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李海峰的耳畔,又会响起枪声,一种是歪把子机枪和三八大盖射出的噼噼啪啪暴风雨般的枪声,一种是新式步枪射出的啪地一声清脆的枪声。两种枪声交替在他耳畔上回响,他的眼前也会浮现出两种绝然不同的场景。

  一九三八年的松沪会战,他所在的连奉命坚守四方台,与日军激战了三天三夜,击退了日军无数次疯狂进攻,一个又一个战友倒下了,剩下的人,依然坚守着阵地,连长被炸掉了一只胳膊,用另一只手端着从日军那里夺得的歪把子机枪,嗷嗷吼叫着向敌军扫射,一直坚守到掩护大部队撤退,一个连只剩下九个人,他是幸存者之一。后来随军起义,进入到解放军队伍里,参加过抗美援朝,停战后,转业到一家军工厂任副厂长。那九名幸存者,有八名是在抗美援朝中牺牲的,九个人,最后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每年清明节,他都要到烈士陵园,去祭吊战友。也会到乾坤园去祭奠亡妻和内弟。更是他最最痛心的日子。

  这时候,他耳畔响起的总是那一枝新式步枪射出来的那一声清脆的枪声,内弟就是应着这一声清脆的枪声,倒在血泊里的。而更叫他撕心裂肺和终生不能忘怀的是,当天晚上,妻子从关押她的红总司六楼的一间审讯室里,纵身跳下,命赴黄泉。两条鲜活的生命,竟在一天之内,灰飞烟灭,化为一缕青烟,飞上口号声响彻云天的万里长空。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然而,消失的不只是两条鲜活的生命,还有永远无法平复的伤痛,永远无法挽回的罪错,永远无法恢复的亲情。

  每当这时候,他会觉得身上曾经中过的十三处枪伤的伤口,又会隐隐做痛,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腰酸腿疼,头昏眼花,特别是到了下雨阴天,伤口处更会发作,会更疼得厉害,走路蹒跚艰难,生活自理也越来越困难,街道委主任帮他请了一个来自农村的保姆,工资不高,是他能够承受得了的。因为一直未能落实政策,他现在拿的还是下放到车间当工人时拿的工资,一个月才只二千多元,除去保姆的工资一千多元,剩下的钱,仅够勉强维持基本生活。

  随着国家经济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人们收入的不断提高,保姆的工资也不断上涨,而李海峰的工资上涨幅度却跟不上保姆工资的上涨幅度,保姆只能遗憾地辞职,去工资更高的人家做了。李海峰的生活陷入了窘境,自己不能上街买菜,也做不了饭,又叫不起外卖,只能每天对付着过,冲一碗奶粉,啃几口干粮,就点干肠咸菜。一天一天捱着这种不是日子的日子,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过?不知道哪天是个头?

  这时候,他就会面对着挂在房间正面墙上老伴的照片,潸然泪下。三十年了,他仍然无法抹去心头上对妻子深深的怀念,他和妻子白素云,是中学的同班同学,也是一对恋人,他们也是同一大批同学和热血青年,踏着九一八事变的枪声,一起参加了热河抗日义勇军的队伍,走上了抗日救亡之路。白素云不只人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一边做着救死扶伤的卫生员工作,一边随时给战士们表演节目,唱歌跳舞,做着宣传鼓动员的工作,深受部队和战士们的欢迎和热爱。解放后,转业到了市群众艺术馆工作,任业务副馆长,曾多次带领文艺宣传队下工厂下农村演出,很爱工人和农民的欢迎。多次获得市委宣传部和文化局的表彰,被选为市妇联常委,市政协委员,区人大代表,也算得上是妇女界的代表人物,优秀人物,帼国英杰了。

  所以,对妻子刻骨铭心的怀念,对妻子出其不意的跳楼身亡,李海峰一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结局。几十年炮火硝烟,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高唱凯歌的和平年代,竟然会发生那样的悲剧。那样残忍到六亲不认,骨肉相残,丧失了基本人性的史无前例。

