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家的灯昏黄污浊,但一直勉强的放射着柔和无力的光,老伴在炕上瞪着迷茫的眼睛直直的躺着,她是在小儿子结婚后就瘫痪的,为了不让几个儿子为难,老冯和老伴搬到这旧屋里来已经三年了。儿子和儿媳们慢慢似乎淡忘了这里,除了那几个节日每人会送十元钱来,有时是让孙子或孙女送来,很难见到他们。老伴的身体虽然瘫痪,却是不用吃许多的药,只是每日的侍候耽误些时间。老冯依赖留下的三亩地种些瓜果蔬菜换些零钱,虽然家境寒魄,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麻木。

  老伴在老冯出去的时候,就静静地听收音机,她以前是很喜欢说话的,但现在只可以依依呀呀的说别人很难懂的语言。她喜欢电视机,原来家里有一台,送给了小儿子,因为儿子结婚女方要求必须有电视机,原本是要彩色的,多亏媒人的三寸不烂舌才勉强同意,但不负责偿还家里的欠债。为这事大儿子和二儿子都不痛快,两个媳妇也横眉冷目指鸡骂狗的很长时间。老冯是了解老伴的心意的,他也想尽快努力买台电视机给老伴解闷,但要五百多呢,家里为几个儿子娶媳妇欠的债还未还清,三亩地满打满算每年也就收入一千多块,怎么买得起呀!为此老冯愁眉苦脸的想了多日也未能找出个办法,他只是能每日尽量把那收音机恨不得多找出几个频道,甚至用一个破铝篦子栓到屋外,当做天线,因为家里有电视机的人家院子里都有这玩意,但用在收音机上却不管用。

  妻弟像个幽灵似地在傍晚出现了,老冯极讨厌这个妻弟,总觉的这家伙不实在,小嘴巴巴的天花乱坠,一点人事也不干。他姐姐病了这么久,他只来过一次,还是空着手架个脑袋来,今天来却一反往日,居然提着一瓶罐头和一只烧鸡。老冯已经几年没吃过烧鸡了,莫说烧鸡,烧蛤蟆也没吃过,恨不得捉几只苍蝇烧了吃。既然人家带着菜来,老冯只得去小卖铺买了一斤烧酒,烧鸡配烧酒,嘿嘿,也算赚了,人家还有罐头呢。妻弟吧咂着油亮的小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姐夫,我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闷得慌,给她买台电视,现在谁家还没电视呀”。老冯差点听这话差点被鸡骨头卡着,他迅速的看了一眼老伴,老伴已经听到了这激动人心的诱惑,不是瘫痪的话她一定会蹦起来,即使这样她依旧开始呀呀的‘嚷着’像是一种诉苦般的抗议。“把我卖了给她买电视呀,卖我也得有人要呀!”老冯不愉快的连一块肉也随着骨头吐了出来,白了妻弟一眼。“甭管了,你明天早起一会,和我出趟门,一个月我包你买台新电视”。“干嘛去,劫道呀?我可一点本钱也没有”。老冯以为妻弟是来借钱的,并觉得自己很聪明才会想到这家伙怎么会突然买了烧鸡来,是想先贿赂自己呀,嘿嘿,甭想,再说我也没钱呀,鸡是吃了,钱反正没有。“不信了是吧,你什么也甭带,就和我去一趟,给你八十,怎么样?觉得行呢以后每个星期一次,不行拉倒”。妻弟不像吹牛的样子,看今天这阵势,这小子像是发了财,老冯不但心动了,连炕上的老伴也蠢蠢欲动。

  很久没坐过火车了,熙熙攘攘的车站夹带着特殊的城市味道。老冯在车站才发现和妻弟同来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是邻村的,多是娘们和老人,也有少许年轻人。这么多人,看来不像是假的,反正车票也是妻弟给买的,说好挣到钱再还给他。每人一元钱,那轰隆隆的绿色鉄龙就风驰电掣的把他们带到了八十里外的城市里。一行几十口子人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左右躲避着城里人的自行车和目光,匆匆的在妻弟的带领下走进一个院子,那院子在大医院的后面,有一栋四层小楼,高高的台阶,那种电影院子才有的大木门,门边上挂着几块长长的木头牌子,老冯认出那是市卫生局办公室。小楼的旁边是一排平房,妻弟带他们直接奔平房走来,加入那里乱哄哄的几百人之中,老冯像在车站下车一样和大家挤到平房里面,里面也是人头攒动吵吵哄哄。“老九,老九,这里呢,这里。”有人喊着妻弟的称号,那人像个城里人,肥肥的,高高的,带着像酒瓶底的眼镜。“今天领几个来?”那人问妻弟。“二十三个,嘿嘿,好不容易找到的,有六个是第一次,可得给全的呀!”“奥,今天就五十几个全的,看看吧,不行我带他们去西边,先查体,今天人多,狗日的老刘领了九十多个”。那人一边接过妻弟递过的烟,一边用眼费力的撒模着这些人。

