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腊月门儿,家家就忙活着淘米压面蒸粘豆包,大户人家已经张罗着杀猪宰羊啦。

  一晃儿,花二屁出来扛活整整三年没回家了。这天,他跟东家说要回家看看。

  东家吴昕看着笑嘻嘻的花二屁,你别没有正经的,你没老婆没孩儿,回个屁家。

  花二屁依旧嘻皮笑脸,哎——东家,我花二屁就算是老公鸡的儿子——屁子,那也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虽说咱没老婆孩子,可还有爹娘呀,离开家门三年了,也该回家看看爹妈过个团圆年吧?

  你说的是真格的?

  跟东家怎能说屁话呢!

  也好,你回家顺道给我稍回一封家书去。

  花二屁啼啼地笑着,东家,叫我稍家书?

  你回家也不绕远,顺路。

  花二屁还是笑嘻地,顺路是顺路,你不怕嫂子看上我?

  吴昕和妻子郑晶是青梅竹马的夫妻,老婆是什么品行、啥样的女人,都揣在他的心里呢。他嘿嘿一笑,从兜里掏出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烟口袋,装上一袋烟,吸了一口说:就是到了猴长犄角,狗下蛋的年月,我老婆也不能跟你呀。

  花二屁挤眉弄眼地笑着,你不管我使啥高招,板上钉钉把嫂子睡了。

  那咱俩打个赌,你睡不上呢?

  那我给你白干一年活。花二屁嘻笑着反问,那我睡了呢?

  那我给你三块银子。

  好嘞!你这三块银子我拿定了。


  二


  过年回家心切,第二天一大早,花二屁把东家的家书和三年在外挣的三块银子装在钱褡子里,往肩上一背,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太阳落了又出,出了又落,在第三天眼擦黑前,累得腰酸腿疼的花二屁,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了响水湾东家吴昕的家,进门就把家信交给了吴昕的老婆郑晶。

  信上说,等过了年一开春,吴昕就来接她们娘俩一块去过好日子。郑晶的眼睛、眉毛都笑了,忙着下厨炒了两个菜,还弄了一壶酒,乐乐呵呵地款待花二屁。

  花二屁走一天了,早就饥肠响如鼓,也不客气,像个饿死鬼一样,把两盘菜、一壶酒和一小泥盆荞面条,呱唧呱唧地没嚼几口,就都稀里哗啦地倒进皮囊里。他看看饭桌上的空盘子,又瞅瞅炕上的空盆,打了一个饱嗝,嘻笑着,嫂子,这事闹得,盆碗叫我吃个溜干净,忘了给狗留点,给猫留点,再说,你们娘俩吃啥呀!

  郑晶坐在炕沿边上,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小石头,兄弟你吃饱了吗?

  花二屁撩起棉袄前襟,露出圆鼓鼓的肚子,还在肚子上啪啪地拍了两下,嫂子,你看看,我的肚子都吃的横过来了。

  郑晶把儿子小石头放在炕上,忙着往下收拾桌子,我吃过了。

  那孩子呢?

  他还小,吃奶呢。

  嘻嘻,他吃不冒烟的饭哩。

  眨眼的工夫小半夜了。郑晶扫扫炕,便给花二屁在炕头上捂上被,自己把油灯端到炕梢做针线活。

  花二屁出去到茅房撒了泡尿,正要往屋里走,就听屋里孩子哭。他进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清清楚楚地看见郑晶从怀里掏出圆鼓鼓的大奶子,塞在了孩子的嘴里,孩子吭吭两声,小嘴蠕动着,裹着乳头,不作声了。

  郑晶给孩子喂完奶,就坐在炕梢的煤油灯下做针线。花二屁走一天了,累得全身像要散架子一样,躺在热炕头的花被窝里,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这一觉他睡到了小鸡叫头遍,睁开眼睛一看,郑晶还在炕梢灯下做针线活。

  花二屁觉睡足了,来了精神头,想起了和东家打赌的事,便开始用双眼细细地打量郑晶,小娘们真是招人稀罕,乌黑黑的头发,毛突突的大眼睛,圆鼓鼓的胸脯,还有那尖尖的小脚,突然他觉得身上稣的一下子,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他伸手从枕边的钱褡子里摸出一块银元宝,向郑晶扔了过去。

