谁啊?大夫你快告诉我!”我恐惧起来,身子向前倾斜,两手死死抓住医生的手不放。

         “从你真实的年龄来看,也就是你丈夫提供的身份证上看,你今年30岁了,你的主人格其实是李若青,你是七年前结婚的,婚后有一个儿子。当你受到某种刺激时,就会丧失这个意识,瞬间转变为你希望成为的一个人,也就是顾伞沙。你成为小顾后会按照小顾的思想去做事,去与他人交往,她是你的一个人格。”

        “这么说,丈夫指责我的出轨是真的了?那个照片里的女孩子是我了?”这一刻,我确定我是李若青。

        “是的。”

        “怎么会呢?我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啊。”李若青说。

        “一时半会儿你是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的。你丈夫在你失踪后的大半年里总算在另一城市找到了你。”大夫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擦试着,眼里有些红血丝。

       我害怕极了,显然,有一个不受控制的“我”可以自由行事,而我却完全不知,这太可怕了!

        这次,我想彻底晕过去,再也不要醒来,我的脑内一阵阵的痉挛。

       ( 四)

        我,李若青,可以出院了,但要面对的是法院的判决。

        席下还坐着我的妈妈和弟弟。他们找到了我,从十六岁我离开家,十多年没见了。

        此刻,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喉头哽噎。妈妈的背驼了些,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打了个结,看上去精干利落了许多,可能离开父亲,她一个人反而省去了很多痛苦。弟弟真的长得壮实了,他现在在一家企业打工,还算不错。我感受到了亲人目光里投射出的疼爱与关怀,心安定了许多,无论如何判决,我都是要和儿子在一起的。

        律师在庭审过程中出具了医院有关我出轨的说明:

        李若青,女,30岁,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这种病是源自童年并延续至今的对创伤的应激性适应。在创伤过程中,外界刺激产生的肾上腺皮质激素过度分泌,会令海马功能受到抑制,使人的情景记忆无法储存,使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了”之类的意识无法在大脑中清晰成像,无法再次识记。也就是说,李若青早年是受到过很多情感创伤的,比如父母关系不和,自己总被父亲否定甚至打骂,最后独自一人离家等等,导致她形成了一种人格特质,成为了这类病症的易感染者,当她受到与丈夫之间冲突甚至家暴的再次刺激后,就无意识地启动了保护机制,让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叫顾伞沙的女孩儿,从而不受控制地离开家乡跑到另外一个城市,与他人产生了一段婚外感情。

        我算是弄清楚了我自己到底是谁,起初,我不愿意成为这个我,我宁愿待在另一个“我”里不出来,让一个痛苦的我和一个快乐的我永不碰面。

        可是,我有儿子,他那忧郁的大眼睛在召唤着我,也刺痛着我,他的生命里不该有太多的痛苦,而且这个痛苦还是我制造给他的,至少有我的份儿。至于那个“我”爱恋过的男人,我的心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几个月后,这个叫李若青的女人出现在陶泽市开发区的人才交流市场上,只是发型是男式的,戴幅墨镜,右臂挟一个黑色公文包,正与工作人员激烈地交谈着什么,看样子情绪很激烈,像是在争辩,白净的脸庞与男性化着装有些冲突,只听她大声喊了一声:“我马帅从来就是这脾气!”

        声音绕过形形色色的人头向着碧蓝的天空袅袅而去,经阳光的折射如梦似幻色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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