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上的动物

   我注意到,吉安庐陵文化生态园一开园,庐陵湖上就有了活物。最早是白鹅灰鹅鸭子,可能也有大雁。

   进大门往南,行过湖上的九曲桥,穿越“时光隧道”,再往东折经过一片花木,在湖上浮桥(此桥与九曲桥平行)的东南端,水面上就有两座建在竹排上的茅草屋。茅屋当然就是鹅鸭雁子们的家了。

   就是这一笔,充满野趣和活力,看似信手而为,实则用心精妙,一下让我读出读懂了设计者的品位。高,实在是高。设计者可能不曾料想,这看似湖中的一处“闲笔”,竟让一个不懂园林的女人,一下给生态园加了至少20分,并由之认定,这座还没完工的园子,一定是放在全国都值得一说的。难以想象,一座两千亩水面的大湖,如果没有这些活物的存在,该有多么沉寂和平庸?

   我每每坐在湖心草亭读书听雨看夕阳怀故人时,耳畔就总能听到这些水生动物们的错落鸣叫,这些鸣叫,没有使庐陵湖更入世,反倒使一座湖,从尘世中跳了出来,变作仙境。水是用以哺育万物的,水是万物的天堂。动物和植物共生,水中鱼和天上鸟共生,人和景共生,使庐陵湖上灵动秀美起来。

   生态园中,最让我惦念不下的,就是湖上的动物。天冷了,我怕寒风吹坏了它们;下雨了,我怕雨水湿了它们的茅屋。我还担心,有不良者趁月黑天高对它们下手。每一回,它们都是吸引我去看湖亲湖的重要理由。我会在它们的茅屋前,放轻步子,停下步履,细细地端看一阵。并数一数它们的家族到底有多大。我不是一个爱养动物的人,但是湖上的它们,却实实在在地放养在了我的心里。

   几个月过去,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了,竟然还有了几只黑天鹅。我有时数到是4只,昨天早上数到5只,听说是有6只的,还有1只呢?我居然几回都没看到。白鹅很多,该在23只之上。灰鹅数量少得多,竟没有数清楚。从资料上看到还有大雁,我可能早先把大雁当鸭子了。一个女工作人员经过,模样不是太好打交道。我小心拦住打问,哪些是大雁?她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我又问有没有白天鹅?她指着那些高头大白鹅,说这些可能就是。我就什么都不问了。

   家鹅和天鹅,我是从脖子上辩认的。天鹅的脖子又长又优美,可以弯出相当漂亮的弧度。家鹅的脖子却远不及,粗短了些,弧度也没有那样优雅,吃起食来有些傻像,吞不下去时,就把头昂起来,脖子伸得直直长长,果真是“曲项向天歌”,此一来,倒是家鹅最好看的样子。

   我昨早上去时,正碰上它们开早饭。一大盆饲料放在竹排上,大家抢了吃。黑天鹅好像有些风度,吃了一点点就走开了,有两只,结伴游到湖心玩去了。同去的,还有两只大雁。它们把我的目光吸引出去,真有绅士淑女的好模样。食盆前两只白鹅,为抢食吵了起来,互相啄着对方的长脖子。更多的白鹅起哄了,看起来是两派。几只灰鹅要安静得多,在另一处茅屋里静静地观望面前好戏。大雁们身形小,看都不愿看,不惹事,自己忙自己的。

   我的耳畔,一片“嘎嘎”作响。鼻前异味阵阵,是鸟禽们特有的腥臊味。我容忍了这些,平心打量着这个动物世界。心里已经有了喜恶高低。佛说众生平等。我的境界远不及此,仅仅是旁观一顿早餐,我就把它们分出了等级。我喜欢那四个在湖心玩耍的。我不喜欢这群围着食盆吵架的。我有什么理由这样分别它们?在造化眼里,我跟它们一样微不足道。而现在,我凌驾在它们之上,对它们有了俯瞰的视角。我以人的自大,看待着眼前的异类。其实,我知道自己也是泥土花草空气湖水的一部分,迟早将是。为什么,在这一刻,我却做不到不生分别心?对于我的同类,我又做得如何?我究竟能容忍接纳异己到怎样一个程度?在天地人中间,我的胸怀可以打开到多大?

   我就这样看着湖心的爱物,心思繁密如网,一层层地推进。

   可惜,那四个,也很快就游了回来,混迹于大家族中。很快,我就认不出它们来了。接下来两个多小时,我再也没有看到一对好伴侣离家远行。它们可能更愿意群居群处吧。离群索居,总是会被人议论纷纷的。当雨更大些时,我坐在离它们近百米远的湖心草亭读书,它们安静下来,很少发声。这一点有些奇怪。我还有些失望,失望的是,那么一群鸟禽,竟再没有一对愿意踱步到湖心。它们宁愿站在脏乱的竹排上,也不肯去展现寻找自己的美。它们不知自己的最美,是依水而生因水而此。看来,美的课题,于人是一门大学问,于鹅们鸟们,也同样是。

   一矮个老男人从浮桥北端过来。四顾无人之下,他在长长的浮桥上又蹦又跳。蹦跳一会又歇走一会,然后再蹦再跳,再停。每次起蹦前,他都要打量一下两旁。除了茫茫湖水,他什么也没看到。这让他很有安全感。他跳得更欢了,摇皱一湖春水使他兴奋莫名。我远远地于草亭间遥望着他,为自己不小心的撞见有些不好意思。

   他跳到浮桥的南端时,惊动了鹅鸟家族。它们“嘎嘎”作叫,叫声炸开了湖面的安谧宁静。很快,一个响雷接一个响雷滚了过来,急急的雨点烧开了一锅湖水……

   二、“有冇尿倒?”