  “叭嗒!”一声,一块银元宝落在了郑晶的三寸金莲旁边。郑晶一惊,抬眼看见花二屁正瞅着她淫笑。郑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接着做针线活。

  一块银元宝没有打动郑晶的心,花二屁没有灰心。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就不信用元宝征服不了一个小娘们。他从钱褡子里又摸出一块银元宝,扔了过去。

  郑晶看看落在脚下的第二块银元宝,还是没有动声色,就像没事似的,依旧做她的针线活。

  花二屁出外三年,一共挣了三块银元宝,现在把两块银元宝扔过去了,不见郑晶动心思,心里打起了鼓。这娘们难道真的不贪财?世上能有见到银子不要的女人吗?茫茫人海,有两种人最不惜金钱,一是大烟鬼;二是走下坡道的男人。花二屁咬咬牙、狠狠心,把最后一块银元宝从钱褡子里摸出来,在手里攥了一阵子,还是向郑晶扔了过去。

  花二屁看郑晶手上的针线活停了下来,用双眼死死地盯住脚下的三块银元宝。有门!看来她的心有点活动了。花二屁趁着热火劲央求,嫂子,这三块银元宝是我在外扛活做月三年的血汗钱呀!你该满足了吧!

  郑晶坐在炕梢纹丝不动。

  花二屁摸不透郑晶的心思,可身上有一股邪劲儿叫他受不了。他壮着胆子鼓足勇气说:嫂子,你不好意思过来,那我就过去了。

  花二屁刚掀开被子站起来,“嗖”地一块银元宝飞来,咋不那么巧,正好打在他那硬梆梆、直挺挺的物件上。花二屁疼得钻心,“哎哟——”一声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裆部;又一块银元宝飞来,打在了他的膝盖上,花二屁“扑通”跪在了炕上;又一块银元宝飞来,正好打在他的脑门上,花二屁的脑门上“忽地”起了一个鸡蛋黄大小的青包。

  炕梢传来女人的破口大骂声:你个花脖子四眼的王八犊子,拿着你的银子滚!快滚!


  三


  冰开水响,杨柳抽丝,小草吐绿,春天又悄悄地来了。

  花二屁在家过完年,又陪着老爹老妈呆了些日子,就回到了东家吴昕家。

  吴昕一见面就问花二屁把家书捎到没有。

  东家一问,花二屁忽地想起了自己和东家打赌的事,如果说没把东家的老婆睡了,东家要是动真格的,就得白干一年,便嘻皮笑脸地说,东家,我不但把家书捎到了,还和嫂子美美地睡了一夜。

  吴昕压根不信,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花二屁你别在这儿吹牛皮了,连我媳妇的味儿你都闻不到啊!

  花二屁眼珠一转,眨巴了两下,诡秘地一笑,敢说我连味儿没闻着?我可说了?

  吴昕对自己媳妇是一百个心里有底,便将了他一军,你说吧,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的,罚你一年的工钱。

  花二屁把嘴伸到东家的耳朵上,悄声说,我给她三块银元宝,嫂子乐得屁吱屁吱的。和她办事的时候,我还清清楚楚地看见嫂子的右奶子的乳头边上,有一颗黄豆粒那么大的红痦子,对不?

  吴昕一声没吭,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回屋了。

  半夜了,吴昕还在炕上烙大饼。自己一百个放心的老婆,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给他戴绿帽子呀!都说钱财是好东西,可这金银也是惹祸的根苗,花二屁不拿那三块银元宝逗式,自己的老婆怎能上当呢?吴昕翻了个身,还是觉得自己和老婆两小无猜,郑晶不是那样见钱眼开的娘们,一定是花二屁在逗他。他又翻了个身,还是觉得这事板上钉钉,肯定是真的。如果花二屁没睡他老婆,那花二屁怎么知道老婆的右奶子的乳头边上有一颗黄豆粒那么大的红痦子呢?红痦子是长在背人的地方,他们没到一块,花二屁怎能知道呢?……吴昕由闹心到恶心,还哪有心思睡觉啊,天还没有太亮,就骑马回家了。

  吴昕骑马跑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到家了。

  郑晶以为丈夫回来是接她们娘俩来了,乐得脸上开了一朵花,小石头,你爸爸来接我们啦!

