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L来电话跟我要照片,说她做音乐相册,找不到高中毕业时和S我们仨的合影了。我把装旧照片的牛皮纸档案袋拿出来,把封口的缠绳扣打开,照片“哗”地倒出来。

        还没等我找要找的,一张游离一旁的照片不禁让我拿起来端详。

        这是一张约二寸的黑白照片,被岁月风尘浸染的有些灰茫,还有点点水渍,仿佛老人眼膜上的云翳。但人的神态轮廓还楚楚可见。这是一对青年,二十出头的年龄,女士短发,刘海又黑又厚,眼睛仿佛皓月似的放着光,穿着素色旗袍。男士略靠后站着,高她半头,一身黑衣。眼睛很大,嘴角漾着微笑,头发又浓又密的样子。 这是一张民国时期的照片,已过一个世纪了。

        它是我外婆、外公。

         照片从前我看过。母亲说照片应随外婆去的,但是落下了,她就保存了。2014年母亲去世,大哥说母亲这里的照片我的居多,就让我保管了。我拿回来还一直没动过呢。直到现在才知道外婆外公的照片也在我这。

        看着照片上的外婆外公,视觉惊喜,灵魂舒适,不觉灿然绽笑。那句外婆的心语又浮出“找不着这样人,没有,对我的好啊,没有这样人!” 

         外婆活了七十七岁,印象中的外婆瘦削腰板挺直,花白的头发一顺梳向脑后,盘绕成髻,干净利落。

        我之所以要写外婆,因为她是我的亲人,我的血脉渊源,而我要特别说的是她的爱情,是那种拨开被层层俗世云雾包裹着的功利,只剩赤裸裸的心,从心性出发,她遇到了爱情。这好像有点不可思议,在我们的印象里,旧时的人大多一生困顿于糊口,爱情是没资格有的,况且婚姻的前奏是陌生,但外婆有。恰恰是爱情,在丈夫青年即逝后,不但没有埋葬她水仙一样清丽的青春,反而使她涅槃成一株铿锵的植物,在清冷的世界里傲然挺立。她的生活从词性角度看一直在艰苦中度过,但她内心揣着温暖,唯有这温暖烘她一生的心,这是力量的源泉。

        沿着那个年代的联姻方式,外婆也是在媒妁之言下,蒙着盖头入洞房。母亲说外婆跟她讲,结婚前一天哭了一场,可能那时姑娘出嫁,都有命运不可测的惶恐。男人的心思也一样吧。洞房花烛夜,女人给丈夫洗脚,外婆端来水,外公被动接受。在洗脚时外婆瞟了一眼丈夫,只这一眼,花烛爆菊,四眸擦火,前方被照亮了,世界改变了模样!所谓的一见钟情是不是就在一“瞟”间产生?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之前的拘谨、隔膜都烟消云散。原来彼此心中臆想的那个人,就是眼前人啊。如果说旧式的婚姻幸与不幸在某种程度上是撞运气,那么他们无疑是幸运儿。

        外婆的故事,母亲讲的桥段

        那一年,外婆十九岁,外公二十二岁。二十一岁外婆生了我舅舅,二十二岁有了我母亲,再一年刚有我姨母不久,一天外公猝倒。外公是个照相的,是区镇公所民营照相馆一名员工。那天,外公还没有出门儿,正哄着淘气的舅舅和咿呀学语的母亲,外婆在炕上拍着襁褓中的姨母。突然外公脸色痛苦,叫着外婆名字:新,我不得劲哪!外公捂着胸,想要坐下却向下滑去。外婆冲过去惊遽喊着外公名字,咋了!咋了!弥留之际,外公扬着手看着外婆,嗫嚅着她的名“新——新——新……”,到底没说完,头一歪,去了另一世界。

        外婆,傻了,呆了。

        仿佛一幅彩色画卷,瞬间收去颜色,变得一片惨白,马上又乌云团团。外婆直觉五雷轰顶,天在眼前塌下,地在眼前陷去……

        二十三岁有了三个孩子,外婆成了寡妇。也变成了“祥林嫂”。但有一天,外婆突然变平静了。她对人说,是外公告诉她不能疯啊,那样孩子和他都找不着她了。是外公唤回她的理智。不久外婆每天出去给人家当奶妈,乡里一个婴儿一出生就死了娘。

        外婆知道九泉的丈夫把一切交付给她了,她要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未来的天空。但那个年代,死了丈夫的年轻女人,婆家是有权“卖”寡妇的。不到半年,婆婆就暗地寻人家,说男家挺殷实,种着不少的土地,外婆看出端倪,没犹豫把三个孩子领回隔屯的娘家,连应得的家产都没要。她把三个孩子托付给娘家人,安置好后就出了门去了奉天。沿着村路向前方走去。只要走下去就能到奉天,这是外婆从小就听说的,她要避开民间俗风鄙礼的左右,她要养大三个孩子,她要让九泉之下的丈夫安心。