  查体时要交钱的,五元。别人都是自己掏,很熟悉的样子。看着四周的宣传画和刺鼻的酒精味,老冯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血站,不是都写着义务献血吗?怎么会有钱呢?看那牌子上写的献血是有好处的,这么多人抢着鲜血看来不是什么坏事。老冯疑虑着但有自己安慰着自己,怕什么?有妻弟呢,看样子这小子在这里混的挺熟。妻弟给老冯交了查体的费用,在一个小窗口被从胳膊上抽出一管子血,等妻弟带来的人全部查完体,妻弟告诉大家要等到下午才会出结果,现在没什么事可以出去玩玩了。院子里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查完体很快散尽,老冯和大家悠闲地在大街上闲逛,看着到处琳琅满目的诱惑,特别是那些摆在橱窗的电视机。

  妻弟告诉大家,卖血的人里有很多城里人,最好别搭理他们,少说话。这里面有几个头头,那戴眼镜的就是咱们的头,要听他的,不然血站不要你,卖血讲究的是全血和血浆,一般第一次来卖血都会卖全血。全血就是从你身上抽取400CC血,大概几分钟,很快完事,给120元,叫做营养费,但要给头头20元,妻弟则每人提取20元。血浆就不好受了,要分两次抽取800CC的血,但会给你输盐水,他们把血里的蛋白甩出去再把血浆给你输回来,需要一两个小时躺在那里,烦的时候可以睡一觉或想点别的事,这样时间过得快一些。血浆每次60元,头头提十元,妻弟提十元,中午不可以吃荤腥的东西,最好多喝水,老冯才发现他们几乎每人都提着一个大水瓶子。妻弟告诉查体主要查肝炎艾滋和转氨酶以及血小板,这几样去医院查要花很多钱,城里有人知道内情有时候会到这里查体,便宜。妻弟告诉,卖血主要看血的浓度,时间久的一翻眼皮就知道你的血浓度,城里人离这里近方便,有时一星期可以卖几次,但他们很狡猾,一般不卖血浆。他们一般瞅机会,比如礼拜天或农忙的时候,下雨天,这时候一旦有急需用血的,血站就那么几个冰柜,管着全市的医院,包括下县的医院,那时候都是急着用全血,他们就占便宜卖个全血,甚至一次卖两个。老冯最担心的就是对身体的影响,但大家都说没什么,回家吃点好的嘛事没有。妻弟说卖血的人都舍得吃,只有吃得好才会继续挣钱,不用卖力气,眨眼功夫百十块,快顶一个月的工资了,并说血站的护士都是农村来的,她们每月工资才170,也都卖血。在妻弟的唠叨中,时间过得很快,妻弟领着大家走进一个小吃铺,他一再嘱咐不可以吃肉一类的东西,因为卖全血看不出来,卖血浆离心机一甩都是大油,人家就不要了,你白受罪还不给钱。妻弟是不卖的,据说他有丙肝,是卖血传染的,但据他说丙肝在血站不可以卖,但可以去别的地方。医院一般都偷着采血,他和所有的医院血库都认识,但他是不带外人去的。妻弟可以吃肉喝酒,他和那里的老板也很熟,要了盆肥肠豆腐就着一盘花生米大嚼起来,老冯和其他人则是小米粥和馒头咸菜,也有吃朝鲜面的,但那要三角一碗,还要吃俩火烧才饱,老冯哪里舍得。但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经过妻弟同意。

  血站采血一般在下午,上午查体不合格的人名会写到小黑板上,大都是长期卖血导致的血浓度低或丙肝一类,丙肝居多。据那些血头讲,几乎每个卖血的人最终都会传染丙肝,主要是在卖单血即血浆的过程中传染,一般全血是不会传染的。

  老冯和妻弟一行人来到血站的时候,这里已聚集了很多人,像看状元榜似地看着那查体的小黑板。一些榜上有名的人垂头丧气,老冯只是为他们白丢掉的五元查体费心疼,还不理解他们内心的苦楚,因为那将预示着他们告别血站这个生财之路。城里人之所以喜欢这里,有其内在的原因,其一是他们大多工作清闲,很少体力,在各种诱惑闯入的八十年代,攀比心理早已在城市扎根,尚未全部脱离公有制薪水制度的工人仅靠那点微薄的工资难以满足虚荣。其二是这部分城里人属于那种过早体验私有制剥削的‘下岗’带头兵,单位效益不好。比如那个血头,是市卫生队职工,八十年代开始,卫生队不再享受国家的优惠补贴,他原本工资只有一百多元,单位分的楼房根据国家规定开始以私人购买的形式上交四万多元,他的妻子又是农村户口,没有固定职业,这批首先受到改革冲击的人突然缺少了保障,血站成了他们的第二职业。其三是那些学校的学生,卫校最多,其次是各种技校,当然也不乏那些高等学府。学生的花销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一个家庭还多,很多外地来的学生为了在城市结交一两个朋友,不得不过早的步入潜规则的暗流,更有许多学生为了面子不愿和家里伸手,出于自尊加入这个队伍。