  接你?我是回来休你的!

  郑晶看丈夫咬牙切齿的样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啥?

  不要你啦,快滚犊子吧!

  为啥?

  你自己干得那种事还舔脸问我?

  郑晶着急,我干什么事啦?

  花二屁给你三块银元宝,你就和人家睡,下贱货,我看见你恶心!

  郑晶忽啦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那个花二屁回去没说好听的,引起了丈夫的怀疑,连忙解释,那个花二屁是扔给我三块银元宝,我不但没要,还用银元宝把他打跑了,谁跟他睡觉了?压根就没有那八出戏!

  你没跟他睡是不,那他怎么知道你乳头上有红痦子呢?

  这?这?郑晶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这不上来了。

  你没说的了吧?“当!”吴昕一脚把郑晶踢出门外,顺手把房子点着了。

  瞬间大火冲天,火蛇乱窜。

  吴昕抱着小石头骑马走了。他走出去老远,还听见郑晶在哭、在喊:把小石头给我留下!


  四


  眨眼一个月过去,吴昕静下心来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自己的老婆向来人品端正,怎么能让三块银元宝迷住了心窍,干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他三琢磨两琢磨,对花二屁到底睡没睡他老婆在脑子里又打起了架。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把这事整明白,只有花二屁那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

  一天晚上,吴昕叫伙房弄了四盘挺像样的炒菜,单请花二屁喝酒。刚一开始,两个人边吃边喝,天南海北、东一耙子西一笤帚的瞎扯、闲唠。吴昕酒量比花二屁酒量大,加上他有意少喝点,不到煮一顿高粱米饭的工夫,就把花二屁喝得上下眼皮打架了。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吴昕看时候到了,便绕着弯引诱说,花二屁,你回家过年过得咋样啊?

  花二屁双眼半睁半闭,挺好的,过年还买了一口猪杀啦。今春又修了家里的破房子,我老爹老妈可乐坏了。

  那你哪来的那些钱呢?

  东家,我在外三年挣了三块银元宝,回家一趟都花干爪啦。

  吴昕听出了棱缝,你不说那三块银元宝给你嫂子了吗?

  花二屁把双眼睁开,咳,我是给嫂子扔银元宝了,也想逗逗她了,没想到嫂子忽地翻脸,拿银元宝把我的脑门都打出了大青包,立马把我撵跑了。

  你不说和你嫂子睡了吗?

  睡个屁,连味儿都没闻着。

  吴昕追问:那你怎么知道她乳头上有黄豆粒大小的红痦子呢?

  那是你家孩子哭,嫂子给孩子喂奶我看见的。

  吴昕一脚把饭桌子踢翻,指着花二屁大骂:你个瘪犊子,可把我害苦了,滚,快给我滚出去!

  花二屁还以为吴昕喝多了,吓得猫腰弓脊地跑了。


  五


  ……吴昕不知走遍了多少村屯,还是没有找到老婆郑晶。

  这天傍晚,他在一个小村子后面的山脚下,突然看见衣着褴褛的郑晶坐在山下的一块大青石上歇息。“郑晶——郑晶——”他边喊边跑,向妻子疯了似的奔了过去。

  郑晶看见他,就跟看见了猛虎、恶狼一样,拔腿就往山上拼命地跑,越跑越快,好像长了膀。

  吴昕总算是抓住了郑晶的影儿,怎么能放过呢?他在后面玩命地追。他累得上衣湿透了,便脱下来扔了,光着膀子追上了半山腰。

  忽而,刀砍斧劈似的大悬崖拦住了郑晶的去路。吴昕心里高兴,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就在吴昕眨眼的工夫,郑晶不知怎么从悬崖上去的,站在了山顶上。吴昕看悬崖上有一条条青藤,便抓住青藤,“嗖嗖”地爬上了山顶。

  在山顶上,吴昕跪在了郑晶的面前,老婆,是我错怪了你,跟我回家吧。

  郑晶双眼喷火,仇恨地看着他,你把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叫我还能活吗?

