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舅舅和一个姨先后毕业于东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大连理工大学、中国农业大学等全国重点院校,分配到沈阳、上海等大城市工作。这曾经让家人十分荣耀,外人非常羡慕。唯独我母亲只有中学文化程度,蜗居在一个小县城里,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

每当舅舅和姨们佩戴着大学校徽回来休假时,母亲就高兴得不得了,总是认真倾听他们讲述大学生活,给他们买好吃的,还陪他们唱歌、跳舞、打球、滑冰。他们走后,母亲逢人就讲大学生活如何好,绘声绘色地鼓动别人一定要考取大学。姥姥曾经对我说过:“在兄弟姐妹中,你妈是最聪明最肯学的,她要是考不上大学,谁也考不上。”

成年后,我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考大学?母亲略一沉思,叹口气地:“当时,两个哥哥考上了好的大学,妹妹和弟弟又考上了省城沈阳的第二高中和第二十七高中。我要是再考走了,谁来照顾父母?谁来挣钱供他们上学?他们是不会安心学习的,那就牺牲我一个,成全他们吧!”

当姥爷失去劳动能力、没有经济收入时,三舅还没有大学毕业。母亲便每月给三舅寄5元钱作生活费。5元钱在现来说真不多,可那是当年她月工资收入的八分之一,余下的还要赡养父母和抚养4个子女。母亲本来一直抽带锡纸包装的大生产牌香烟,才3角钱一盒。她常打发我去给她买烟,有时还多给点,让我买喜欢的零食吃。可自打给三舅寄钱后,她改抽手卷烟,我的零食也没指望了。她不能戒烟,因为姥姥抽手卷烟,她得陪着。三舅提起这事儿,总是泪花闪闪地说:“大姐对我太好了,没有大姐在经济上的支持,我是不能大学毕业的,也不可能成为高级工程师的!”

留在父母身边尽孝,舍弃自己的“大学梦”去成全别人,这种思想在当代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是愚不可及的。可母亲却心安理得,无怨无悔,她把自己的“大学梦”寄托在了子女和学生们身上。

我是家中的长子、老大,从小感受最深的母爱是对我学习上的严格要求,有时甚至非常苛刻。每天放学回家,看到母亲被问的第一件事是考试打了多少分?我故意不拿出卷子给她看,假装考得不好。母亲的声音立即提高到八度以上:“快拿出来,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当她看到卷子上是一百分,立马眉开眼笑,转身干活儿去了。我继承了母亲的数学天赋,书上的数学题根本难不住我。让别人非常头痛的栽树问题、追及问题,我手到擒来,立等可取。在数学考试的千积分竞赛中,我连续考了10次一百分。老师说:“以后你就别参加考试了,帮我考试监堂吧。”母亲不同意,怕我骄傲。她带着我去见她的老师——教师进修学校的程校长,请他当面出题考我。程校长出的都是我没见过的数学题,也就是偏题和怪题。这下子可把我难住了,一道题也没有做出来。母亲说:“数学问题博大精深,你才刚刚起步,不要觉得自己什么都会了,还差远着那!你知道程爷爷毕业于哪所大学不?”我低着头不敢看程校长。母亲一字一顿地说:“清—华—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我的天啊!清华啊!这个胖老头除了戴副眼镜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可他所出的数学题确实让我五体投地,而且他还真是清华的毕业生。

打那以后,我隔三插五地向程爷爷请教数学问题。程校长对母亲说:“孺子可教,好好培养。”由于偶尔马虎,也有考不好的时候,其实也就丢几分。放学回家说什么也不把考试卷子拿给母亲看,结果换来一顿笤帚疙瘩的胖揍,晚上睡觉时只能屁股朝上了。母亲边打边哭,又伤心又心疼。

一次,随同姥姥去探望在大连读书的三舅。中午吃上了三舅从学校食堂用铝皮饭盒打来的白面馒头和有肉的炖白菜。我心想,这大学的嚼古(伙食)真好,我也得来念大学。我指着一座9层高的白色大楼问舅舅:“这楼是干啥的?”舅舅回答是图书馆。我说,这得装多少书啊!舅舅说:“这才是我们数力系一个系的书,还有更大的图书馆哩!”我听得眼睛都直了,那得念多少年啊!

