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3287934118905.jpg  2019年寒假来临。正在读二年级的小孙女欢呼雀跃地拉起我的手:“爷爷,暑假咱们去了内蒙古大草原,寒假能不能带我去看江南三大名楼啊?”孙女回国两年多了,在学校老师和爷爷奶奶的教育引导下,中国传统文化已经在这个欧洲出生的小女孩心中扎下了根。她的这一要求显然不能拒绝,我立即表态全力支持。在当过兵的爷爷心中,只有没下定的决心,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孙女眼珠一转,小手指向中国地图最南端的一个地方说:“我还要去那个地方喝新鲜椰汁,吃竹筒饭!”

  孙女所指的地方,一下子拨动了我的心弦,那正是我梦牵魂绕的海南岛啊!

  1971年秋,下乡插队生活两年的我,作为肖南大队的农业生产技术员,因培育旅北七号玉米新品种获得成功,被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推荐参加辽1553287160366888.jpg中县南繁育种队。可是,报到那天,却因年纪太轻,差点被拒绝同行。选拔的条件有三个:一是搞过种子田;二是结过婚;三是35岁以上。对后两条要求,我莫名其妙。带队领导得知我才18岁,立即生气地说:“肖寨门公社派个孩子来,能干什么,这不是胡闹嘛!”有个叫刘书记的向王队长建议:既然来了,明天就要出发,现换也来不及了,问问小张到底搞没搞过种子田?王队长问了一些有关种子田的技术情况,我都对答如流。他们一看并不是假冒伪劣的,只好默许了。

  当时的海南岛归广东省管辖,属于边疆海岛,处于封闭状态,外人涉足较少。海口市只有一条骑楼老街,三亚还是个小渔村,没有高速,没有高铁,没有机场,除了“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什么旅游景点。黎族聚居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几乎还处于原始状态,他们对大陆情况了解很少,只知有北京,有毛主席。他们所住的房子与壮族和傣族的干栏式建筑有所不同,也用竹子材料,但不高架起来,距离地面一尺多高,竹墙草顶,没有房门,没有玻璃窗,四下透风。屋内没有像样家具和成套餐具,就一张竹床,还有三块石头支着的铁锅。客人来了,请你喝一碗米酒,抽一口水烟袋,那是最好招待和最高礼遇。家中不便待客时,便在房门口上挂起不同的树枝,表示有病人、有产妇等特殊情况。

  黎族的男性大多着圆领衫和短裤,赤脚穿人字拖鞋,外出时身上挂一个小竹篓,手提一把砍柴刀。老年女性的脸上有刺青,路遇生人时立在路边不动,把脸上别过去,等你走过她再走。我们南繁育种队的人看到这般情况,都为如何开展种植工作感到畏难,有的还哭了起来。刚刚到达,就是一场暴烈的台风!大风大雨中,有个姓滕的队友忧心忡忡地说:“这种地方可咋呆呀,咱们还能活着回家不?”

  48年了,一直心心念念想着重返一次乐东,找回失联已久的黎族朋友,重温那段与黎族村民团结共处、互帮互学、克服困难、喜获丰收的海南生活。然而,当时的“南繁日记本”和所写的20多封家信都丢失了,同期参加南繁育种队的人在我长达35年的军旅生涯中都失去了联系,一直找不到共同回忆的对象。至今虽经努力回想,队友有哪些人、到过哪个村子、黎族朋友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草色遥看近却无”,越想心里越痒痒,越想越感到非实地跑一趟不可。孙女的提议正合我意,当即拍板:开车,直奔海南岛!

  老伴儿提醒我,海南岛现在可是省级行政单位了,是著名的国际旅游岛,再也不是你过去的老印象了。我希望如此,也更迫切地想亲眼看一看。沈阳市距离三亚市3600多公里,横跨23个纬度,从冰天雪地的北国一直跑进百花盛开的海岛,那是个让人多么惊喜异常的旅程啊!两个66岁的老人,带着8岁的小孙女,驾驶13岁的“老狮子”(东风标致307),说走就走,向南、向南!“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瞻武汉的黄鹤楼,登巴陵的岳阳楼,赏桂林的芦笛岩,游北海的涠洲岛,一路上跑得痛快,玩得尽兴,只用10天时间就按计划到达海口市,入住商务酒店锦江都城。环顾高档而漂亮的星级酒店,让我心生感慨。想当年住的是十几个人一间的招待所,房间陈旧,设备简陋,鼾声如雷,热不可耐,放在窗台上的方形塑料肥皂盒,竟被晒成了椭圆形。

  孙女拍着手说:“终于到海南岛了,咱们可以喝上椰汁,吃上竹筒饭啦!”小孩子嘛,始终没忘了吃这档子事儿,但她不说她自己想吃,而说咱们一起吃。从手机上查找到福地美食街,但距离酒店较远。奶奶一挥手:“打车去。”一路上,只见马路宽阔,街景现代,七拐八拐地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到。有洒水车在冲洗街道,后面还有人在进一步清扫,垃圾不存,一尘不染。灯火辉煌的美食街,香气诱人,吃喝繁多,人头攒动。饱享口福后的孙女,手捧青青的椰子美滋滋地说:“我记住你了,海口!”