  说完,她跳下了百丈悬崖。

  吴昕拼命地喊:老婆!老婆!

  ……吴昕从梦中醒来,吓得全身大汗淋漓。自从他在花二屁嘴里知道郑晶是被冤枉的真相后,他就连夜骑马赶回了老家。他看到的是,老家房子早已是一片灰烬,老婆不知去向。听邻居街坊说,郑晶守着啥也没剩的老房框子,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后来她走了,上哪去了,谁也不知道。从老家回来,吴昕就吩咐家里的八九个长工,不种地了,都去四下给他找老婆。有人劝他,地不种可不行,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地撂荒了,指望啥活着呀?你还是边找人,边种地好。好心人的话吴昕就是听不进去,没有一点种地的心思。他不但撒下长工去找,还另外雇了五六个人,一齐去找。从桃李花红,找到盛夏似火,十几个人给他的回信是,泥牛入海;又从秋风习习,找到大雪飘飘,十几个人垂头丧气回来了,还是杳无音讯。这么多人出去帮助他找老婆,人吃马喂,再加上工钱,到第二年冬低快过年的时候,吴昕把田地、车马、牛羊,折腾得溜溜光,家里就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和正房四间、厢房四间。

  熬过数九隆冬,又到了春暖花开。吴昕还是一心想找妻子。这回他没有钱了,不能再雇人了,只好把家里的正房、厢房也都折腾了,买了一匹老白马,带着儿子小石头,骑上马亲自踏上了寻妻之路。

  孩子就是孩子,小石头骑上马还挺高兴,爸爸,是带我去找妈妈吗?

  是,我们去找妈妈。

  妈妈在哪儿?

  爸爸也不知道。

  那上哪儿去找啊?

  碰运气吧!

  在弯弯曲曲的古道上,老白马“叭嗒!叭嗒”地迈着四蹄,缓缓地走着。吴昕在马上搂着小石头,任凭老白马随意抬蹄,一丁点儿目的没有地走着。


  六


  眼睛一眨,5年过去。

  吴昕带着儿子找老婆,头一年就把身上那点钱花光了,接着又把老白马卖了。一匹老白马能卖几个钱呢?没用几个月,兜里又是空空,分文皆无。他只好带着小石头边扛活做月,边找老婆。在这5 年里,他几乎走遍了关东大地,别说看见郑晶的影,就连老婆的音信也没有打听到。

  盛夏的一个早晨,吴昕领着儿子来到一个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想找点活干。

  正在院心急得团团转的水蛇腰大管家忙问,一个挣钱多的活你干不?

  这步田地的吴昕别说挣钱,就是给他们爷俩一口饭吃就算烧高香了,干,别说脏话累活,就是当孙子也干。

  水蛇腰大管家说,我家东家刚刚咽气,你给穿上装老衣裳,就给你30枚铜钱,怎么样?

  吴昕上哪儿知道,这家东家是得疟疾病死的,这种病传染的蝎虎,谁也不敢上前,水蛇腰正在着急呢,偏偏吴昕爷俩赶到了。给死人穿穿衣裳就给30枚大錢,扛一个月活挣多少钱?吴昕不知内情,还乐屁了。

  水蛇腰管家领着吴昕来到后宅,在管家水蛇腰的监督下,吴昕给死人先用酒将死者的身子擦了一遍,然后把装老衣裳穿好,一切弄得利利索索,管家水蛇腰这才付给吴昕30枚大钱。

  吴昕把大钱揣起来,恳求说,管家,留下我在这儿扛活吧?

  水蛇腰心里话,留下你把我们都传染了怎么办?阴沉着脸说,我们这儿不用人,快走吧!快走吧!

