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喜欢西藏的女人,必是爱做梦的女人。这话不无道理,因为那片世界上最高的高原充满了梦幻般的神秘。然而追梦西藏需要怎样的心理与毅力支撑?付诸行动又会发生哪些不输男性的经历?相信很多人未必清楚。
        在那片远到了极致、高到了残酷、被叫做“世界屋脊”的地方,驻足坚守那里的女性无疑都是有着浓郁而独特的西藏情结的。她们千里赴藏,不是浅层的圆梦好奇或者冲动,而是扎根,是为高原的发展殚精竭虑奉献牺牲。她们是时代的英雄,是名副其实的“高原追梦人”!
        我不是女性,却也喜欢追梦,梦境里除了我的西藏事业,更有诉说不尽的人和故事。在众多鲜活生动的人群中,当然也少不了追梦西藏的女性。自称“木屋山人”的老大姐徐凤翔就是其中一位。
        她,是自然之子。自幼崇拜著名林学家梁希先生,一句“碧水青山梦”的感召,让她以身许绿,长大毅然投身祖国林业。
        她,是林苑名师。六十年前从南京大学森林系毕业,从此开启了“林海天涯、一生寻绿”的伟大事业,23年青春岁月,奉献给了南林莘莘学子。
        她,更是高原的女儿。47岁选择进藏,创立了中国第一座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18年与山林小木屋为伴,成为“西藏高原生态第一人”。
        她是生态学家,却满腹诗书。以诗人的眼光看待自然万物,一生徜徉于大山林海,诙谐地自命“山人”,却每每以诗喻情励志。第一个提出将高原生态作为生态学的独立分支,首创了高原与内地生态比对研究,成为这一领域的拓荒者。
1552112913130102.jpg        故事就从她的西藏履迹说起吧。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著名艺术家黄宗英的报告文学《小木屋》在《人民文学》等多家刊物上发表,随后,依此拍摄的同名电视片也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并在国内外引起不小的轰动。一时间,小木屋的故事广泛流传,片中主人公徐凤翔的感人事迹不知打动了多少人心。我,也是从那时起记住了她,并渴望见到她。
        当时还清楚地记得木屋故事之外有一封“遗书”,那是黄宗英写给大哥黄宗江的亲笔信。信云:“亲爱的大哥您好!我跟随植物学家徐凤翔到西藏林区采访去了,那里人烟稀少,有蛇,还有熊瞎子。听说熊瞎子在人面前一挥掌,人的脖子就断了。可我写报告文学必须采访,进林区万一出了事,请您有个思想准备。小妹宗英。”很明显,这是在交代后事。似乎是题外话,却让我刻骨铭心。一个年事已高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为另一个并非同行的女性不惜冒险,吸引力在哪呢?而且宗英前辈的这几句话,至今一直留在我的日记本中。
        光阴荏苒。木屋主人今何在?很长时间心有念想,未见其人。
     来到西藏工作,寻踪“木屋山人”成为我闲暇时的一份自觉。一次陪同来客游览藏东南的林芝,那是世界屋脊上植被最为茂密的地方,气候湿润,阳光充裕,素有“高原太阳宝座”的美誉。借机穿插到尼洋河畔,黄宗英笔下的那个小木屋已被高原生态研究所的砖石房屋替代,主题博物馆却复制和保留了当年木屋的风格。它的主人徐凤翔已经退休回到内地,馆内却镌刻着研究所弯弯曲曲的发展足迹,那是先驱徐凤翔带头踩踏出来的。
 1553577871668154.jpg      直到2008年7月慕名参观了京西“珠穆朗玛”———灵山的一间“小木屋”,这位传奇女性才真正活灵活现地走进了我的视野。只可惜任务和角色限制,未及详谈。
        2015年8月,西藏自治区成立50周年庆典前夕,正好也是徐凤翔一手建立起来的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成立30周年之际,84岁高龄的徐凤翔竟然避开喧闹“悄悄进藏”,于是,我们在圣城拉萨有了一次深度交流。那天,老人家兴致很高,也很激动。她说:“这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进藏,算是告别之旅吧。”接着,往事娓娓道来。