  他至今也无法接受那种亲情被彻底泯灭的残酷现实,无法原谅那种骨肉相残的疯狂行为。

  二

  街道委主任又介绍来一个新保姆,年龄也就四十岁刚出头,人长得挺秀气,性格也和善,不笑不说话,一笑,腮边的两个酒窝,也甜甜的柔柔的,叫人颇感温暖和亲切。

  大叔,你的情况,委主任都跟我说了,我很乐意在你这做。保姆名叫吴秀兰,温温的声音说,又管吃又管住,还有工资,我求之不得呢。我们是从农村来的,我老公在外地打工,我女儿刚上大学,也在本市的一所大学,我临时住在表姐家,常住也不是个事,租房子,又太贵,能在你老这儿有地方住,省了不少租房子钱,我特别特别乐意。你老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饭菜做的咸了淡了,可口不可口,你老只管告诉我。我爸妈去世的早,你老就跟我爸妈一样。我听说你老还在抗战和抗美援朝中立过功,我更有义务好好侍候您了。

  几句话说得李海峰心里热乎乎的,直觉得眼圈发酸。自打妻子走后,还没有一个女人,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声音,这样关切地跟他说话。一种亲人般的感觉,油然涌上心头,叫他有了一种亲情回归的感觉。

  吴秀兰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李海峰的生活,一日三餐,吴秀兰掉着样做,做的都是李海峰最喜欢吃的饭菜,房间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还在窗台上养了两盆他最喜欢的君子兰。妻子活着的时候也特别喜欢君子兰,家里也养了好几盆君子兰。后来,他侍候不动了,几盆君子兰,都干死了。屋子也没了生气。现在,自从吴秀兰到来以后,屋子里又有了勃勃生气。吴秀兰常常一边干着活,一边哼唱着小曲,那些小曲,都是他们这一代人喜欢的老歌曲,常常感染得李海峰也在心里跟着哼唱几句。

  有时候,周六周日,正在大学念书的女儿月月,也会跑来帮助妈妈干活,每回来,都会从她们学校郊外的山上,采摘一大把野花,五颜六色,水凌凌,鲜亮亮的,带着露水珠儿,插在塑料做的花瓶里,满屋里散发着鲜花的芬芳。女孩长得很漂亮,一声一声爷爷爷爷的叫,叫得李海峰心里热热的甜甜的,真像自己有了亲孙女一样。特别是他发现,女孩的眉眼身条,和妻子是那么相像,连说话唱歌的声音,都很像很像,他的心头就会掠过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又痛楚的情感。

  有一天,小女孩从野外检到一只受伤了的小鸟,小鸟的腿折断了,女孩心疼地问爷爷,怎么能给小鸟治伤,李海峰找出创可贴,和女孩一起把小鸟的腿包扎好,又和女孩捉回来一些小昆虫,喂养小鸟,小鸟没多长时间,断了的腿就长好了,李海峰编了个鸟笼,把小鸟装进去,送给小女孩,小女孩却说:爷爷,还是把它放回野外大自然去吧。它的爸爸妈妈一定很想念她呀!不知道怎么着急呢!她也一定很想念爸爸妈妈呢!

  对对对对!李海峰一连说了四个对,心里升腾起一股动情的温馨的暖流,更叫他觉得小女孩可亲可爱,也更觉得吴秀兰夫妻两人,能培养出这么仁义这么善良的女儿,这一对夫妻,也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绝不会是那种人性变成狼性的人。所以,也就更觉得吴秀兰比亲人还亲。所以,吴秀兰向他请假,说她想每天抽出二三个小时,到一家按摩店,跟她的一个老乡学按摩,说她不能老是做保姆,得学会一门技能,以后能找一个更好的挣钱多的工作。李海峰马上说,对对对!行行行!你去吧。是应该学一门技能,有了技能才能找到好工作,一辈子都不用犯愁。我被下放到车间当工人,跟老师付学钳工,后来家里修个什么,再不用请人,自己都能修。连自行车我都能自己修。人是得有点技能,才能活得更踏实。

  吴秀兰学习了二个多月,有一天学习回来跟李海峰商量说:叔,按摩的基本要领,我都掌握了,就是缺少实践,叔,你不是说你经常腰腿疼吗,一到下雨阴天就更疼得厉害,都是战争年代落下的病根。你要是不嫌乎,我就先给你做做,看看我是不是真掌握了?看有没有效果,您不怕我拿你做实验吧?

