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惠民酒店回到乐居小区五楼,王爱香再没下过楼。她蛰伏在屋内,像僵死在蝉壳里的蛹。屋外听不到河流的声响,听不到刘表嫂的问候,连鸟叫声都稀罕得很。一连数日,王爱香枯坐床沿,垂目而思。刘巧到玩具厂去了,小伟在学校,肖春穿着拖鞋在厨房门口进进出出。她的嘴巴动了动,却不知道跟这个闷葫芦说什么。肖春搬凳子到客厅,啪嗒一声,一团淡绿被扔在地上。王爱香讨好地说:春子,我来择菜吧,我还是能择菜的。肖春不搭理她,连哼都不哼一声,闷声择菜。代谢障碍后遗症,手指痉挛,菜择得慢,咯吱咯吱声忽轻忽重忽长忽短,听着让人心焦。王爱香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来给你们添负担了。肖春依旧不做声,择好菜,站起身,扭开大门,出去了。
  屋子彻底寂静起来,王爱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
  中午吃饭,肖春将盛了饭菜的碗“咚”地一声放在丈母娘面前,也不喊妈,“嗯”了一声,说:“吃饭”。很有点“嗟,来食!”的架势。
  刘巧生气,将筷子“啪”掼在桌子上,漆黑的眼珠子狠巴巴地瞪肖春:你连妈也不会喊吗?以后我也喊你妈叫嗯。
  王爱香却不生气,反而责怪女儿门道多。在女婿家里,她没资格生气。
  “妈,今天我绕道去切了点王记牛肉,你尝尝味道!”刘巧拾起筷子,给母亲夹了几块牛肉。
  王爱香忙手捂住碗口,连说不能吃。刘巧问怎么了,王爱香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说这几天上火,眼里起了头肿颗。刘巧贴近眼睛细瞅,眼睑里长了颗肿痘,油亮的头半探在眼皮外,撑得整个左眼泡子发胖。
  “少吃点没事!牛肉有劲,把头肿颗催发出来就好了。”刘巧说。
  放下碗筷,刘巧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爬起来,玩具厂催得急,早上六点半去赶货,晚上干到十点多,就这样,中午老板娘还不愿意放她回家。
  人都走了,王爱香睡了一觉,觉得眼睛里像火在烤,燥得难受,便摸到床头西窗口,拉开锈涩的窗户,让窗外的风给眼睛降降温。站久了,找到一件有趣的事——站在窗边听声音。狗吠声,女人的责骂声,男人闷闷的回应声,风灌进窗口的呼呼声,偶尔响起的清脆鸟鸣声……春末之风挟裹而来的声息,让王爱香想起小丁村的陈年往事。老二结婚那年,春暖返得早,小丁村口的那池水一夜之间就被一树树野杏花点得灿亮。刘爹一早跑到大柳河圩田埂上,把田沟通了一下,好为开春引水醒土春耕做准备。老大和老二在忙着拆老房子,他们要在老地基上造新房子,为老二明春娶媳妇做准备。老房子被拆得只剩下一间厨房,留给老夫妇俩暂住兼烧饭。过了梅雨时节,房子将要架梁封顶时,雨连着下了数日,造房子停下来。那天下午,雨哗啦啦地下,刘爹穿着雨披在新房子里拾掇砖块,孩子们到刘表嫂家找大青二牛玩牌去了,王爱香一个人蹲在厨房里洗东西。起先是西墙咯地一声响,王爱香警觉地站起来,一股断裂声随后赶来,王爱香拔腿就向门前跑,西墙轰隆如滚雷般催命压过来。雨声中的墙倒屋塌惊动了半个小丁村,等刘爹赶到时,王爱香已经晕倒在地。王爱香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房子造好的时候,她才能在地上走动。一场灾祸,把老二的彩礼钱耗得干净,所幸王爱香全身无大伤,只两根手指骨被砸断再也无法伸直。刘巧后来说,因为母亲乐善好施,所以老天善待了她。隔几年,刘爹生病未治愈,走了。王爱香说他是累死的,于是天天哭,哭到眼窝抠进去、两只眼睛日渐模糊,这才收了泪。再后来,她把土地承包出去,把租金大半分给老大老二,以堵儿媳们口舌。儿子们常年在外干瓦工活,尤其是老二家,夫妻俩一同外出挣钱,把孩子直接就丢给了王爱香。直到孩子上了初中,老二一家才搬到村口新盖的楼房里居住,独把王爱香一个人丢在圩埂上,守着老屋,看埂上老树抱风沐月,听大柳河日夜喧嚣。
