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婶?不是一只猫,也不是四、五十岁的大婶。她是年轻的姐姐。
  西岗区消防队后面,有两座一模一样的日式二阶楼房。据说,以前住的是日本消防官和他们的家属。九岁的时候,我和家人住在前面的那座楼里面,两座楼共居住了十五户人家。一前一后的楼房中间,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院子。我们八、九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成天在院子里打闹、戏耍。院子成了我们的“天下”。
  这一天,后面楼的一楼,搬来了一个好看的大姐姐。她还带来了一只花猫。有趣的是,她立即就在她家的屋里门上、外面门上,开了碗口大小的圆洞。大人说,那是猫来来回回走的通道。
  平时,那猫在门洞里穿来穿去。星期天,才能看到大姐姐的身影。她总是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玩。又像是没在望着我们,而是死死盯着天边的云彩。就好像有一团凝重凄伤的雾,把她罩在里面。只有那猫,总是绕着她的裤脚蹭来蹭去。“喵、喵”地叫着……
  背地里,大人们叫她:“猫婶”。
  我们叫她:“白骨精”。因为:她的眼神,像妖精的洞一样,幽深无底。掉进去了,肯定是出不来的。我们怕得躲她很远很远。
  那天,我们在院子里跳高。两摞砖头中间放上一根竹竿,竹竿不断的被跨越,在笑声里升的越来越高。“轰”的一声。砖头撒落一地,竹竿飞出去很远。名叫小玉的伙伴,摔趴在地上,“哇哇”直哭。我们都吓得呆愣着。
  猫婶飞身跑了过来,抱起小玉从头看到脚。然后,轻声说:“没有事,擦破了点皮。”从家里拿来纱布等。她先用盐水把擦破皮的那条腿洗干净,再撒上消炎粉,用纱布包扎好。她包扎得可真好,上面还系了一个蝴蝶结呢。
  小玉哭哭啼啼耍着娇。猫婶把她搂在怀里面,脸贴着她的额头。说:“小玉是个大姑娘了,哭,就不好看了。嗯…姐姐给你讲个‘马兰花’的故事吧。从前有座马兰山,马兰山上开着一朵美丽的马兰花……”
  没过几天,学校包场看了电影《马兰花》。我们这才知道了马郎和小兰、大兰和老猫的全部故事。明白了,猫婶讲的勤劳善良是什么。从那以后,我们不再背地里叫她“白骨精”了,而是当面叫她“猫婶”。她听了,无声地笑了笑。
  开始是我们拉着她和我们一起玩,后来她主动和我们一起玩。她带我们跳绳、跳方、踢毽,教我们唱歌、说歌谣。还教我们用纸叠飞机、小船、皮球、仙鹤。女孩儿的小辫子散了找她,作业不会找她,不明白的事去问她。那以后,我们的作业都是四分、五分的,没有三分的。每一次玩完了,她总是把一盆水,放在我们中间。把香皂递给我们,让我们把手和脸洗得白白的,带着香皂味回家。
  建国不想做作业,英子说:“我给你告猫婶去。”他立即一声不响的把作业做完。福生的爸爸骂他,他说:“猫婶不许骂人!”他爸再没说一句粗话。小梅的爸妈大声吵起了架,小梅说:“猫婶说,大人是小孩子的榜样。”戛然间没了声音。
  爸爸们见了她,总是笑着老早打招呼。妈妈们,总是背地里说:“这些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猫婶’、‘猫婶’的。”话里话外带着醋味。
  那猫,我们总是抓不住它。可是,只要猫婶说:“过来,和小朋友一起玩。”它就无奈地扭动着身子,耷拉着脑袋,慢慢吞吞地走过来,闭上眼睛。任我们怎么搓搓也不挠我们。
  猫婶在的时候,院子里就有我们的笑声。在院子里,我们一起种花,种了树。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这一天。来了十几个“红卫兵”,高喊着革命口号。把猫婶押着去批斗。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木牌子,上面写着:“破鞋、流氓:杨聘娣”。我们从批判她的人嘴里知道了,猫婶的故事。
  猫婶二十四岁,在广播电台工作。她和电台里的一个有家的男人好上了,被领导找去“谈话”后,二人上了楼顶的天台跳楼殉情。可是,在最后的一刻,她从那男人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没有跳下去。而那男人跳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扎进了心脏,当场殒命。因为这,猫婶被判刑两年。出狱后,搬来我们院子。“红卫兵”就是那男人的老婆领来的。
  那天,猫婶是被人搀扶着回家的。大人们说,她不仅被批斗,还被打得很惨。
  两天后,那些人又来了。我们喊着跑回家:“他们又来了,又要批斗猫婶了!”妈妈们,疯了似地冲了出去,挡在猫婶的家门前。当双方要动武的时候,爸爸们吼叫冲了过去……
  他们没能把猫婶带走。但是,院子里再也没有了猫婶的身影。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猫婶死了……那猫还时常回来,蹲在门的圆洞旁,“喵、喵”地叫着……我们再也没有搓搓过它,还把鱼头、鱼刺晒干等着它。
  ……
  时光流逝,带走了多少往事,模糊了多少记忆。猫婶在我们的记忆里,一直那么清晰。
  上个月伙伴们聚会,谈及到了猫婶。
  福生说:“你说,猫婶那么好看。为什么不找一个没结婚的男人呢?”
  小玉说:“她是不是把自己和那个男的,当成了电影里的‘小兰’和‘马郎’了。”
  小梅说:“应该是。可,不知为什么,她没和那男的一起跳下去?”
  “害怕了呗。当时,猫婶还不到二十二岁。她能不害怕吗!”建国把话接了过去。
  “听说,猫婶死的时候还是处女哪。”
  “是啊。我也听人这么说过。”
  我们议论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猫婶一生的爱、恨、情、仇。可我们一致认为:她教过我们正直、勤劳、善良!那天我们这些六、七十岁的男人和女人都喝多了。最后,一遍又一遍的唱着,猫婶教我们的歌谣。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