  不怕不怕。行行行。你就试吧。李海峰满口答应。

  然而,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吴秀兰只在他身上试了一个多星期,他的腰腿疼就觉得好多了,腰也能挺直了,腿也能迈开步了,身上也觉得有劲了。

  其实李海峰也早就听说按摩对他这种腰腿疼有效果,医生也跟他建议过多次,可是,那时候走路都困难,每天去医院治疗,他坚持不了,也只好作罢。没曾想,医生走进了家门,吴秀兰成了他的按摩医生了。他也更觉得吴秀兰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做啥像啥,学啥像啥,心地又那么善良,叫他常常想起妻子,这个女人,跟妻子有些地方,也很像。想到妻子,不能不叫他想起另一个人,那个被他赶出家门,今生今世永不相认的那个人 。

  三

  立新,你来信说你们部队又换防到了新的营地,是不是 环境更艰苦了?你总是报喜不报忧,你一定要注意身体,照护好自己,本来你已经够级别,家属可以随军了,我也多想到你身边呀,能多多照顾你,我们也早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现在你在部队,我在城里,女儿在学校,一家分成三下,好在还能经常见到女儿,也对我是一个莫大的慰籍。你不用老说感谢的话,来照顾老爷子,是我心甘情愿的,也是我应该尽的一个义务,一分孝心。令我高兴的是,自打我来以后,老爷子的家变了样,老爷子也像变了个人,吃饭也吃得香了,睡觉也睡得好了,也有精神头了。学了按摩以后, 我坚持每天给他按摩,腰腿疼的病,也一天比一天见强。我的按摩没白学。以后到了部队,我还可以给你做按摩呢。是一种很好的健身呢。

  老爷子特别喜欢月月,一到周六周日,就问我月月今天啥时候能来家,叫我多做几样好菜,月月每回来,都是连吃带带,老爷子看着月月,眼珠都不舍得离开。真是血浓于水呀!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老爷子照顾好的。这也是我们责无旁贷的。能叫老爷子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也是我们最大的愿望。我爸妈去世得早,老爷子也是我们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了。何况他当年为了民族解放事业,打过仗,流过血,我们更应该格外敬重,格外孝敬。

  你也别老是背着那么一个沉重的包袱,那不光是你一个人的罪过,也是整个时代的罪过。

  你来信跟我说,你们部队可能会被派到非洲去执行维和任务,今后的工作会更艰巨更危险,你常说保卫祖国保卫世界和平,是军人的天职,我又怎么能不支持你?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想能到最限苦最危险的地方,去锻炼锤炼自己,想用立功和干出一番事业,将功折罪,去弥补你心灵上的创痛,甚至于总是用苦和累,用危险和死亡来惩罚自己。你十五岁就下乡插队,在地垄沟里一做就是十几年,你一参军就要求到最边远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去。可你却一直放不下背负在心灵上的那个十字架,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找机会对被残酷伤害的亲情,做些弥补补偿。可是,令我一直非常担心的是,你是一名军人,又是一名领导干部,是带兵的人,是不应该老是沉陷在精神的强烈自责之中的,为了事业和职责,你也必需从无形的痛苦和自责之中解脱出来。做为妻子,我也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你,何况老人是我们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我更是责无旁贷。你们部队肩负着保卫祖国的任务,你又升了职,肩上的担子更重也更艰巨了。所以,你一定得放下包袱,不能叫自己精神上老是有沉重的负担,现在你负的责任更大了,你更要振作起精神,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上。家里的事,你不用惦记,月月很懂事,学习也很努力,还经常来帮助我照顾爷爷。

