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大地复苏，那些蛰伏在寒冬里的生命，睁开了双眼，重新打量这个世界，而我百岁的老外公却选择了这一天踏上了归途。

       早上，接到母亲从乡下打来的电话，我正站在梳妆镜前观察自己脸上的皱纹。母亲说，你外公走了，刚才一口气没有接上来，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非无情，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更何况，百岁高寿，无疾而终，这是多大的福报啊！按民间的说法，这是喜丧，不应该哭哭啼啼。

       我只是心里有些遗憾，我以为外公还可以继续创造奇迹，毕竟他胃口一直很好，很能吃，也没什么毛病。只是前两天晚上似乎出现了幻觉，老外公好像看到年轻时候，在上海街头躲日本人枪弹的情景，嘴上不停地说，有坏人要来抓我，我要逃。他不肯睡觉，闹。昨晚，照顾他的大姨给他服用了有助睡眠的药，还在亲人群里说他安静下来，睡着了，没想到早上醒来，吃好早饭就走了。

       想起大年初一的时候，外公还跟我们讲阿太的事。外公本来有兄弟姐妹8个，那时候他家非常非常的贫困，根本没有饭吃。族人见此情形，就让阿太和太公带着孩子们去管祖宗坟。那里有十亩义田，让他们种，每年交租。本以为这样一来，好歹有口饭吃，谁知道那地方因为太偏僻，三天两头有强盗和要饭的上门来。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除了交租和被抢走的，剩下的根本糊不了口。两个兄弟夭折了，大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外出谋生，在兵荒马乱年代，不知所踪。

       有一年，发洪水，义田颗粒无收。为了活命，阿太问人家借了70斤谷，按百分五十的高利滚，没几年，居然滚到了1400斤谷。土改时，外公家分到了田地，很兴奋。村里民兵连长来登记，说解放前借的高利贷可以不用还。阿太是个非常讲信用的人，她认为欠债要还，天经地义，没有说出1400斤谷的事，而是等稻谷收上来后，让几个儿子晚上悄悄挑着谷，送到那户人家家里。

       外公说这些的时候，眼眶是湿润的，他说，那些强盗太坏了，你们阿太整天担惊受怕，人也吓出毛病了。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特别爱干净，即使衣服和裤子上沾着泥巴，他的脚角和袖子也是挽得很平整的。他最心痛土地荒芜，常忧心现在田没有人种，以后吃饭怎么办？他对土地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已经90多岁高龄，他每天都要去田里转转。外公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会在院子角落种上凤仙花、鸡冠花，甚至在一只破水缸里种一棵桃树。我每年都会去收一些花籽回来。

       外公这一生与世无争，除了年轻时到上海学做生意，因抗日战争爆发，逃回乡下。其他时候，就守着他的土地，种稻、种油菜、种紫云英、种各类农作物，特别勤快，一刻都不愿闲。

       他还常对我们说，做人良心要好，不要去跟人家争。以前村里也有人欺侮他老实，可外公从不不计较，心态特别好。最后，他成了这个村庄最长寿的老人。

       在村里，外公和外婆晚年的生活状态很令人羡慕，子孙满堂，五个儿女，包括媳妇、女婿，个个孝顺。桌上摆着喜欢吃的菜，身边有人陪着说话，水果不断，所以外公很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好好享受现在的美好生活。他有一颗不服老的心，一直认为自己很年轻。有时候去外婆家，看他吃一大碗饭，还感叹说自己不会吃了，手脚也没啥力气了。我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碗饭的量，对外公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今天，小妹问我，外公走了，以后我们是不是过年没有地方去了？我说，还有外婆在。即使有一天外婆也不在了，舅舅和阿姨们都在，我们还是一样可以去的。

       要论感情，小妹跟外公的感情最深，因为小时候她在外婆家长大。小妹还记得外公给她穿衣服的样子。

       在这个阴冷的春天早晨，外公走了，我才发现我对外公的百岁人生了解太少。我想趁外婆还在，脑子还清醒，我应该多去挖掘一些东西，留存下来。

       看着照片上94岁的老外公弯腰洒种子的样子，我再次陷入了恍惚。你看，萝卜花开得正好，阳光洒在外公身上，他的手脚是多么的灵活和有力啊！时光，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外公，你走了，你伺候了一辈子的土地也要寂寞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外公了。写完这句话，平静了一天的我，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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