从此,我树立了一个理想:将来报考大连工学院,学我最喜欢的无线电专业。母亲听了非常高兴,连声说:“好好好,那和你三舅就成校友了!”家里我那些铺天盖地的无线电小零件们也有了合法身份,摆脱了随时被扔出门外的“威胁”。

后来,“文革”风暴来了,大学不再招生,工厂不再招工,让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去农村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的大学梦破灭了,我自己到没觉得什么,只感到离开了母亲的严厉管教挺自由的。受打击最大的是母亲,她伤心透了,多次以泪洗面。直到她得知我被选拔为生产大队农业技术员时,又高兴了,给我找来许多有关农业技术的书。那时国家号召以粮为纲,科学种田,培育粮食新品种。我负责培育旅北七号苞米种,共种植了320亩,大获成功。当年秋天,我又被选拔到辽中县南繁育种队,去海南岛培育小麦新品种。母亲那个乐啊,给我做了新被褥,买了新服装,就像我考上大学一样。从海南岛回来后,我被抽调到县种籽站工作,拿上了让人羡慕的月工资。亲朋们都说:大学毕业也就这样呗,不错了,赶紧张罗娶儿媳妇吧!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这结局不是挺圆满嘛,其实才刚刚开始。这时,我并不满足,心里那个“大学梦”又冒了出来。可是,大学不招生,上哪儿求学去?哎,都说部队是个大学校、大熔炉,何不去部队学习锻炼,还能保卫祖国,一举两得!于是,我产生了报名参军的念头。母亲一听便皱起了眉头,她对我说:“孩子,咱家是啥成份,啥社会关系你是知道的,本家上中农,姥爷家富农,想当兵过不了政治审查关,就是真到了部队也不会提拔重用你的。快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坚持要去,一定要去!

母亲哭了,哭得无比伤心。她说,对不起我,让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给孩子带来幸福,反而是一步一个坎儿,太难了!

我就不信这个劲儿,经过努力争取,终于拿到了《入伍通知书》。这得感谢肖南大队党支部的付金国书记,他说:“我们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重在政治表现。张立民的政治表现好,是党员发展对象,已经填表了。难道一名共产党员还不符合入伍条件吗?!”尽管这样,县武装部还是不同意,最后是接兵指导员张世海拍板:“你们要是不批准的话,这个兵我直接带走了!”

841177663957108501_副本.jpg(我入伍穿上新军装)

入伍后,给家里写的第一封信,竟被母亲挑出了16个错别字。她在回信中一一对应地加以纠正,并说:“才写了半页纸的信,就这么多错别字,到了部队可得努力学习啊!”这对我刺激很大,决心抓紧点滴时间补习文化。我在空军部队的雷达连,正是我最喜爱的兵种,最想学的技术。6册本的数学书从头来,电工学和无线电学一本本地啃,直到自学清华大学自动化系二年级的课程。我逐渐成为军事技术骨干,多次在岗位练兵竞赛中获奖,担任战备值班的一号班子。母亲拿着我报喜的信件,逐个到亲友家去念。在大街上,每当她看到有穿军装的人走过,特别是穿蓝裤子的,她就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一直跟到人家的家门口。

母亲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在部队提干了。先后任塔台台长、无线连副政治指导员、场站政治处组织干事、师政治部宣传干事、飞行大队政治教导员、军区空军宣传处副处长,直至成为师职领导干部,被授予空军大校军衔。一路走过来,要说取得进步的原因,除部队的教育培养外,就是坚持自学,工作中用什么就学什么,并力求学懂弄通,学以致用。先后通过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获得山西师范大学颁发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证书。三次进空军政治学院、国防大学等军事院校学习深造,次次取得优异成绩,被评为优秀学员。母亲对我的职务提升到不太在意了,对我的知识积累和学习进步非常满意。

我的妹妹张颜君、张文君,弟弟张俊民,恢复高考后先后考取了沈阳财经学院、沈阳工业大学、沈阳师范学院,后来发展为大学副教授、高中教师、外企的技术总监。一门飞出了四只凤凰,一时成为家乡传讲的佳话、学习的样板。左邻右舍一教育孩子就说:你学学人家老张家孩子,一考就考出去一窝!