        1951年,出生在江南丹阳水乡、从小酷爱文学艺术的徐凤翔高考在即。偶然间,她从《中国林业》杂志创刊号上看到了新中国首任林业部长梁希先生的著名诗句:“让江河流碧水,叫赤地变青山,把河山装点成锦绣,将国土描绘成丹青。”面对这宏伟的蓝图、诗化的指引,徐凤翔做出了人生轨道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抉择。原本想学文科当作家的她,毅然弃 “文”从“武”以身许绿,考入了南京林学院。她对专业选择的转化自有一番解释:“森林花木是自然界最具活力的生命载体,而自然与文学的和谐相生如同人的手足,无疑是彼此依赖呵护的关系。”
        四年后完成学业即将离开南京之际,她在毕业去向一栏填上了“新疆、西藏”。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年代,献身边疆是一种高度的爱国表现,是名副其实的壮举。但由于国家统一分配计划限制,她最终被组织留校任教。
        然而,壮举和伟业,总是青睐最肯吃苦的人和有准备的人。1977年,已经是林学副教授的徐凤翔步入人生的第47道年轮,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生活安定。但她初心未改。恰在此时,国家援藏任务下达了,正好给了南京林学院森林生态学专业一个名额。她立即递交申请慷慨陈言:“雪域高原,魂牵梦绕,天降此任于我身……神圣的期盼已久,真情要求进藏工作,以为奉献终生的事业。”
        天怜英才,命运填补了她的等待,满足了她的心愿。
        她是女性,领导犹豫,家人担心,朋友劝阻,都无济于事,因为她决心不变。而且此后在高原一呆就是20年,一番女性罕有的坚定,成就了“森林的女儿”,也赐福于西藏大地的生态保护科学。
 1000(4)_mh1552017710224.jpg       她知道,高原生态是一个特殊的客观存在,西藏在地球上最高,离太阳最近,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典型性。不同的气候、土壤和海拔高度造就不同的生态类型,规律虽显而易见,但差异就是“密码”。走在前列的美国等西方生态学家目光已开始盯上了中国的西藏,并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流露了建立观测站的想法。中国人不能漠视,自己必须先入为主找到密钥,不破密码誓不休!
        离家时,她以诗铭志:“末春三月江南绿,东风和煦花锦簇,柳丝千条关不住,壮心飞向珠峰麓。”在雪山草原召唤下,她辞别家人,打起背包,“朝圣”西藏,头也不回。
        入藏的行囊里,除了个人衣物,就是测树、测土、林分调查、气象观测的教学用具和一批专业图书。还有一样宝贝——五棵水杉树苗。徐凤翔一路抱着它坐火车转汽车,辗转颠簸到达西藏,被迎接她的西藏农牧学院老师好一番赞叹:“一千多年前文成公主进藏带来的‘嫁妆’是金佛一尊,今天的文成公主给我们带来了五株玉树。”是啊,西藏不乏森林,却也有藏北那样大片的无树区,带来小树苗就是带来了吉祥,因为它象征着生命常青。
        高原第一夜,她通宵难眠,思绪万千。进藏途中经历的艰难,已经让她预感到了未来生活的蹉跎。起身临窗远眺,星空月色下的雪山皓白如银。情激之下,再行挥笔赋诗映心:“任重道远赴边疆,夕照征途鞍马忙。无须反顾江东岸,留得余晖育栋梁。”
        在藏的日子是漫长而艰难的。风餐露宿不言愁,孤苦无依志更坚。两年预期,徐凤翔一步步地挪动双脚,野外行程13万公里,东起金沙江畔,西至阿里边界,南始喜马拉雅南坡山谷林区边缘,北达万里羌塘无人区……海拔从800多米的墨脱,直到5400米的珠峰大本营。她用信念丈量高原,占有了大量第一手数据、标本和图像资料。
        在高山峡谷中那个叫做岗乡的地方,她与山林木屋为伴,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森林度过。事后回望,别人瞠目惊叹,她却自我调侃:“我就是个傻大姐,穷大胆”。