        辽北到奉天三四百里的陌路,没人知道外婆迂回几次,摸爬多久,几日露宿。外婆终于来到奉天,在英国人开办的西医学堂给教职员工做了厨子。校长是个人高马大的英国妇女,面凶气盛。管理学校严苛挑剔。外婆每日做事谨慎不敢疏漏,生怕被辞没了每月六元的钱路。厨子兼采购,有一次买来肉,外婆左闻右闻不对劲,怀疑肉有了味,于是回肉案找退,肉主气焰嚣张,怒喝外婆搅乱,声称早上刚宰的猪。外婆终于看见肉上腐虫蠕动,眦目,于是按着肉主头看,说不退砸了你案子,搅了你顾客。那人才蔫下,媚着笑拿了好肉。几年后英国人撤校,外婆做了保姆,把好几个家庭的孩子帮人养大。外婆靠着勤奋,靠打理生活的能力和热心,赢得所有雇主的赞许,在奉天站住脚,挣钱养家三十多年。

        几十年,无论挣的钱是多是少外婆极少自己花,都拿回娘家,因为三个孩子被老母弟弟弟媳照看着,她得供费用。再有,即使花销捉襟见肘也必须给外公留出买纸钱。从外公离世从未变过。外婆平时回不来,年根底下才允回,每每背着一包子烧纸。因为总是天黑到,这时是无处买的。外婆先到娘家,把烧纸放在大门石上。第二天天不放亮,拿一把铁锹,背着烧纸直奔丈夫坟茔。七八里山路走一半时天亮。等烧完纸培了土和外公说完话返回。过完年临走再去一趟和外公告别。九泉的外公是幸运的,坟,婆家已没人问津了,也没成荒塚,冬去春来,枯荣更迭,茔地的高度未变。

        外婆曾给一个干部家带孩子,干部调转南方,要带着外婆,那孩子也离不了她,但外婆牵着外公,毫不犹豫谢绝。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婆想那孩子,深夜睡不着抹眼泪。

        外婆的婚姻只有四年,四年对于人生是啥概念?四年对于一些人也许没写出几页篇章,但对于外婆,四年的日子给了她足以照亮人生的亮度。二十三岁起,几十年不缺席地祭丈夫(后来祭祀路上陆续增加了她的儿女,孙辈,外婆不再一个人孤独了),每一次的祭都当是刚刚的分别。“青青子衿,幽幽我心”,世上绝无仅有啊?外婆对她的亲戚,后代,熟人都说“找不到这样人,没有,他对我的好啊,没有这样人!” 。

        六十八岁那年是外婆最后一次给外公烧纸,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很羸弱,家人再不能让她去了。但每次家人去给外公上坟回来都得跟外婆汇报坟茔情况。

        外婆在外几十年,没什么物件,小小包裹里是几件衣服,这张照片起初夹在叠着的衣服里,照片是他们结婚不久外公领她来外公的照相馆,师傅给照的。在镁光灯抛雾的瞬间,幸福就定格了。母亲说外婆担心包袱不慎牵连照片丢失,后来外婆在她那几件衣服里都缝了兜,从此几十年,那张照片没离开过身,茕茕孑立,照片是唯一的念想,外婆呵护它,就像珍爱生命,外婆保管它,就像保鲜她的爱情。晚年,外婆来了我们家,就把照片放进她用的一个两层木制针线盒的底层。我依稀记着外婆拿出看过,一回过年表姐们都在,外婆还拿出来给大伙看呢。母亲说外婆病入膏肓后没提过照片,一直癔语听不大清,但她孙女我的表姐说她听出来了,外婆说的是“我去了,我去了!”叫人半信半疑。

        一个乡下妇女,大好青春,整个中年,为了孩子,为了亡夫,孤独着,昂扬着 ,在那情感内敛保守的年月,女人的生存往往靠依附的年月,一个纤弱的三个孩子的年轻母亲,那么坚韧地活。对于我们后人,只有肃然起敬。可惜我们祖孙的年龄差太大,在我还心智不成熟时,她就离开了,外婆的一切,只能从亲人不是很多的叙述中窥探。但只这寥寥就让我明白,外婆曾活的滋润,保养她精神的是爱情。

        我找到L,S我们的合影,看着三十年前清纯的我们,一股霾隐约袭过,现代人的生活包括情感怎么有时斑驳陆离啊。

        但我依然相信,无论时代如何变幻,无论具有时代特征的元素怎样加码,抖掉赘附,那种本真的东西依然存在且熠熠生辉。

        我找来一个较厚的塑料包装袋把外婆外公的相片小心包好。 

      “试问爱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依?”

        而我的眼前倏地闪现一个景场景:一个村庄,一个院落,一座草房。大门打开,一个青春男人扬着阳光般的笑脸,闪着大眼睛。

      “新,我回来了!”

        叫新的少妇,仿佛一朵正逢盛春芬芳的花朵,呈现最美的模样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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