  王爱香在窗口站累了,听乏了,伸手拉窗。一只七星瓢虫趴在玻璃上,像眉间的一颗红朱砂,可是王爱香看不见。窗户被拉回原位,七星瓢虫飞走了。王爱香摸着墙壁回到小床上,拉过薄被,像孩子一样曲腿抱头,进入梦乡。运气好的话,她能梦见孩子们小时候的模样,他们围在她的身边,亲昵地喊着妈姨,他们那时候多乖巧啊。
  天渐渐热起来,玩具厂终于赶完了一批货,得空喘气的刘巧这才发现,母亲比来时瘦了许多,说话的嗓门也小了许多。刘巧心底的愧疚像烧开的稀饭,噗噗地冒着泡。她把货带到家里,边干活边陪母亲说话。
  王爱香老梅枝般的手搭在机台角上,脸朝向刘巧,咧嘴微笑,心满意足。
  刘巧说:“妈,这些天把你一个人关在家里,着急了吧!这批货不赶,我就在家慢慢做,顺便陪陪你。”
  王爱香笑说:“伢,我在小丁村也是一个人,你两个哥管我?也就你表婶,天天早上一趟晚上一趟来看我。”
  刘巧说:“妈,你也看见了,我要养家。这些天货急,我每天觉都睡不整,没空陪你。” 
  “伢,妈知道你苦。你两个哥哥也是能吃苦的,在外做瓦工,晒得跟黑窑匠一样。他们也能挣到钱,就是太烂怂,那钱沾不到他们的身。”
  “一个看一个,二嫂原先也是好人,被大嫂带坏了。”刘巧说,“可也说不好,我们教会里的小张家也是这样,老父亲瘫痪了,兄弟两个都不愿意养他。小张自己得了个乳腺癌,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爬出来,还强撑着把老父亲接过来赡养。她说:‘老父亲只有一个,他们没良心是他们的事,我只管守好我的良心。’”
  “小张是好人。”王爱香感叹。
  “我也想养你,可你女婿的病是个无底洞,太难了。”刘巧说着,低头把一个大草莓玩具布头合并,塞进机针下,脚下用力,草莓在机针下快速转了个大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程佳云微信,说周五来玩。刘巧抬头扭了扭脖子,望母亲笑说:佳云说周五来看你呢。
  “哦,好,佳云对我真好。你问问她,能不能帮我买一个录放机,能听庐剧的那种,我把她钱。”王爱香盼着能买个单放机,好打发这无边无际的时间。
  刘巧不做声,哒哒地踩着大头机。王爱香不确定她听没听见,犹豫了一下,把话接下去:“我眼睛能看见路的时候,时常跟你刘表婶到大王街上去听戏。那个戏台子搭得有一人多高,看戏的人哄到台前,把台柱子都要抬起来了。武芳、程晓武唱得真好听,唱到王宝钏在寒窑里等薛平贵,吃野菜盖破絮,实在可怜!武芳在台上哭,台下好多人往台上砸彩,五块十块算是少的,我就见过一个人扔了个绿茵茵的五十块钱到台上,是个老胖子,哭得快要不来气。我没有钱,实在不好意思白听戏,就砸了一块钱。”
  刘巧听见母亲说到砸彩的话,心里便生出一股子气来:“你老说自己没钱,还有闲钱砸彩。”
  王爱香辩解:“以前是没钱,就后来给过一次钱。”
  刘巧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柳城也有唱庐剧的,听说武芳和程晓武也常来柳城唱戏呢。”
  “是的哟,他们是名角,喝大柳河水长大的,嗓子亮。你嗓子也好,我当初就想把你送去学唱戏,你阿爷不愿意呢!”