 1553577918556659.jpg       战风雪、斗严寒、抗蚊虫蚂蝗叮咬、防狼群野兽袭击……长年野外考察所经历的艰辛和危险,为徐凤翔的高原生态研究蒙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而留下遗嘱去天边采访徐凤翔的黄宗英,却落下了很多身体疾患。这位著名演员、颇具影响力的报告文学家,是在一次成都召开的学术会议上为徐凤翔的不凡而感动,一句“我到高原去找你”,驱使她两进西藏,采访间隙帮助呼吁宣传,为建立中国第一个高原生态研究所立下汗马功劳。她身染疾患,一度成为徐凤翔深深的歉疚和不安。
        问及她“知天命”时毅然进藏的心理元素,徐凤翔说,“我这人很性情,不安分,说的俗一点还有点酸。离家时一口气写了4首诗,其中“柳丝千条关不住,壮心飞向珠峰麓”就是表达临别心情的。儿女情长,拴不住我哦。”呵呵,豪气云天,浪漫情怀,一顺儿地溢于言表。
        两年援藏期满,徐凤翔迟迟不愿离开高原,她赴京汇报,多方吁请,终于在54岁时改援藏为正式调藏。经过不懈努力,尼洋河畔竖立起了一座以木质结构为主体的科研小楼,购进了一批观测设备。这个集办公、住宿、观测、育苗为一体的地方,就是后来人们耳熟能详的“高原小木屋”。那是中国高原生态研究的摇篮,也是徐凤翔在西藏的“家”。自诩“木屋山人”的她,在这里工作生活了整整18个春秋。
        生态研究不是“干指头蘸盐”,要有观测实验设备支撑,光讲精神没有钱是不行的。当年国家困难,给研究所的拨款非常有限,徐凤翔到处“磕头化缘”,一点点地谋求经费保障。为此,西藏林业系统有人戏称她“咕叽教授”,“咕叽”就是藏语里“求求”的意思。她的路有多艰难,可见一斑。
        踏勘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藏乡小县墨脱,她徒步灌木丛林大半个月,沿途曾经遭遇蘑菇中毒、疟疾发作、塌方滑坡、先后400余条蚂蟥附身、数度几乎埋骨雪域……但她说:“我最终忍受了、克服了、解决了”。

1552113387946742.jpg        通常外出考察三人一组,外带一两只狗随行,一次因为人手调整不开,她独自一人走进了墨脱山谷。夜晚露宿的营具,只有一顶小帐子和一个小睡袋。灌木湿地蚊虫肆虐,她不幸身染恶性疟疾,高烧昏迷。朦胧中,她感觉灵魂飘出体外,一直飘向江南故乡,丹阳的小镇和家人都来到眼前……所幸有自备药品加不屈的意志,最终她活了过来。她说:“听老人们讲,人的命运都要经历九死一生,以前是不相信这些的,亲身经历之后才明白了弥留之际是怎么一回事。山人济天,天不亡我。”
        千难万险,终有所获。她依据65个林区得来的第一手资料,对西藏主要生态类型进行综合分析,确定并推动政府立项,建立了林芝云杉林、巨柏林等西藏多个自然保护区,开创了高原生态学研究的先河,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
        我问:“您似乎一直是在感性地去看那些树木花草,出口便成诗,却还能很理性地把它们当做一个个科研对象。行动中遭遇这么多危险困苦,意志有过动摇吗?”她答:“那里本来就是个充满了凶险的地方。对我们来讲,野外考察就是用信念和意志来测量自然。如果仅靠卫星遥感看一个大体,了解一下植被颜色的深浅,分析得出的数据是不可靠的,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120万平方公里的西藏,生存着世界上最庞大的植物家族,那些老树新枝、小花小草,哪个是特有的,哪个是变种的,它对高原生态趋势有什么影响,没有实地考察绝对不行。一个科目考察完了,累了坐在水边、用我们生态的眼光来欣赏自然,水月静花,那是一种非常美的享受,一种让人醉心迷神到想要流眼泪的境界。大自然不欺负人,你爱它,它十倍地爱你。”
 0f9317be034a40f68d0632cf272ed31d.jpg-mobile_mh1552019485224.jpg       出于长远考虑,徐凤翔不满足于自己为生态学的科普作出贡献,更希望高原生态文明后继有人。她以亲手建立的研究所为平台,殚精竭虑培养新人,既当所长,又当设计师,还是精彩的讲解员。她归纳总结的天、心、地、灵、俭、行“六字箴言”,被青年学者们视为“生态学要诀”而深入人心:“天——遵自然之规律;心——怀救赎之诚心;地——查大地之破损;灵——念生灵之艰辛;俭——俭家园之财力;行——行实效之措施。
         

        清贫、寂寞、艰苦,有的弟子望而却步离开了她,而坚定不移步她后尘者更多。在她的精心哺育下,一茬茬包括藏族弟子在内的青年学者茁壮成长,一代代地成为绿色发展的推动者和高原生态文明忠诚的守护者。
