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海小开的抗战奇遇（下）

逃出孔家去从戎 考上空军翻译官

鲍比到达重庆后,很快找到了父亲的表弟孙景询,他当时是中国旅行社的总经理。孙景询将他安排在旅行社的招待所里,还给了他1000元法币。晚上他发现,木板床上有很多臭虫,咬得他浑身奇痒,根本没法入睡!于是他把床单的四个角用绳子吊起来,钻进去睡在床单中央,在床板上铺上了报纸。这样一来,臭虫是少了许多,但是蜷在床单里很不舒服,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鲍比去重庆市的中华基督教青年会,本想打听刘生的消息,却意外遇到了大学同学姚祖亮,他俩都是圣约翰大学篮球队的成员。姚祖亮又找来早先来到重庆的一大帮同学,大家涌到一家小饭店里吃喝了一顿，算是给鲍比接风。到了晚上,鲍比不想再回他的“床单吊铺”了，于是挤在同学的宿舍里,一住好几天。

孙景询见鲍比一连几天跟同学混在一起，没去大表姨宋霭龄家，当即发火了，立刻叫司机开车送他去孔家。孙景询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为鲍比是坐着财政部次长俞鸿钧家的车来重庆的，而当时的财政部长是孔祥熙，孔家人肯定已知道鲍比到了重庆，他不上门看望长辈是说不过去的。还好，孔家大人都去了外地,只有大表姐孔令仪在家。她见了鲍比，亲热地问长问短，还要鲍比留下一起吃晚饭。傍晚，孔家二小姐孔令伟也回来了，同辈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在宋家的三个表姨中，鲍比跟孔家是走得比较近的。他妈妈去世时家里设了灵堂，第一个到家里来祭拜的就是大表姨宋霭龄。小时候妈妈还带他们两兄弟到孔家吃过饭。战时孔家的晚饭也简单，两荤两素一汤。饭前大家都要低头祈祷,就像在上海时一样,规矩很大。

饭后，孔令仪关心地问起上海沦陷后各家亲戚的情况，还问鲍比有什么打算。鲍比说，他要去参军，要去打日本人！孔令仪沉默了片刻，说:“你这个小表弟蛮有志气的。不过，你的书还没有读完，你还是先去把大学读完吧。”她对孔令伟说:“明天你去找夏(晋荣)秘书，请他把几个搬到内地来的大学的资料拿来，我们一起帮鲍比参谋参谋，鲍比上学的事就交给他了!”大表姐让鲍比就睡在一楼的客人房间里，不要回招待所了。

当晚鲍比躺在舒适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大表姐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要是在这里住下去,肯定要被他们送去读书的，那跋山涉水的几千里路不是白跑了吗？他跟同学们约好一起去参军的愿望又怎么实现?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封信。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意是感谢大表姐对他的关心,但在国家危难的时刻他不想再读书了,只想找到自己的位置,为抗战出一份力,希望她们能谅解……落款是“爱你们的鲍比”。

鲍比离开了孔家,虽然口袋里空空,但心里却非常踏实。走到半路,迎面遇上了姚祖亮和另外几个同学。姚祖亮兴冲冲地捶着他的肩膀说:“鲍比,好消息!航空委员会贴出告示,要招翻译了,我们一起去报名吧!”

考试分数出来后,大约有二分之一的人被划掉了。鲍比和几个同学的分数则都在红线之上,大家高兴极了。口试考场设在校长办公室。主考是个美国空军上尉军官,另外两个考官是中国军人,一个提问题,另一个在花名册上做记录。鲍比进入考场刚回答了几句话,主考官就说:“OK,你的口语不错,你已经被录取了,到外面等着吧!”他的几个同学也都顺利过关,被编入了新兵培训团,将被送到昆明培训基地去接受训练。

参军的愿望实现了,就要离开重庆了。鲍比还惦念着刘生，想办法找到了刘生的姐姐，这才知道刘生从贵阳去了成都，他家亲戚帮他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他只好留给刘生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去向。

              途中嬉水被感染 差点失去一条腿

穿上中国空军的军装,乘上了军用卡车,联合空军的新兵培训团离开了重庆,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在途经黄果树大瀑布时,车队在山间公路上停下来,让大家休息解手。瀑布前边有个宽阔的积水湖,湖水平滑如镜,翠绿的群山和蓝天白云倒映在湖面上,真是美如仙境。那个曾经是他们的主考官的美军上尉下车脱光了衣服,一头扎进了湖水里。鲍比见状也脱了衣服跳下水去,接着又有好几个会游泳的新兵也下水了。官兵一起嬉水玩耍,洗去了一路风尘,好不痛快!