  立新,上封信我跟你说了,老爷子的两个肾都长了瘤,大夫说情况不好,说最有效的治疗办法,就是做肾移植,现在肾源又极缺,月月还小,我又配不上型。你说你要捐出一个肾给老爷子,我知道你的心情,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想有机会赎罪,做为唯一的亲生儿子,你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可是,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现在的工作担子又这么重,又有可能被派到国外去执行任务,所以,我也非常担心。我多希望我的肾能和老爷子配上型能代替你做肾移植。虽然我心里十分不情愿,可我又没有理由阻拦你。好在医生跟我说,人之所以长二个肾,另一个是起代偿作用的。健康人捐出一个,并不会对人有多大影响。用你捐出的肾,能叫老爷子多活几年,是你的孝心,也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啊。我又怎么能不同意?

  只是这个事,千万不能叫老爷子知道,只能跟他说是一个普通的小手术。

  所以,这阶段,你更要好好保养身体,毕竟这也算是一个大手术啊。你还担负那么繁重的工作,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和月月都很好,勿念。

  祝好!

  爱你想你的妻 秀兰。

  四

  吴秀兰不得跟老爷子针锋相对,她知道她只有把话说得狠一点,才能说服李海峰。

  叔,你要是还这么固执,我可就走了,永远不回来了,月月也不会再来了。有病怎么能不治疗?只是一个小手术,又不是不能治的病。什么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也没几年活头了,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偏得了。花那么多钱,不值得。几十年前,你就去见过阎王爷,已经迟到了几十年了,也该去了。你瞅瞅你跟医生说的这些话。把医生气着了,咱们还怎么治病?

  秀兰,你别生气。我不是跟大夫发脾气。也不是跟你叫劲。我说的也都是实话。李海峰见吴秀兰真生气了,放软了话说,常言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今年都七十三岁了,都超过古来稀了,还不该知足?在战场上死都死过好几回了。早就是捡回来的一条命。那前儿,我就想跟你婶一块走。可是,我又不甘心不明不白地戴着帽子走。他们给我扣上一个假起义假投诚的帽子。还怀疑我是国民党特务。我不能蒙受个不白之冤就离开这个世界。我得要回公平。现在厂里说,我的问题,他们已经基本上调查清楚了。等上级有关部门批回来,我的问题也就能彻底解决了,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也可以清清白白地走了。跟你婶离别三十多年了,我也该去找他们了。

  叔,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上天给了我们生命,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丢弃的。生命是宝贵的,我们都应该好好爱护。不应该放弃的时候,我们放弃了,也是对上天的一种不敬,对人生的不负责任。战场上枪林弹雨,你都挺过来了,这点疾病,又怎么不敢战胜它了?吴秀兰反驳李海峰的话,耐心的劝说道,您应该好好配合医生,再不要跟医生说你不想治疗了。专家们要给你制定一个治疗方案,一等治疗方案出来,你一定得听医生的话,好好配合治疗。再说了,叔,这个世界上,您真的一点牵挂也没有了吗?

  吴秀兰最后的一句话,猛一下触动了李海峰的心扉,勾起了他心底里永远的痛,他不再说话,他把脸转向了窗外,两只眼睛盯着窗外一棵老榆树的树枝上的一只鸟儿,那只绿尾巴红嘴唇的鸟儿,不住声地叽叽喳喳叫着,一边东张西望地好象在寻找什么。是在寻找它的亲人?寻找它的孩子吗?