  关于遭遇狼群,徐凤翔泰然自若地作了如下表述:在藏北无人区,我们两部车,八个人,已经晚上11点钟了,依然没找到歇脚的藏胞村落。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片“灯光闪烁”,结果原来是个狼群,点点“灯光”其实就是射着凶光的狼的眼睛。说实在话,狼群虽不是很大,却也有十几匹。我们想用出发时借来的一支牧人双管猎枪射击,司机刚把车门打开一条缝,正准备开枪,却见狼群已开始缓缓围拢过来。头狼似乎明白,一杆双管猎枪是奈何不了它们的。我们有些紧张,但也没有慌乱,于是急中生智,使出了高原防狼的三个“杀手锏”:一是打开车辆前后大灯,狼怕火就会退缩;二是立即鸣笛,喇叭狂叫;三是开车慢行,在四只车灯强光直射下向着狼群慢慢逼近,待十几匹狼哀嚎跳跃着闪开之后,一脚油门加速前冲。那个场面算得上惊心动魄,最后换来的却是我们作为征服者的胜利的欢笑。
        1995年,本已“超期服役”的徐凤翔依依不舍地告别高原。准备离开的那天,她在生态研究所的院子里缓缓走了好几圈。一遍遍地抚摸着五棵水杉树,仿佛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当年的小树苗已长大成“壮小伙”,她不禁开怀拥抱,深情地将脸颊贴紧树干,两行热泪沿着饱经风霜的面颊缓缓滑落……
1476488978_mh1552019912078.jpg        好在,江山代有人才出。木屋的主人要走了,年轻的一代已经被培养成长起来。他们是高原生态保护的接班人,也是徐凤翔心爱的孩子。分手一刻,两代人相拥而泣,泪如雨下。
        回到北京老伴和女儿身边的徐凤翔,年过花甲仍不甘寂寞,不忍赋闲,而是开始了事业上的又一次攀越——进行“中国高原生态对比研究”。她放弃天伦之乐,独自一人上了“北京的珠峰”灵山,创建了第二座“小木屋”——北京灵山生态研究所。这座“小木屋”即是生态科研、环保教育的场所,也是西藏生态文明的远端窗口,被海内外人士誉为“环境绝佳的生态科教基地、汉藏团结的绿色友谊桥梁”。
        海拔2303米的京西灵山,夏日清凉、十月飘雪,颇有几分西藏的风骨特征。
    漫步在灵山“小木屋”曲径通幽的石砾小道上,仰首可见“爱我华夏,爱我河山,保护地球,造福未来。”16个大字夺人眼球。从西藏引种的乔、灌、草等上百种植物令人赏心悦目,尤其那红蕊的黄牡丹竟开得异常娇艳。“小木屋”院里院外,树影婆娑,姹紫嫣红。藏式的围栏、房舍、生态环保教学楼和生活附属设施,处处洋溢着浓郁的藏地风情。近百株百年以上的核桃树以及各种内地植物花卉,成为“高原生态对比考察”的嘉宾。睹物思人,懂徐凤翔的人们都支持和敬仰她,赞美她是“梅开二度,香自苦寒”,她也因此荣获了国家环保大奖——“地球奖”。
   两座小木屋,一世绿色情。西藏、灵山,相距3000多公里的两所生态研究所遥遥相望,相得益彰。西藏的小木屋高,标志着高原生态研究的开创与发展;灵山的小木屋广,代表着祖国心脏对于高原生态环保的关注与责任。徐凤翔说:“我的肢体去不了西藏了,我的心却一直留在那里。”
 43964a6975cc4d7998e77a8c6e91301d.jpg-mobile_mh1552019568431.jpg       “一息尚存,不落征帆。”“年过八十仍冲刺,不负高原不负心。”这是徐凤翔最后一次进藏考察时脱口吟出的两句诗,也成为她生命晚霞中的座右铭。耄耋之年,她壮心依旧,辛勤劳作笔耕不辍。先后撰写了《西藏高原森林生态研究》、《西藏野生花卉》等4部专著和大量论文,还制作了《西藏生态行》等多部电教片。前年,她又整理出版了自传体著作《高原梦未央》。在书中,她如此自我评价:“一个自然之子,来自江南水乡,最终投身雪域高原。冥冥中,命该结缘西藏。”
        这篇文字拉拉杂杂将要搁笔了,突然想起徐凤翔还有一个好听的藏族名字——辛娜卓嘎,藏语意是“森林女神”。呵呵,真是形象而又准确!幽幽森林,烛光阑珊,木屋山人,以山为家。我仿佛听到家里面荡出她铿锵悲壮又不失浪漫的声音:我是森林的女儿,我是大地的女儿,我是高原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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