  “可惜我要挣钱,没空陪你去听他们唱戏。小伟明年就要考大学,考上要花钱,考不上还要花钱复读。”
  “考不上不就算了,到外面打工也能挣钱。你两个哥哥靠打工不也挣了两套房子。”王爱香说。
  “我哥原来也是好哥,为什么娶了老婆就变了?你和阿爷没想过吗?”刘巧对母亲的话很是反感。
  “还不是她娘家人都是泼皮货!”
  “因为你们头脑赘,做事一根筋。总说农村人读书干什么,只要把田做好就行了。我后来出去打工,听人家讲,三代不识字,不如一窝猪,我们家那时候就像一窝猪。”
  王爱香见女儿骂也不生气,撇嘴笑说:“农村人,能干活就行。”
  刘巧说:“你和阿爷不识字,也不培养我们三个。一家子没知识,就被嫂子娘家人看不起。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硬要回家放牛,你和阿爷要是像表舅妈那样打着骂着撵我回学校,也许我也会像佳云那样读书读出头。”
  王爱香把头扭向窗外,淡淡地说:“你表舅妈有眼光。”


  五

  母女俩忽然就没了话,只听见大头机哒哒响。王爱香挪动屁股,把眼睛从窗口外收回来,又提到录放机:“你刘表婶家有一个,是你大青姐给买的,能听好多戏呢。”
  大草莓正好缝到头,刘巧停止踩动,用剪子利索地剪断机头线。觉得头有点晕,把脚从踏板上缩回来,坐直身体,扭了扭脖子,脖子后咔咔细响。她低头,拿指腹使劲揉后脖子,那里鼓个肉包,厂里人说叫财包。狗屁财包,就是整天低头干活累出来的颈椎病。
  王爱香问:“头疼了?歇会儿!”
  刘巧嗯了一声,问母亲:“我得空去帮你买一台来?”
  王爱香哦了一声,补一句:“我腰包里有钱,我把你钱去买。”
  “哪个要你钱?当初我最需要钱的时候,你怎么不给钱?”刘巧气呼呼地说。
  “你二哥跟你大哥当时在圩下盖新房子,他们也难。我那时一分钱也没有。”
  “没钱,你们就连头也不伸一下。我一个睁眼瞎带着他跑医院、问人、说好话,我受了多少白眼!钱看光了,医院让我带他回家,说好吃好喝等死。他躺在床上,嘴歪脚跩,我娘家人谁来看他了?”
  王爱香抿嘴,不敢接话。
  “我不死心也不忍心,想着只要他的命还在,就要治下去。我拼命给自己打气,或者明天就会好起来呢。听人说主能保他好起来,我们就加入了教会;听人说,草药有效,我就熬药给他喝。教会的姊妹们出钱出力,帮我全国各地打听医院,终于找到这家专科医院,肖春捡回了一条命。感谢主!”
  “伢,这是我的错!妈对不起你!”王爱香努嘴嚅嗫。
  “你是对不起我,你一直偏心他们。阿爷看病我给了钱,这就算了。二哥还债,我给了他八千块,十年后,我有难了,你看看二哥是怎样对我的?我公公到处借钱,把腿崴了,瘸着腿跑了几十里地找他借钱,他躲着不见。我是他亲妹妹呀,就是外人,他也要顾着点当初的情分吧。”
  “你二哥当时新盖了楼房,也借了债。”王爱香重复说过的话。
  “没钱,那人呢?我一个人躲在走廊上哭的时候,我娘家人在哪儿?你还护着他们,他们怎么不养你不给你治病?也怪不得肖春气你,我就不应该把你接来,就应该随你过那瞎眼日子,盖湿被子吃霉烂菜,头顶见光脚底踩水。”刘巧心里气而委屈,忍不住说出狠话。
  “伢啊,不是妈不心疼你,我也是没法子呀。你那个婆婆你不是不知道,眼睛不争气嘴巴却不饶人。我第一次去看春子,她跟她两个丫头背地里怎么说的?说什么屌娘家,就给两百块钱,跟叫花子一样,跑来搞什么。那两百块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还瞒着你两个嫂子,到了她嘴里就成了要饭花子了。我不识路,你哥嫂也不愿意带我去,大柳河发大水,渡口没船,我绕了一个多小时的弯,才走到柳河那边。一路上不停地问人,转了两趟车,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你们村。妈老了,妈无能,帮不到你,妈也难受。这次你不去接我,我也不会来讨你们厌,瞎就瞎了,死就死了!”王爱香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以为我想去接你,大舅家二表姐夫听他姨妈说到你,说隔壁几个村和柳河这边的人都在骂你两个儿子畜生不如,把个半瞎的老妈丢在家里不管不问。你养的两个好儿子,把脸顺着大柳河丢到外县了。”刘巧想到当初王艳和佳云找到她时的情形,她们没有怪她,只要求她把老妈接来过些日子。她心里羞愧又心疼,想着要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便一口答应了。可是,面对眼下的困顿,想想往日的苦难和娘家的无情,心里的怨愤终究难以平息。
