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纷纷,成都总是被雾雨笼罩。那是著名的盆地,四面都是山,河流在其中浩荡或蛇走。雨雾是这座城市冬天的基本表情。下飞机,嘎玛丹增和夫人开车来接。我想打车。嘎玛丹增说绕一下送我。机场高速之后是人民南路,再天府广场,看到骡马市现已更名为“远东百货”的原“太平洋百货”时,心就有些紧迫了。妻子在电话里说:儿子说他不睡,人家都几百年没见到爸爸了!忽然一阵热泪。南太行老家人常说:“孩子要亲生己养”。我始终相信,亲人之间始终有看不见但异常结实的东西存在。所谓“砸断骨头连着筋”就是对这种东西的真实表达。到文殊院对面下车,没见妻子。嘎玛丹增和爱人开车走了。我以为妻子在人民中路三段路口等我,又冒雨拖着箱子去看。


  此时的成都车辆稀少,文殊院西门的牌匾在雨中沉默,各色釉彩被灯光照射成一种颜色。我这转身,看到军区东门有一个人打着伞朝这边看。那就是妻子!我快步走过去,把她抱住。然后进大门,回家。儿子果真没睡,躺在床上。我过去抱了抱他。儿子嗯了一声说:都是烟味!我尴尬地笑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后背和屁股。让他睡吧。和妻子坐下来说话。她也说,感觉好像很久了,可才一个多月。还说,我在真好。我明白她说的。也知道,我在北京这段时间,她带儿子,周一到周五儿子上学,周六和周日补课。有一次,他们母子俩冒着大雨和儿子去对面街上练琴,大雨,母子俩全身湿透了。还有一次,也是大雨,妻子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一下。摩托车看了一眼,就又跑了。幸好没有大碍。


  这些都是妻子告诉我的。我在北京时候,她没说。另外,她身体也不大好。有些小问题一直没好转。输液十多天,中药吃了一个多月。我抱了抱妻子。但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那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夫妻之间,更多的是心,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责,爱与信任、依赖。这种关系一开始是以激情维持的,进而转化为亲情以及血浓于水的生死关系。尤其是当老人们相继与这个世界告别之后,夫妻当是每一个人唯一可以安妥身心和灵魂的了。因为,这个世界越是嘈杂和繁华,作为个体的人越是孤单。丈夫和妻子这种横空而至的结合和扶掖就是永恒的。有时候我想,人这一生,似乎都在寻找一种永远鲜活与紧密的关系。很多时候的邂逅,哪怕是一夜之欢,片刻同行,也带有这种因素。成都秋夜的雨毫无声息,窗外是一个世界,窗内又是一个世界。人在自然之中始终是被包裹和容纳的状态。


  早上儿子上学之前,主动抱了抱我。说,爸爸,我去上学了!我嗯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说,儿子,注意安全啊!这话是我经常对他说的。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我带他时候,每个早上都要重复。有时候儿子说,爸爸放心吧,我这么大人了,没事!但我还是一遍遍叮嘱他。儿子从没反感,每次都回头看看我,眼睛里漾着一些柔柔的东西。出去买早点,给妻子。又一起去看车。妻子说,现在需要一台车了,平时还好,要是雷电暴雨的,带儿子去补课,儿子明年再上初中,少不了接送。我想也是。尽管我对车这种东西感到恐惧。十多岁时候,从山西左权到太原,乘坐一台车奔行时候,在转弯处被一台卡车撞到,玻璃渣子飞溅,同车的几个人脸上马上血花点点。还有一次,请表弟开车去河北河间办事,回程到南宫附近,天擦黑,正在奔驰,前面停着一台装着很多竹竿的拖拉机,距离仅一米多时候才发现,表弟急忙打转方向盘,车子飞上隔离带,一侧竖起,又转回路边方才落地。


  这两次险情,还有几位朋友遭遇的车祸,让我对车这种东西感到非常怀疑。极其向往杜甫那种“细雨骑驴入剑门”、“马鸣风萧萧”,李白“山公醉后能骑马”,王维“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蔡伸“归路骑马踏残红”等诗句表现的意境。车辆对人乃至大气的损害力度是强大的。回到骑行年代,或许是最奢侈的艰苦的浪漫了。