鲍比上岸的时候,感到左腿的脚踝被尖利的荆棘划了一下。上车后他低头一看,划破的伤口出了点血,当时并没在意。车队到达昆明时已经很晚了,他们被安排在几间很大的营房里,睡的都是上下铺。鲍比这时候感到左腿上的伤口开始疼了,第二天早上小腿肿了起来,但他到卫生室擦了点药水,仍坚持参加了全天的训练。谁知过了两天,连大腿也肿起来了,伤口周围变了颜色，并开始发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教官和同学们过来一看,赶紧把他送到了机场附近的野战医院。军医查看了他的伤口,二话没说,就在小腿的脓肿上划了一刀,一大滩脓血淌了出来。医生说,伤口深度感染了,要是再耽搁下去,那条腿就保不住了!

这个野战医院是刚建起来的帐篷医院,病房里没有病床,只有稻草地铺。鲍比在地铺上躺了几天才渐渐恢复了,整条腿脱了一层皮。其实那时已经发明了青霉素,但我国还不能生产,全靠进口,非常昂贵,连野战医院也没有常备药,伤病员只能靠医生的一把刀和自身的抵抗力来对抗感染。

新兵培训结束后,这些翻译官被分配到了中国联合空军的各个部门。鲍比和姚祖亮等20人被分到了昆明机场的空军基地,鲍比被分派在美军休息室上班。这个休息室跟餐厅是连在一起的。执行任务回来的美国飞行员在这里休息、聊天、喝咖啡。翻译的工作就是协助飞行员们跟地勤人员进行沟通,满足他们的各种需要,因为地勤人员主要是中国军人。

鲍比入伍后,昆明机场又飞来了很多架运输机,他们是从印度飞越喜马拉雅山“驼峰”过来的。那是一条刚开辟出来的新航线,沿途自然条件非常险恶。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到中国来参加抗日的美国飞行员,年龄都不大,参军之前多为普通的工人农民和学生,在陈纳德将军的感召下参加了航空学校的培训,培训结束后就飞到远东来了。能够直接为飞行英雄们服务,鲍比和他的同学们感到很自豪。

              受命加入小分队 营救美军飞行员

1942年9月初的一天,鲍比正在休息室和一群同事讨论时局,航空队主任舒伯平少校进来了,他对鲍比说:“你出来一下。”原来发生了紧急情况——一架美军飞行员驾驶的战斗机因燃油耗尽,迫降在大山沟里了,幸好飞机上的无线电发报机完好无损,飞行员也没受伤,但在着陆时螺旋桨被撞坏了,飞行员不愿离开战机,发来电报向昆明基地求援。基地决定派一支营救小分队前往出事地点。小分队由一名美军军官率领,配备了两名飞机机械师,还需要一名翻译。

那架飞机迫降的地点在川康边界,距离昆明有好几百里地,没有公路也没有像样的驿道,只有山里马帮运输盐茶的茶马古道,要去那里只能靠马匹和人的两条腿,而且周围都是少数民族部落,情况很难捉摸。舒伯平少校严肃地对鲍比说:“我现在决定派你去执行这个任务,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我去!”鲍比态度很坚决。

“好,你现在就到美军后勤部报到,一切听从带队长官指挥!”少校含笑递给他一个纸条。

鲍比兴冲冲地跑去报到了,正赶上美军人员在往一辆中型卡车上装救援物资,除了一个沉重的飞机燃油桶和一套P_40战斗机螺旋桨,还有工具零件箱,以及一箱箱的军备食品。执行这次任务的小分队领队是美军中尉克拉克,他是飞虎队的老飞行员,曾参加过很多次对日空战,因为受了伤留在地面工作。他跟鲍比一样,参战之前是个大学生,也十分向往神秘的香格里拉。来到中国之后才明白,残酷的战争并不像电影里那么轻松浪漫,但他受伤后仍义无反顾地留在了中国,成为基地的一名地勤人员。而那两位年轻的机械师兰辛和皮尔,也已在昆明机场工作好久了。

他们一行四人,乘着一辆装载了燃油桶、螺旋桨等物资的中型卡车,驶出了昆明巫家坝机场。机械师皮尔开车,领队克拉克中尉坐在他旁边,鲍比和上士兰辛坐在后边车厢里。车上的三个美军都佩带了手枪和步枪,只有鲍比没带武器。