  人要是到背兴的时候,什么倒霉的事都贪上了。吴昕领着儿子小石头在村子里转了一会儿,要了点吃的,走出村子不远,就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天旋地转的。他看前边不远的一处野地里,有一个马架子(看瓜地用的),便拽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马架子前,一头栽倒在了马架子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石头看爸爸摔倒了,忙跪倒在爸爸的身边,哭喊起来,爸爸,你这是咋地啦?爸爸你起来呀!

  儿子不知哭喊了多久,终于把吴昕喊醒了。他觉得全身冷的要命,头也像要两半儿似的。他明白了,自己是给死人穿衣服被传染了,得了该死的疟疾。他连忙推开守在身边的儿子,小石头,快离爸爸远一点儿,千万别让爸爸的病传染给你!

  可是已经晚了,小石头已开始发高烧,小脑袋烧的跟火炭似的,小脸蛋通红通红的;不一会儿,孩子又全身冷,冷得全身发抖,上牙直打下牙。吴昕冲着不睁眼的孩子喊:小石头!小石头!你可不要吓唬爸爸呀,爸爸还要带你去找妈妈呢!

  好像是听到了“找妈妈”,小石头勉强地睁开了双眼,看着爸爸说:我要找妈妈!

  吴昕的病又发作了,浑身冷得抖成了一个圆球,他顾不了儿子,蜷伏在马架子的角落里,不一会儿又昏死了过去。

  吴昕昏死了一天?也许是两天、三天,反正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再叫小石头,怎么也听不见应声。他那蜷伏的身子突然伸直,骨碌到小石头的身旁,用手一摸,孩子的身子早都僵硬了。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虎身坐了起来,把小石头抱在怀里,这个从没有掉过一个眼泪疙瘩的男子汉,放声痛哭,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小石头啊小石头,你走了,可让爸爸见到你的妈妈怎么交待呀?小石头啊小石头,这可让爸爸怎么活下去呀?看来我们和你妈妈的缘份已经没了,还不如我也死了算了。是悲伤到了极限,或是疟疾再次发作,吴昕又一次地昏死过去……


  七


  也许是大老爷们的抵抗力强,也许是他心里有一个找老婆的精神支柱,别管咋说,一场魔鬼似的疟疾没有夺走吴昕的生命,他还是活了下来。

  吴昕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挖出个小土坑,埋完了儿子小石头,便守在儿子的坟旁掏出了烟袋和烟口袋。这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烟口袋,吴昕清楚的记得,还是当年没结婚时郑晶送给他的信物。这信物在,可人到哪儿去了呢?他装上一袋烟,守着小石头的坟头抽了一袋烟,掉了一气眼泪,又踏上了寻妻之路。

  这一找又是十年,依然是没有看到人,还是一丁点信儿也没有。

  夕阳如血,阵阵秋风扫着落叶。吴昕在断魂谷的大森林里转了快一天了,说啥也走不出去这深山密林。昨天他在断魂谷前面的村子里,听一个老太太说,在断魂谷那面住着一个独身女人。老太太描绘的那女人的年龄、个头、模样都和郑晶相仿,吴昕挺乐,打算穿过断魂谷的大森林,到那面那个人家去看看,看那个女人是不是他的老婆郑晶。好心眼的老太太劝他,一个人进断魂谷你不要命啦?别说一个外乡人,就是当地的猎人,也得搭伴进谷,不然也会迷路丧命喂狼的。吴昕找老婆心切,没有听老太太的话,一大早他就走进了断魂谷,在大森林里还真的迷路了。吴昕从早晨眼看着走到黑了,也没有走出去这密不透风的大树行子。

  天渐渐地黑了。吴昕坐在一棵百年老松树下,只好在森林里过夜了。深秋的凉风吹透他的一身单衣,他立刻抖颤成了一个蛋。“嗷——嗷——”不远处,传来了瘆人的野狼嚎叫声。吴昕知道在这深山老林里,就这么呆一夜,就是不冻死,也得叫恶浪吃了。他听人家说过,狼就怕火和响动。为了防狼,也为了烤火,他起身拣了一大堆干树棒子,坐在老松树下笼了一堆火。这回暖和多了。他掏出烟袋和烟口袋,借着火光,不错眼珠地盯着上面绣的鸳鸯戏水图案,发了一会呆。唉——他发出一声长叹,装上一锅老旱烟,吸溜吸溜地抽上了。