  妻子带着我乘公交去了一个车店,让我看她选的车子,又试驾了一番。我说我不会开车,也觉得那车子还可以。夸妻子眼光好。可在谈价格,签合约时候,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坐在一边瞌睡连连,一句话都没说。交订金出来,妻子说,让你一起来没用!呵欠打得比天还大。我说我对这些就是不大懂。又不会开车,当然说不出啥来了。妻子笑笑。她也知道,我的生存和生活能力这些年来急剧下降。平素到成都的某个陌生地方,即使就在对面,也还得找半天。对单位、家事、交际基本上处于迟钝状态。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木头人。这些都是妻子在做。她时常说,你就是我养的一个大儿子。我也承认,在家里,我和儿子是同一待遇的人。还没到家,我就想睡觉了。进门就在儿子床上躺下。我在家时,儿子总是要我陪着他睡。我看他睡了,再起来跑到和妻子的卧室。


  晚上回北较场,一家三口到外面吃饭。又转悠了一会儿。晚上继续和儿子一起睡。我抱着他,他给我聊天。说学习和他们的同学,还有妈妈。我使劲抱了抱他,让他睡,早上还要上学。第二天,妻子去龙泉驿。我在家。儿子下午回来,我带他以前老去的文殊院街吃酸辣粉和赖汤圆。这是我们父子俩在一起时候经常的活动。其实我不爱吃四川小吃,每次都以儿子为主。我要了一份海椒面。吃了几口,主要是太咸。刚放下,儿子就把他的赖汤圆推过来。我说,我不吃,不饿的。儿子说,那怎么行,你吃4个,我吃2个。我说不了。儿子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我看了看他,拿过碗,吃了2个。儿子又把其中一个汤圆用勺子切开,对我说,这又是两个了,爸爸,你再吃一个!父子俩争执一番,出来去文殊院。


  这也是我和儿子在一起时候的必备节目。此时,文殊院大门关闭,侧门还可以。主要是方便当地人到里面散步。每一次去,儿子都要拿几把香。他带我去各个佛龛前面烧。有时候这小子自己许愿。然后问我,他许的什么愿。我说宝宝自己知道就好了。儿子说:祝愿姥姥姥爷奶奶爸爸妈妈身体都健康,甜甜姐姐学习好,还有雯婕妹妹(他小姨妈的孩子名字)。我笑笑,然后把他抱抱。儿子也抱抱我。文殊院后面是一片大的林子,还有图书馆。小径虽然很短,但很曲折,清幽而富有禅意。父子俩转出来,儿子先回家。我等妻子从龙泉驿回来。一个人站在人民中路三段,有点恍惚。一个多月,就觉得此前在成都的感觉被时间一扫而空了。车流依旧,只是成都人的表情生疏了许多,好像那些人我从没注意过一样。


  任何一个地域都塑造其人群,成都也不例外。然而,我对成都本地人的感觉并不是太好。就是觉得他们有点势利、自私,还偏狭。有一些成都人倒是很好,率直、真诚,可以做很好的朋友。转身到以前常去的一家茶叶店。人还是熟悉的。喝了几杯黑茶。妻子电话说她快到了。就到地铁文殊院站B口等她出来。妻子挽着我的胳膊,从人民中路三段向北再向西。儿子在家玩游戏。我对游戏有一种没来由的排斥。可儿子生逢这个时代,对电子产品及其所有功能的灵敏度是我这一代人所不及的。我并不排斥儿子玩游戏,妻子倒也觉得儿子课余玩玩游戏也是一种智力锻炼。儿子呢,很多时候自觉,玩一会就关了。晚上再和儿子一起睡,感觉他的身体猛然长了许多,白天和我一起走路时候,父子俩比了比,他头顶到我额际了。


  三天过去,我又要去北京。早上,背着书包上学的儿子说他一定要送我。我和妻子等他放学回来,才往机场走。儿子坐在车里,看窗外,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儿子又在后座上躺下,把头枕在我大腿上。我摸着他的头,还有脸,细细抚摩他的眉毛。儿子手拉了一下我的手,坐起来说,爸爸,去了北京少抽烟、少喝酒,那都对身体不好。我嗯嗯着点点头。把他抱过来。到机场换票,我抱了一下妻儿,再抱一下。大致十多次,每次都很用力。妻儿看着我安检进去,才出了大厅。候机时,想起妻儿,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人总是渴望瞬间永恒,明知这不可能,但总是期待奇迹发生。儿子好多次对我说,爸爸,要是你总是这个样子,妈妈也是,我也是,那该多好!我笑笑,对他说,会的,儿子,只要你记住,你盼望,你想着,时间就会真的停下来。就像我们一家在一起的每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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