  他的眼眶潮湿了,眼角边上,似乎有泪花闪动。

  吴秀兰有些后悔了,她知道她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老人,触到了老人最隐密的心痛之处。虽然很是有些后悔,但她又觉得她不能永远不说,她来的目的,不应该光是照顾老人的生活,还应该千方百计弥补那道创伤,那道也许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弥补的创伤,或许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创痛。那道历史的时代的人性的创伤创痛。但是,她又不能不做。她有这个义务,有这个责任。她应该尽自己的全力,去医治父子两人心灵上那道深深的三十年来也一直无法疗治无法愈合的伤痛。她也明知道,她无法挽回那个时代和人性的罪错,但她不能不去做,不去争取,她一直觉得血浓于水,亲生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她多么希望他们父子能重新相认,能重归于好。当丈夫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地向她讲述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时,她的心也被深深刺痛了。她也觉得丈夫的那个罪错,是无法叫人原谅的,无法叫亲人原谅的,一丝一毫也不能怪老父亲的绝情,那可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呀!可是,那时候他毕竟才只有十五岁,一个十五岁的懵懂少年,在那个狂热得发疯的年代,又怎么能不变得疯狂?人性被泯灭,兽性被激发,个人有责任,有罪过,而更大的责任和罪过,在于那个时代,那个运动,那些彻底丧失了人性和理智的岁月。

  想到这儿,吴秀兰的眼角也潮湿了。她赶紧把话拉回来,转移话题说:叔,月月说这个星期天她要过来,还说要和你一起上动物园去看大熊猫呢。大熊猫只在咱们这呆一个星期,过后还要去日本巡展呢。这可是咱们国家的国宝啊。月月还说要多照几张照片,留个纪念呢。

  突然,一颗豆粒大的泪珠儿,啪嗒一声从李海峰红红的眼角边下滚落了下来……

  五

  秀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也许是上天派你来替我赎罪的。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能够理解我原谅我接纳我,也是我李立新三生有幸,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女人好妻子,要不然我死都不会瞑目的。我自十五岁被赶出家门,再没见过父亲一面,也不敢给他写信,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我。我犯下的罪行,是上天也无法原谅的。我十五岁下乡下到黑龙江省的一个劳改农场,跟着劳改犯一起干活,觉得自己也像是个劳改犯,日子越久,我越觉得我的罪行不可饶恕,没有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罪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没有资格怪那个时代,怪那个环境,怪那个运动,我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了,也算已经成人了,做出那种天理不容之事,只能是咎由自取,当我彻底认识到我的罪行时,我的灵魂几乎每天都在受着谴责和煎熬,后来参军到了部队,我也只能用比别人更严酷十倍的训练来处罚自己,所以,我的成绩也是全军最优秀的,受到过多次奖励和表彰。

  可是,我心灵上的那道创伤,那道深深刻入骨髓的伤痕,却还是无法平复。我依然得接受无尽无休的灵魂的自我惩罚。因为我知道我依然不会得到父亲的原谅,他还是不会认我这个儿子,不会见我,不会接受我的忏悔和赎罪。要不是你假扮保姆去家里照顾疾病缠身的老父亲,替我尽了一些孝道,多少使心灵得到一些安慰和解脱,我真不知道我还该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秀兰,我的好妻子,我一直认为你是上天派来替我赎罪的,你是那么心地善良,宽宏大量,善解人意,跟老爷子相处得那么亲切,能得到他的信任,能说服他做手术。能叫我用我的一个肾,去救治老父亲,给了我实实在在的一个赎罪的机会。是你的真诚和善良打动了老人,他把你当成了亲人那样信任,也是对我的最大慰籍。我不知道我用什么言语,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我知道我说一百声一千声一万声谢谢,也表达不尽我心中的感动和谢意,我就要跟部队到非洲去执行维和任务,我只有用全力以赴地加倍努力工作,做出突出的成绩,来报答你的恩情了。

  六

  月月的大学要举办改革开放二十周年庆祝活动,月月所就读的电子工程系,也要举办改革开放伟大成就论坛,月月第一个报名参加讲演,她请妈妈和爷爷去听她演讲。

  坐在大学一个小礼堂的最前排,望着台上年青漂亮的月月,从容自信地面对着几百名听众,李海峰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月的小嘴一张一合动情地演讲着,忽然,他张大了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各位老师,同学们,改革开放二十年来,我们国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彻底改变了祖国贫穷落后的面貌。这是全世界人民都有目共睹的事实。也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中华儿女引以为自豪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老师同学们,我今天要说的是,这些都是我们能用肉眼看得的巨大变化,还有一种巨大的变化,不是摆在我们眼前的,却又是最最重大的变化,那就是社会的变化,观念的变化,人心的变化,使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摆脱了二十年前那场政治动乱和空前浩劫,给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心灵带来的巨大创伤。那是一场人性被扭曲亲情被泯灭的噩梦。