  吴昕在大森林里一连过了两个夜,又走了一上午,还是没有走出断魂谷。

  断魂谷树木茂密,遮天蔽日,吴昕在森林里转开了磨磨。他走的两条腿像木棒子,肚子饿的前腔塌后腔,这时他想起了老太太的话,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断魂谷啊断魂谷,看来他真的要魂断断魂谷了。又累又饿,他一步也迈不动了,坐在了一棵老松树下的大青石上。

  吴昕刚坐下,就听见后面有动静,难道有人来啦?他心里一阵狂喜,扭头一看,不远处有一只大黑熊,后腿直立,正向他走来。他吓得“妈呀”一声不是好叫,起身就跑。

  其实,吴昕若是不跑的话,大黑熊也未必追他。可他一跑,反而引起大黑熊的注意,径直向他追来。他没跑出去几步远,脚下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还没等他爬起来,大黑熊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完了!完了!吴昕闭上了双眼。就在吴昕将要命丧熊口的刹那间,“呯”的一声枪响,大黑熊的左肩中了一枪。

  大黑熊用熊掌在左肩上扑噜了一下,丢掉眼前的吴昕,便向不远处开枪的老猎人扑了过来。

  老猎人身穿酱紫色蒙古袍,手端猎枪,挎着腰刀,见大黑熊向他扑来,又不慌不忙地端起猎枪,“呯”!又一枪,打在大黑熊的肚子上。大黑熊的肚子上立刻咕嘟咕嘟地向外冒血。大黑熊发疯似的扑到老猎人跟前,抡起双掌就给老猎人来了个双封灌耳。老猎人连忙把头一低,大黑熊双掌拍在一起,顿感双掌一阵痛麻。老猎人趁机从腰间拔出腰刀,照准大黑熊胸前的那绺白毛处狠狠地就是一刀。大黑熊“嗷——”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挣扎片刻,断气了。

  老猎人走到吴昕的身旁,见吴昕早已吓昏了。


  八


  吴昕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刚一睁眼,就看见一个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蛋的中年妇女守在自己的身旁。显然,她看见吴昕醒了很兴奋,扭头对屋外喊:阿爸,他醒啦。

  特木热从门外走进来,琪琪格,阿爸说他没事就不会有事的。他这是一半被黑熊瞎子吓得;一半是饿的。丫头,你快去给他弄点小米粥来,养两天就好了。

  吴昕看见恩人来了,忙着要爬起来。特木热赶忙上前,快躺下,快躺下,你得好好歇几天。

  大叔,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在琪琪格的精心照顾下,吴昕的身体很快地恢复了健康。白天,特木热大叔到森林里去打猎,他在家劈柴、担水、侍弄小菜园,专拣重活干。这不,他一下午就在院心劈了两大垛烧火的木头柈子,累得他上衣都精湿呱嗒的。从屋里走出来的琪琪格看见他累得满脸大汗,忙着回屋拿来了手巾,一边帮他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心疼地说:吴昕哥,干活悠着点,别累坏了。

  吴昕有点不好意思,从琪琪格手中抢过手巾,擦着汗:劈点木头算个啥,累不着。

  琪琪格把吴昕按在一个大圆木上坐下,快歇歇吧。晚饭我做好了,就等阿爸回来我们一起吃饭。说着,她也挨着吴昕坐了下来。

  吴昕擦干了汗,琪琪格妹妹,特木热大叔打猎,你在家看家做饭,你们爷俩的小日子过得挺有滋味儿。

  唉——不瞒哥哥说,我是个命比黄莲还苦的女人啊!