卡车开出三四十公里后,一条湍急的河流出现在前方,河上有一座十来米长的木桥。克拉克中尉下了车,走到木桥上去看了看,发现桥上的木板都是浮搁着的,人和牲畜、牛车走过去没什么问题,但载重的卡车能不能通过?桥要是被压断了,那可怎么办?克拉克中尉等三人都下了车,只留皮尔在车上。皮尔将卡车后退了几米,坐稳之后猛踩油门,迅速冲过桥面到了对岸,只见车后桥面的木板都飞了起来!克拉克松了一口气,带着大家走上桥去,把木板整理放好恢复原状——第一道险关就这样通过了。

              雇用民夫翻山岭 茶马古道历艰辛

过了木桥后不久来到了富民县境内,新公路在一个断崖前消失了,地图上标明能开卡车的公路也就到此为止。两位机械师被留在卡车上看守物资,鲍比和克拉克中尉步行去县城里找县长。

富民县长是个中年小胖子,见到鲍比他们非常客气。鲍比告诉他,他们是昆明机场的美国援华空军,现在有一架飞机迫降在川康边界的大山里,前去救援的卡车就停在县城外,请县里帮忙找人带路和转运物资。县长立刻去找了些运货的挑夫和农民过来,还找来一位马伕和四匹马,他告诉鲍比其中有两匹是他自己的。县长说:“‘飞虎队’来华抗日的英雄事迹在我们这里家喻户晓,老乡们都愿意帮你们搬运物资去大山里,但他们在路上要吃饭,所以还是要先给点钱,让他们买些口粮和盐茶带着上路。”鲍比把这些话翻译给克拉克听,克拉克中尉立刻拿出很多钱来放在桌子上。县长却笑着说:“不用给我钱,等会儿你们直接分给他们就行了。他们出工的工资我会上报到省里,由省政府来发给他们。现在,先去把你们的卡车开到这里来吧!”

县长亲自带路,将卡车从另一条路上引进了县城并停在县政府大院里,接着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分类捆扎。那个大油桶非常沉重,八个人用了两副杠子才能抬起来。其他东西也都分派到位,或挑或抬,总共动用了十几个人。分配好人员之后,鲍比负责发钱,让他们回去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

当天晚上,好客的县长请小分队四人吃饭并安排了住宿。他们的卡车暂时停放在县政府大院里,等事情办完之后再来开回机场去。县长怕他们路上遇见土匪,还借给了鲍比一把手枪。

富民县原是茶商盐商的集散地,茶马古道四通八达。县长的马伕从前是个跑马帮的脚夫,对滇西的道路很熟悉,自然就成了小分队的向导。出城之后,山上风景绮丽,美不胜收,只是任务紧急,谁也没心情观赏。老乡们抬着不同寻常的辎重,走在崎岖山路上十分吃力,前进的速度很慢,尤其是那八个抬油桶的挑夫,必须保持步调一致,口里喊着号子齐步前行,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鲍比看着他们这样吃苦耐劳,心里很感动。

其实他们四个骑在马背上的“长官”也不轻松,山路不平,马走不快而且颠簸,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鲍比是第一次骑马,马鞍也是临时凑合的,用床棉被盖在装货的木架子上而已,骑在上边磨蹭大腿。他骑了一阵,觉得还不如走路舒服,于是就干脆牵着马走。

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向导对鲍比说,要找地方停下来准备过夜了,老乡们趁着还有光亮可以拾些柴火生火做饭。果然,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幸亏老乡们生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坐下吃饭。老乡们吃的是一种炒熟了的青稞(燕麦)粉,用开水一泡再捏成面团就可以吃,他们喝的茶里却要放很多盐,鲍比尝了尝味道很特别,他还从来没喝过咸的茶。不过一想就能明白,老乡们白天出了那么多汗,不及时补充盐分怎么行!三个美军和鲍比也生了一堆小火煮咖啡喝,吃他们带来的军用罐装食品,洋铁罐头上有一把铁匙,卷起铁皮圈打开一看,里边咖啡粉、糖果、饼干,什么都有。

克拉克中尉警惕性很高,晚上让鲍比睡觉,他们三个美国大兵拿着枪轮流值班。老乡们辛苦赶路累了一天,吃过饭就围着火堆躺倒了。从第二天开始,小分队日出赶路,日落扎营。老乡们抬着沉重的辎重,每天最多只能走三四十里山路。克拉克中尉着急了,他担心迫降的飞行员一个人留在荒山野岭,时间太久会出意外的。从地图上看,他们才刚刚进入元谋县,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克拉克对鲍比说:“我们到了元谋县城,必须想办法增加人手,让挑夫们的担子轻一些,才能加快前进速度,否则太慢了!”