  那一年,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不谙时事的中学生,也被那波狂热得近似疯狂的政治旋流裹挟了进去,也成了一个无限忠于和大义灭亲的狂热分子。我的舅爷和我奶奶因谈论某领导夫人的绯闻的话,被我父亲,一个胳膊上配戴着红小兵袖章的十五岁中学生听到了,他马上意识到这两个人说的话,是十足的反动言论!义愤填膺的父亲,满脑子被灌输的大义灭亲的信念,使他立即跑到红总司向他们报告了我舅爷和我奶奶的恶毒反动言论,红总司当天就把我舅爷和我奶奶抓了起来,第二天就召开全市批斗公审大会,当场宣布判处我舅爷死刑,并立即执行。也就是这天夜里,我奶奶听到这个噩耗,从红总司关押她的六楼的一个房间里,爬上窗台,纵身跳了下去。二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残酷的消失了。消失在红海洋和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而从此,被赶出家门的我父亲,父子不再相认,他的灵魂上,一生一世都背负着一个罪孽的十字架,无法解脱。

  是那个史无前例的浩劫和动乱,造成了千千万万人性被扭曲亲情被泯灭的巨大人间悲剧……

  李海峰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泉涌而下……

  周秀兰赶紧掺扶着老人离开会场。

  周秀兰的眼睛也一直湿润着:爸爸,三十年来,立新心里一直很痛苦,他用各种方法惩罚自己,也难以修补他心灵上的伤痛。他一直想当面向你赔罪,又不敢去见你。他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也说他至死也不会原谅自己。爸爸,看着立新总是那样痛苦, 我心里也特别难受,我不知道该怎样能帮助他解脱出来。这次他跟部队去非洲执行维和任务,在一次抢救被恐怖分子劫持的二百多名妇女儿童的激战中,他冒着枪林弹雨,冲锋在最前头,身上中了好几颗子弹,他毫不退缩,最终全歼了恐怖分子,解救出了那二百多名妇女儿童。当地国家的总统,亲自到战地去慰问他们,还要为他们举行隆重的庆功仪式,还邀请我们全家参加,市政府领导和他们部队首长也鼓励我们全家都去,爸爸,咱们一起去吧。

  李海峰一直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湿润着。几点晶莹的泪花,也一直在红红的眼角边上闪动着。

  七

  当地政府主动给他们订好了去非洲的飞机票,部队派专车来接他们,送他们去飞机场,小车已经在家门口等了好一会了,却一直不见月月的踪影。李海峰也一直站在家门口张望,秀兰一边埋怨着女儿,一边安慰说:爸爸,你进屋坐一会吧。这死丫头,总是不知道紧慢。

  周秀兰的话音未落,就看见从对面的街口跑过来一个人,看不见那个人的脸面,因为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大簇迎春花,粉红的,金黄的,交相辉映,很像是一团燃烧着的云霞,随着她的奔跑,也在一上一下地跳跃。

  爷爷!爷爷!迎春花!迎春花!满山遍野的迎春花都开了。

  是月月。

  李海峰和周秀兰这才看清楚,那怀里捧着一大抱迎春花的人,是月月。

  爷爷,妈,我想把这束迎春花带到非洲去,亲手送给爸爸。他也特别特别喜欢迎春花呢!

  好好!好!李海峰连声说着好。

  三个人乘坐的红色桑塔那,不一会就开出了城外,公路两旁的一座座山坡上,满山遍野开满了粉红、金灿灿的迎春花,那一簇簇迎春花一朵朵娇艳艳的花瓣上,还挂着鲜亮鲜亮的露水珠儿呢。

  春天真地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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