  ……琪琪格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得病就没了。当时她都哭断气了,可又顶啥用呢?人死了,怎么哭也哭不活。她没办法,就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小松树回到娘家,和阿爸在一块过日子。熬到小松树8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琪琪格在家做晚饭,小松树在院外面玩。忽而,他看见一只小松鼠在地上蹦蹦跳跳,他追赶小松鼠跑到树林的边上。琪琪格出来找小松树回家吃饭,就在这时,琪琪格突然看见一只豹子从林子里跑出来,把小松树刁进了树林。琪琪格连哭带嚎发了疯地在后面追赶,可哪能追得上呢?她和阿爸在山林里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找回一顶带血的小松树的小花帽子……

  琪琪格已哭得泣不成声。

  吴昕觉得这个不得劲儿,不该戳到人家的伤心处。他把手巾递给琪琪格,叫她擦擦眼睛……

  特木热大叔打猎回来,看见两个人肩靠肩膀靠膀地坐在院子里,挺热乎,心窝里就像灌满了蜂蜜。

  晚上,琪琪格把一盘狍子肉和一小盆蘑菇炖野鸡端上来。特木热大叔坐在正座,吴昕和琪琪格坐在左右两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直爽说话不拐弯的特木热大叔,两大碗酒下肚心里有话就得说,憋不住。他看看吴昕,又看看琪琪格,用手捋了捋那长长的花白胡子,眼睛眉毛都笑了,吴昕,大叔是蒙古人,蒙古人说话从不打弯,你看我的丫头怎么样?

  琪琪格妹妹好啊。

  她哪好?

  心眼好、还能干。

  特木热大叔又捋了捋花白胡子,哈哈大笑着说,你小子的眼光亮堂,大叔就把琪琪格嫁给你,怎么样?

  一晃儿,吴昕在特木热大叔家里也呆十几天了,说句掏心窝的话,他还真觉得琪琪格是个正经不错的女人。从她的一言一行,和那火辣辣的眼神里,吴昕早已感觉到,琪琪格已经喜欢上了他,就是没把那层窗户纸捅亮了。现在特木热大叔把窗户纸捅亮了,可他不能答应这门婚事,那样就更对不住受伤害的郑晶了,他轻轻地摇了搖头。

  特木热大叔看他晃脑袋,挺纳闷,吴昕,你说我的丫头好,那你为啥不娶她呢?

  吴昕被逼问的没法子,便含含糊糊地说,大叔,实不相瞒,我是个有家的人。

  人家有老婆,怎能把姑娘嫁给人家呢?特木热大叔把满满一碗酒一口气干了下去,就顺着桌子腿躺下了,再也没说一句话。

  琪琪格没吃饭,也没有收拾桌子碗筷,跑回自己的小屋,都小半夜了,吴昕听她还在嘤嘤地哭。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吴昕就悄悄地起来了。他觉得没有脸和特木热大叔爷俩再说什么了,还是悄没声地走吧。可他的前脚一迈出院门,琪琪格竟追了出来。她塞给吴昕一大包牛肉干和一大包鹿肉干。吴昕走出去半里路了 ,他回头看见琪琪格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吴昕不禁潸然泪下……

  

    九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穿着一身开花棉袄棉裤的吴昕,已经三天没进一个米粒了。他饿得一步三摇,两步一晃,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家财主的大门前。财主大门旁有两个长工模样的人,站在那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吴昕猫腰乞求:好心大哥,给口吃的吧!

  一个瘦老头看了看吴昕,兄弟,我们是这家的长工,哪有吃的给你呀。

  我也想当长工,行不?

  这事咱说了不算,管事的和东家说了算。

  大哥,你能不能跟管事的给我说说,求你了!

  还真凑巧,你看管事来了。

  管事走出大门,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

  瘦老头指着吴昕,管事的,这个兄弟要找点活干。

  大冬天哪有话干哪!

  吴昕连忙上前,管事的,我白给东家干活,给口饭吃就行。

  没活,谁家也不养吃闲饭的。管事的说完倒背着手转身就要回院。

  吴昕急了,上前一步拉住管事的的手,您修修好,就给我找点话吧,脏话累坏,干啥都行。

  你听不懂话呀?这人咋这么粘糊呢?

  这时从上房门口走出来了头戴毡帽、身披皮大氅、脚穿大毡靴的东家,管事的,你们在那儿拉拉扯扯的干啥呢?