  妻弟带来的人全部合格,这让妻弟甚是高兴。老冯随着人群走进采血室,门口一个护士冷漠的给每人一个塑料袋套在脚上,然后招呼着名字让这些人鱼贯而入。老冯算是幸运的,这也是几分钟后才感觉到的,因为他是被选定采全血的人员之一。整个屋子包括门框都是白色的,护士们忙忙碌碌,一个护士喊着老冯坐到一个桌子前。那桌上摆着一个天平,上面放着一个方便面袋大小的袋子,那护士冷漠的告诉老冯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并用一根胶管系住小臂,然后把管子头上的塑料帽拔掉,一根从未见过的像个钉子似地大粗针露了出来。那护士用镊子夹住一块棉絮在老冯胳膊上擦拭了一下,便把那针头顶到粗粗的血管上狠劲的一戳,几乎和老冯预料的天地之别,没觉得太大疼痛,一股鲜红的液体顺着管子急速地涌向天平上的塑料袋。护士嘱咐老冯要不停的握拳,看着老冯顺着脸流下的汗,问了一句:“是第一次吧?这么大岁数了,以后别来了。”老冯紧张的只是点了点头,敬畏的看了看那漂亮的护士。随着天平迅速的倾斜,护士把一块酒精棉摁到阵头处,麻利的把那吓人的粗针从老冯胳膊里拔了出去。“下次别来了,走吧”。护士简单的说了一句,忙碌着在那袋子血上写着什么。

  同老冯一起来的人还在里面,妻弟兴高采烈的告诉老冯:“就这么一会,八十到手了,不偷不抢,回去吃几个鸡蛋嘛事不耽误,几次不就把电视钱挣出来!”老冯就像做梦一般,他还真没这么简单的挣过这么多钱,钱真的这样容易挣?他自问着,疑虑着。那小窗口领钱的人都在排队,老冯激动的挨着。妻弟说的不错,小窗口递出了整整一百二十元,要知道家里干泥瓦匠累死累活一天才十块钱。当然妻弟不错时机的拿走了四十元,那个戴眼镜的一直在小楼的台阶上坐着,几乎领到钱的人都去他那里给他恭敬地递烟和提成。

  老冯把钱揣到怀里,坐在墙角闭着眼琢磨着,足足两个钟头,那些人才陆续出来。他们是取得血浆,每人可以领六十元,除去提成自己得四十。妻弟催促着要去车站赶车,怕晚了点,并一再絮叨要自己买车票,像是提醒老冯还欠他一张车票。快出那院子的时候,戴眼镜的人突然招呼:"老九,等一下”。妻弟急忙小跑着到那人面前,和那人嘀咕了一阵高兴的回来领着众人奔车站去了。

  在火车上,稀疏的的旅客依偎在四处坚硬的角落。妻弟把众人聚到一处:“明天还有活,四个A型,六个B型,一个O型,三个AB,不过要给医生红包,每人二十,但人家抽600CC,一百八呢,去六十你还落一百二,谁要去给我个话”。他说着顺眼瞥了老冯一眼,众人像抢到钱一样踊跃,老冯没吱声,虽然这次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但总是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自己年纪太大,出了事老伴怎么办?但怀里那顶着胸膛的钞票却是像在召唤他,还有老伴期盼的电视机。

  汽车颠簸的像坐筛子,几乎把老冯早上吃的棒子面粥颠出来。他昨天晚上一进村,就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大方的去小卖店买了一斤多鸡蛋和两袋方便面以及两根小火腿。老伴是托邻居照顾的,没什么大碍,无非是送邻居点蔬菜罢了。老伴大概也是看出了某种希望,她大概很久没见老冯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了,激动的依依呀呀的表示着一天没见老头子的思念和挂念。老冯满脸的皱纹足可以夹死蚊子,流一滴汗至少要经过远比长江弯绕的曲折,但今天似乎全都展开了。看着老伴放光的眼神,老冯有些激动,迅速地把小火腿递到老伴嘴里,像哄孙子那样的,两个老人四行浊泪不觉瑟瑟而下。夜很深的时候,老冯辗转难睡,有什么理由明天不去呢?老伴已经幸福的睡去了,轻微的鼾声却像雷声震动着老冯的心,和自己一辈子不容易,想看个电视有什么不对的?自己一个老爷们,怎么当得起呀!他下定狠心,给老伴凑齐电视钱就再也不去卖血了,这样也就找到了明天顺理成章的理由。他本来是拒绝了妻弟的,但他还是大清早就赶到了妻弟的家,一同搭上了去下县小医院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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