母亲从18岁开始教书,到55岁退休,在三尺讲台上站了37个春秋,一共教过多少学生,培养出多少人才,根本无法统计,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可是,学生们记得她。记得每逢过年过节,就有学生来拜年和看望她。有穿干部服的,有穿军装的,有戴大学校徽的,也有普通职工。进屋后,都先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并问赵老师好。尤其过年期间,天天不断。那是母亲最得意的时候,对那些曾经的调皮蛋,摸摸这个脸蛋,揪揪那个耳朵,连声说:“出息了,出息了,没白教你!”母亲要是走在大街上,不出三五步就有人喊“赵老师好”,并主动上前跟她唠几句嗑。我们几个孩子都不愿意跟她一起上街买东西,已经看见商店了就是走不到。母亲不但不烦还眉开眼笑的,仿佛将军检阅士兵一般。

在学生们的心目中,母亲的厉害是出了名的。一是教学厉害,多么复杂的算术题经她一讲就明白;二是管理厉害,你不好好学习可不行,轻者当堂惩罚,重的找家长告状。对接受和理解能力差,学习一时跟不上趟的,母亲就在放学后领到家里补课,不厌其烦,不辞辛苦,有时竟到深夜。那时可是不收费的,完全是义务的,有时到了饭点还得供饭。她所带的毕业班总是升学率最高的,领导和亲友们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她担任班主任的班里学习。

我有个同学叫李立和,曾在母亲的班里学习,由于调皮经常受到惩罚。他说:“我在课堂上玩,不认真听讲。赵老师发现后,一个粉笔头弹过来直接命中脑门,再不就教鞭上身了。这还不算疼,等到晚上我爸那顿皮带抽,那才叫真疼啊!”我问:“你恨赵老师不?”他说:“你才恨那,没有赵老师的严格要求,哪有我的今天!”母亲弥留之际,他来到母亲的床头,拉着母亲的手说:“赵老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李立和!请你再骂我一回,打我一次吧!”母亲眼皮微微一动,喉咙里似乎有声音,但听不见她说什么,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我记得母亲常爱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这浑小子,不打就没有记性!”如今站母亲床前的这个“浑小子”,已经是二级警督了。

61a878b932262b61416adee0a1465d3f_1552019287888864.jpg(幸福的一家人)

母亲退休后搬到省城和我住在一起,一时没事干,她又自学起奥林匹克数学,并主动为战友的孩子做辅导,说来也怪,不少学习不咋样的孩子到了她的手下,考试成绩明显提高,最多的提高了30分。母亲一下子又出名了,都来找她给孩子辅导数学。孩子来了,她给出几道题,看看答案,马上就会告诉家长你的孩子是能考育才还是能考七中(那时重点初中还要考试),而后一说一个准儿。战友们专门为她布置一个教室,还要给她一定的报酬。母亲坚决不同意,说:“你们都是我儿子的战友,要是收钱的话,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她天天晚上提着个小布袋去讲课,回来时一手一身的粉笔灰儿,乐此不疲,诲人不倦,一讲又是十多年。她的“大学梦”又在第三代人身上实现了,又有学成后回来感谢赵奶奶的。直至母亲过世,还有人敲门、打电话,说是请赵奶奶辅导数学。我说,赵奶奶去世了。他们大吃一惊,感到万分惋惜。

 

母亲赵春华如今安息在龙泉山的一个向阳坡上,苍松环绕,翠柏相拥,桃李芬芳,绿水常流。她虽然带走了未完的“大学梦”,但她的第二代人都是本科生、第三代人都是硕士生毕业,她完全可以含笑九泉了。

以此记念母亲仙逝二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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