   生态园的东北面,民俗园入口处,有一堵石雕墙。墙体镌刻旧年吉州永叔街繁华街市民情若干,并配以标准吉安方言撰写的《老街故事》碑文一方。

   游者多为吸引,驻脚以十足“土话”诵读者大有人在。其中最令人开怀不已的,当属此句,“有冇尿倒?”

   早年,赣江护绕吉安城东廓而过,江东岸为田野村庄,谓“河东”。河东盛产菜蔬。彼时不似如今全是化肥,而是百分百有机肥。自然,村民们有限的自供应不了大量的农作之需。于是,河西城里居民们的有机肥——尿水,就成为河东村民种菜的肥料来源。由此,早年的吉安街巷,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吆喝,“有冇尿倒?”

   往开来讲,早年吉安各县市的市井街巷里,同样起伏着“有冇尿倒?”。此声可以说刻进了几代人的记忆里,不管愿听不愿听,皆已成为数十年前民间烟火生活画卷不可缺失的一项内容。

   溯追此源,就可理解在风景秀丽的生态园中,一声旧时吆喝陡然与游客劈面相遇,种种熟悉又陌生了的亲切感亲近感,自然轰然而来,久久不去。诵读中不断的笑声,大概也是因其与“微时代”的质感差别殊异所致。也或许,大俗特俗的一句“有冇尿倒?”,反而在审丑的极端之点上达到了审美的愉悦之境?这里的“审美”,正是源自正待发黄又远没黄透的温暖的生命记忆——一切消逝了的,总是令人情怀依依,眷恋不舍。

   早春某日,文友相聚,签名赠书,不亦乐乎。从某人的一篇新作扯开来,海阔天空地聊。春天的花花,捉泥鳅的技术,醉心的美男子,便宜好看的碎花旗袍,某帅帅的诗人……七拐八拐地,就到了“有冇尿倒?”

   又是轰的一下,集体的心门齐齐打开。可以想象,这个话题得扯多久多长!

   有河西城里的“女土著”先引一“八卦”。

   说的是,早年城里交警难招,就有大批河东村民被招入。其中有一人,工作认真积极上进,成为了级别很高的“劳模”。 “劳模”在某街口值勤,看有推尿车者穿街而过,闻追着臊味吹哨肃喊,倒尿的倒尿的,注意不要随便过马路撒。那边厢主人一个回头,这边劳模讪讪不已,“是叔叔哟。”

   故事戛然而止。个中深意,非懂得早年河东河西差别以及联系者才能引以为笑。白云苍狗间,眼见吉州青原已经循着赣江之水联动发展,见证者的笑谈里,当蕴有更多的感慨和欣慰。

   “倒尿”么,免费是不可能的,一番讨价还价免不了。主人一桶尿要5分钱,“倒尿者”肯出3分。主人不乐了,“咯便宜,又不是狗屙个尿!”愤而弃交易转身。这边忙喊,“走咋个,走咋个,再商量撒,我又不会吃(不)咯些尿。”

   交易中的两者,浑然不知对话间黑色幽默已然渗得滴滴答答,令故事在多少年后的坊间依然流传,成为人们的会心佐笑之谈。

   市井的生活,就有这般生机活泼,力道绵远,成为光鲜表面的朴素衬底,含蓄地暖润着世道人心。

   笑谈间,有“河东土著”坐不住了:

   跟着爸爸推着尿车从井冈山大桥进城倒尿。每天要倒满六担。倒尿也是一件风险活呀。因为有些老太太会掺水。怎么看出来的?按一蔸三勺浇下去,油菜最后没长起来哟。

   每天爷爷给五角钱,倒尿钱和我的零嘴就都有了。有一天我贪吃了十根油条,三角钱花掉,两角钱收不满尿了。爸爸不急不恼,推着我和尿桶往肖家巷、刘家巷、王家巷,总之就往各个地方钻,专找那些家里没年轻人,只有老太太的人家问尿。老太太颤巍巍从墨暗的阁楼上小心扶着楼梯提着尿桶下来,“后生伢里,我咯里没满,尿就不要你个钱,你帮洗一下尿桶么?”

   就这样,这天收尿没花一分钱,吃了三角钱油条,还余下两角钱回家。

   人到中年的讲述者如今日子富裕光鲜,或是认为往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又话哽喉头非吐不可,其话音听来就有几分犹抱琵琶。但是对余下两角钱,他着力重复了一句。

   想象一下,是一个花花遍野,鸟鸣天开的春日午后,一对父子,踩着倒尿车,打着散发油条香味的饱嗝,揣着袋里的两角钱,打井冈山大桥而过,喜滋滋奔往河东的家……

   是时,桥下的一江春水,载着父子俩的秘密欢乐,流动得无声无息。

   这幅不可复制的画面,要过了很多年,等到当事人不小心忆起,才能一笔一画绘就。

   而那段承载见证过父子成就的江水呢?在奔流往复间,是否重新流经了我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