  一位在岛上当“候鸟”的沈阳朋友知道我们要来,一路上盯着我们的行程,多次微信一定要到他所在的琼海做客。那里有博鳌亚洲论坛永久会址,有三江汇流入海处,一个被国际政要所注目的地方。那就去吧!手机导航带我们顺利地驶上环岛高速。没想到海南岛的高速公路竟全年免费通行,随便上下,还有服务区。这真是国际旅游岛的大手笔、大气魄、大胸怀!当年从海口乘长途汽车到乐东,350多公里的路程,颠簸了一整天。这次从海口到琼海的百把公里,一个小时多一点就跑到了。见到了多年老友,他乡聚会,把酒言欢,甚是开心。

  海南岛的环岛高速把南湾猴岛、蜈支洲岛和天涯海角等著名景点和沿海城市都串连了起来,还把沿岸的海滩和阳光慷慨地分享给国内外的游客和北方的候鸟。在天涯海角景区内,头顶上每隔5分钟就有一架钢铁巨鸟落入凤凰机场。如此大的变化,如此现代的交通设施,使我更急于想看大山里的乐东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过朋友,玩过景点,就去乐东。按照记忆,应去三平公社,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行政单位,改称为乡了。从百度地图上查到的三平两个字,但是个交通枢纽的名称。三平附近有个叫养老的地名,似乎是那里又叫不准,那就先去了再说。

  头一天,从三亚的大东海跑到乐东县城住下。好大的县城,好美的酒店,现在的乐东是全国的良种培育基地,正在建设花园式城市,可不是当年那个小县城了。第二天吃罢早饭,立即向三平交通枢纽出发。原来难走的沙石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一直怕路不好走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记得有一次,我和手扶拖拉机手小王从山里去往乐东县城拉化肥,走到中途会车时因路窄差点翻到山沟里。可现在完全不认得了,不仅道路变了,房子变了,人也变了。三平公社已经撤消,原来的行政范围改称抱由镇。

  1553288017326008.jpg我把车开进一个小山村里停下,向一个青年问路。我问:“三平公社在哪里?”他用手往回指,说走过了。上车前,我顺嘴问了一句:“这个村叫什么名字?”他答:“头塘。”头塘!这村名使我怔住了,心里忽然打开了一扇窗户,这就是当年我住过的地方呀!我急忙又问:“村里是不是有个挑水用的水井?”他答:“有哇!已经废弃了,现在用的是自来水。”我追问:“你是不是黎族?”他答:“没错,就是黎族。”我再问:“这个村是不是姓邢的多?”他答:“是啊,我就姓邢!”找到了,就是这儿。我让他快告诉我水井的遗址在哪里,他往前指了指。

  站在头塘村,我立马想起了许多往事。我们队部就住在水井附近,旁边还有一块我们开辟的菜地。这也太巧了,似乎冥冥之中有所指引,让我没费任何周折便来到故地。但,村中已经不是我住过时的模样,到处是砖房,还有小楼矗立其中,路面是水泥硬化的。只有高大挺拔的椰子树和垂丝累累的大榕树,还能与我的记忆相互印证。

  我急切地向水井的方向跑去,那是我惟一清晰的记忆。每天早晨,村民们都挑着两个黑罐子去村边的水井挑水,顺便洗洗脸、梳梳头。在初升太阳照耀下,椰子林中闪动着青春美丽的人影,榕树下支起了闪闪发光的水烟袋。人们相互用黎族话打着招呼:“拉它?”回答:“拉!”就是问吃饭没有?回答吃了。那是村中最美丽、最温馨的时刻。

  路遇一个坐在家门口的中年男子,向他问水井的具体位置,他主动起身给我带路。问他知不知道有北方人来村里种小麦?他笑着说:“不记得了,那时我才两岁,后来有听老人讲过。”他把我带到山下的一个泉水处,说这水可好了,乐东县城的人都来取水。然而,我却很失望,显然不是这里,距离村子太远了。这时,一位老人拄着棍子走过来,那位中年介绍说他原来是村中的支书,姓罗,已经80多岁了。我赶忙上前问罗书记,还记得北方人来繁育小麦的事情?罗书记看了看我,依然清澈的眼睛中闪现出激动的神采,连声说:“记得,记得,辽宁省辽中县的,队长姓王!”罗书记的回答让我兴奋异常,如见亲人。