            告捷已是中秋夜 再坐飞机回昆明

小分队到达元谋县城已经是下午了。这是一个千年古城,考古学中的“元谋古猿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他们一队人马在街上找了一家骡马店住下。在元谋县长的帮助下,又找来十几个挑夫,还牵来了一辆骡子拉的小马车,那个沉重的汽油桶刚好可以放下!克拉克中尉高兴极了,马上叫鲍比给这些人发钱,回去准备行装,第二天上路。

有了小马车解决了抬汽油桶的大问题,又增加了十几个劳动力,小分队的前进速度快了一倍,在离开昆明十几天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地的村民把他们带到一个很大的长满青草的山顶平台,那架飞虎队战机就停在草场的边角上,除了螺旋桨在降落时被撞击变形,机身完好无损。年轻的飞行员看到援兵来了,兴奋得大喊大叫,从机翼上跳下来,像个顽皮的大孩子。他告诉克拉克中尉,当地的村民对他很好,每天都上山来给他送吃的喝的,他天天都有鸡肉鸡蛋吃。在等待救援队的十几天里,他也没闲着,用碎石块和黄泥修了一段简易的跑道,可以用来助跑起飞。

老乡们把辎重抬上了山顶,堆放在飞机旁边,他们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这时候天色已晚,修飞机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就生起了篝火,晚餐后在飞机边的草地上躺下。不知不觉间,月亮从黝黑起伏的山峦背后升上来了,又大又圆,好像离他们很近很近,那架战机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中,伴着旁边的篝火和笛声(老乡用三片竹叶就能吹出悦耳的小调),美妙得恍如仙境。这一天,是1942年9月24日,农历八月十五。这个没有月饼也不见家人的中秋节,却让鲍比永生难忘。

第二天天刚亮,四个美国大兵就开始搭建临时脚手架,拆卸损坏的螺旋桨,整整忙了七八个小时,才换上了新的螺旋桨,飞机油箱也加满了。与此同时,老乡们在帮着加长加固临时跑道。飞行员爬上飞机发动了引擎,试了试,高兴地说:“能行,飞机可以起飞!”

克拉克中尉愉快地对飞行员说:“你回去吧!报告基地长官们,我们小分队的任务完成了!” 因为战斗机只有一个座位,不能带人。飞行员说:“好,我先回去,然后开一架双座的教练机回来接你们。如果机场长官不同意,你们就只好自己走回去了。请等我到傍晚,我要是不回来,你们就自己行动。”

这时坪顶的草滩上有一群牛正在吃草,大家挥动树枝棍棒驱赶,可怎么也赶不走它们。无奈之下,兰辛和皮尔端起步枪朝天砰砰乱放,牛群才惊慌地四下逃散了。战机顺利起飞,众人挥手欢呼,目送空中飞虎翱翔而去!

克拉克中尉把钱拿出来交给鲍比,让他发给老乡们,谢谢他们一路上的帮助。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年轻的飞行员真的开着一架双座的教练机回来了!克拉克中尉带着一些器材先飞走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双座的教练机再次飞回来,把块头很大的机械师皮尔和他的工具箱接走了。到了第三趟飞回来,天色已晚,飞行员让兰辛和鲍比两个人坐上去试试,不行的话就只好带走兰辛,让鲍比自己回昆明了。

从富民县一起来的向导和老乡们都没走,一直留在现场。他们说,如果鲍比不能飞回去,他们愿意陪着“长官”一起走回昆明。这让鲍比非常感动。他把剩下的好几箱食品和帐篷等都留给了他们,还请向导把四匹马和小马车交还给两位县长。

安排好这些事,鲍比爬上了飞机。兰辛怕不安全,他让鲍比坐在下边,他自己坐在鲍比的腿上,用安全带把两人“捆”在了一起。随后他对飞行员说,这样可以起飞了。鲍比从机舱探出头,对那些淳朴善良的老乡们一边挥手一边喊:“谢谢你们!辛苦了!后会有期!”

随着轰鸣声,飞行员驾驶着教练机沿着临时跑道顺利起飞,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回了昆明机场。回到空军基地后,鲍比还受到了嘉奖,表扬他出色地完成了这次艰巨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