  东家,这个要饭花子死缠着,非要找点活干。

  东家迈着四方步来到吴昕跟前,把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大量了一番,管事的,把他留下打扫院子。

  吴昕连忙跪倒,给东家磕了一个响头,千恩万谢。这样他可以在这儿猫一个冬,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去找他老婆。

  吃饱了饭的吴昕对于扫院这点活儿不算个活,他每天都把院里院外打扫三四遍,扫的溜干净。扫完院子就靠墙根晒太阳、抽烟。这天上午,他扫完院子蹲在西厢房墙根儿,抽了一袋烟后,就用手摆弄那个鸳鸯戏的烟口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可不知啥时候东家站在了他的眼前。

  我看看你的烟口袋。东家接过吴昕的烟口袋,盯着烟口袋上面绣的鸳鸯戏水图案,看了足足有抽一袋烟的工夫,还悄悄地叹了一口气,问他,你叫什么?

  吴昕。

  来三天了吧?

  到今天晌午,整整三天。

  从明天早晨开始,你不用扫院子了,天天早晨给我倒尿盆,白天给我捶腿捶背就行了。

  倒尿盆、捶腿捶背,这活虽说是埋汰点、下贱点,怎么也比大冬天在外扫院子强啊?吴昕心里更明白,像他这样的乞丐货,能让人家赏一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挑肥拣瘦,多说话呢。

  从那天开始,吴昕就不扫院子了,给东家倒尿盆、捶腿捶背。

  第三天晚上,东家屋里的八仙桌上摆了八个好菜,东家留吴昕在一块儿吃晚饭。东家二两酒下肚后,话匣子打开,吴昕,你看我的吃喝怎么样?

  吴昕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东家的吃喝还有比的。

  那你愿意享这样的福吗?

  愿意,做梦都想。吴昕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啥,忙说,可我是个要饭花子,怎敢想啊!

  东家正儿八经地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往后我吃啥你吃啥,富贵同享,怎么样?

  东家,就怕我办不到啊?

  你办到了。

  那您说。

  我就想看看你的屁股。

  吴昕笑了,东家你可别逗我了,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呀!

  骑马坐轿各好一道嘛,让我看看你的屁股,你这下半辈子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干不?

  脱下裤子叫人家看看屁股,就能享一辈子福,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此时吴昕怎能放过这样的良机呢?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褪下棉裤,把屁股撅了起来。

  东家看到吴昕白亮亮的屁股,一脚踢了过去,却因用力过猛,脚上穿着的白毡靴飞了出去,可那只尖尖的三寸金莲狠狠地踢在吴昕的屁股上。吴昕觉得屁股不是好疼,忙提上裤子扭头一看,嗬!这东家怎么长的是女人脚呀?

  这时,东家把头上的毡帽摘掉,两个大发辫掉下来垂在胸前,破口骂道,吴昕,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当年三块银子我都没有动心,今天你为了混口饭就豁出了屁股,你是人吗?

  吴昕认出来了,眼前的东家,就是他足足找了20多年的老婆郑晶。他连忙跪在老婆面前,哭哭唧唧地央求说,老婆,是我错了,是我心里有鬼,看在我舍去万贯家财,苦苦找你半辈子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

  郑晶的眼泪围着眼圈滴溜溜地转,我们的儿子小石头在哪儿?

  唉——,吴昕叹了一口气,在15年前,儿子小石头被我传染上疟疾,没了。

  对于一个年过50的女人来说,惟一的儿子就是命根子啊!郑晶踢了跪在地上的吴昕一脚,我不想看到你,去死吧!郑晶“叭”地一摔门,走出了屋。

  恰逢阴历十五,夜空中应该有一轮圆圆的明月,可那轮明月被厚厚的乌云盖得严严的。郑晶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感到胸中就像开锅冒泡似的,心都熟腾了。她前思后想,后想前思,怪不?那无情的怨恨悄悄地躲了起来,心软的郑晶长长地打了一个咳声,她似乎又想起了“从小的夫妻甜如蜜”那句话。

  她回到屋里,可看到的是,吴昕已经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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