  走到村边的一户人家,门口有三个人在打量着我们。罗书记说这是她女儿家,上去坐一坐。几个人热情地让座、拿水。其中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问我找水井干啥,我说明了原因。他一下子站起来说:他就是当年生产一队的联络员,叫邢伟民,与育种队一起工作了半年呢!我看他个头与我差不多,很像我当年的联络员,便上前与他握手:“还认识我不?”他摇头不敢相认。是啊,当年都是18、9岁的小伙子,48年的风霜雨雪深刻在脸上后,谁都不敢相认了。邢伟民感慨地说:“我比你大两三岁,你还没忘了我们,谢谢你这么老远地跑来看我们。”我问:“有人来过吗?”他答:“从来没人来过。”

  当时的村民只会讲黎族话,就连电台广播里说的都是海南话。为了方便我们开展工作,挑选了读过中学的人给我们当联络员,其实就是翻译。联络员的普通话也讲得不太好,只能慢慢沟通,互相教学。比如,看到公猪,联络员问这个怎么讲?我说是猪。他说不对。我说就是猪,他说是男猪。类似笑话不少,如果配备的是女联络员,那就更热闹了。经过两个多月的互教互学,我会讲了日常的黎族用语。队领导有事找生产队长交谈,就喊我去当翻译。1553288320743503.jpg

  邢伟民热情地陪同我找到水井遗址、队部所在地、菜地、村中的大榕树,以及当年第一天到达时住过一晚的仓库,并逐处帮助我回忆过去的事情。比如,你们的队医是广东人,厨师是个胖老头,手扶拖拉机手小王很年轻,你们种的茄子和辣椒长得像树一样高等等。

  海南岛的三亚、陵水、乐东和保亭一带,属于北纬18度,不但阳光充足,而且享受着海洋气候的滋润,冬季温度比海口和琼海还高,可以一年两种甚至三种,成为培育植物新品种的最佳地带。当时,北方急需的小麦新品种由于数量少,不能大面积种植,亟待繁育。“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为此北方各省在冬季都派出农业技术员到海南岛繁育新品种。

  乐东属于山区,农田比较分散,且以种植水稻为主。把水田改为旱田,把插稻秧改为种小麦,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像起垅、开沟、撒种这些简单劳动,必须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没有相应的劳动工具,还得临时制作。黎族村民非常朴实、善良,不但认真学习和实践,还克服了许多困难。由于天气炎热,黎族人常年打赤脚穿人字拖,小麦种子撒下后需要用脚来踩实,然而不是拖鞋陷进土里拔不出来,就是种子粒从脚趾缝里钻了出来。看到这种情况,他们就用大姆指把种子一粒粒地按下去。有时进山巡查小麦长势情况误了吃午饭时间,联络员用砍刀截取一段青竹,把淘好的大米装进去,再加装一些从河里捞来的小鱼小虾,用树叶把竹筒口塞紧,然后放在火上烧熟,那可是无比美味的竹筒饭。

  1553288127996013.jpg海南岛是各种候鸟云集之处,当小麦快要成熟的时候,鸟儿们都喜滋滋地飞来享受,那是铺天盖地,黑压压一大片,先吃小麦粒,再去喝木棉花中的水。它们根本不怕竖在小麦田中的稻草人,还落在上面喳喳地叫。用不了多一会儿,就把一块麦田吃个精光。只好派村民去各个小麦田里站岗,用手来轰,用枪去打。一声枪响后,掉下来十几只鸟儿,大的有小鸡那样大小。现在说起来这是不保护鸟类,当时只能与鸟儿们争夺粮食了。

  在黎族村民的真心帮助和精心看护下,我承包的3个生产小队的小麦田,都获得了大丰收。从1971年9月底进驻黎族村寨,到1972年3月底撤出,整整度过了6个月时光。队领导多次表扬我,回家后又被抽到县种子站工作,拿上了月工资。但没有几个月,我就应征入伍了。

  沐浴着乐东早春的灿烂阳光,我们围坐一起,畅谈了很久。当年的状况,今天的变化,未来的发展。罗书记感慨地说:“你是北方南繁育种回乐东的第一人,常回来看看,看看这里的变化,看看我们这些老朋友。”邢伟民还要给我摘椰子,搞饭吃。我婉然谢绝,互留手机号码,依依不舍,握手告别。48年的心心念念,8000多公里的往返奔波,不仅重温了海南生活,更找回了一段丢失的青春岁月,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再见了乐东,我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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