  “你日子难过,妈知道,可那两个狗日的住在楼房里,哪个又顾我了?我为了你们几个吃了一辈子苦,到老了谁承我情感我恩?都是我烂怂无用,没淌到好儿子。”王爱香抹泪哭骂。
  “你还哭,该哭的人是我。”刘巧站起来,走到南窗下。“没哪家爹妈像你们,自己没知识,也耽误了我们一生。我十岁不到就在家放牛,帮你们干活干到二十多岁。家里给二哥结婚翻新房,你和阿爷住在烂厨房,我没地方可住,今天晚上歇在这家,明天晚上歇在那家,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家过了半年这样的日子,你当妈的心有多粗。后来,你被砸倒,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家里又借债,二嫂家要彩礼,二哥逼着我早嫁好得我的彩礼钱。我思前想后,如果不嫁人,这种老鼠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才是头,我这才同意阿爷讲的这门亲。人家讲,人这辈子要在清水里洗洗在盐水里腌腌,才能过得了关。我在盐水里腌了又腌,怎么就没个头呢?我从来不服输,就是肖春病成那样我都没有灰心,我总觉得只要我不倒下,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一想到娘家那样对待我,我的心就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寒……”说到伤心处,刘巧终于呜呜哭起来。
  “伢啊,是妈对不起你,妈当初想,我空着手去你家,什么忙也帮不了,只会落你公公婆婆的怪。是妈想错了,你别恨那两头猪,是妈对不起你。等几天你让佳云送我回去,我不能再给你添负担了。”王爱香泪水涟涟。
  刘巧哭,王爱香也哭。一个坐在西窗下,一个站在南窗前。
  哭完了,刘巧擦干泪水到厨房里烧饭,双手泡在洗菜盆里,痴痴地又想起旧日之事,不免思绪万千。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她又生得那般好。十八岁刚到,家里的门槛已经被媒人踩矮了一截。十九岁那年,她和村里姐妹们去外村插秧赚工钱,被一个跑船人家的男孩看上。他先找到她的村子,偷偷地约她,把她吓得躲在别处不敢回家。那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到她家去了几趟,皆被阿爷骂了出去。接着,男孩家托了说亲的来了三五次,亦被阿爷以“岁数小,不慌嫁人”为由给打发了。她那时候只懂干活,情窦未开,男孩只会让她心里半分窃喜半分慌乱。
  再三年,二哥说亲了,阿爷开始正式给她找婆家。她对情事稍微懂了点,便时常想起那个男孩,听人说,那男孩依旧没结婚,还在等她,她心里依旧发慌,且生出一丝期待。于是,连着拒绝了三四家。说到肖春,她依旧不愿意去见面。阿爷说,就这家好,跟你姨奶家一个村子,知根知底,家里境况也好,上面两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没负担,你嫁过去不会吃苦。
  刘巧说不嫁,我还小。
  阿爷说,你指望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河西跑船家的那个小子你别想,个子还没有你高,又没个固定的家,一年有半年在水上漂,没根,嫁过去就受罪。
  刘巧说:我谁也不嫁!你们要是逼我,我就跑。
  阿爷说,你想我打断你的腿。
  瘦瘦高高的阿爷就蹲在给老二新盖的屋门口,吸着自己手卷的土烟,神情阴郁而坚定,不容她反驳更不容她反抗。
  刘巧不明白,那个从小就溺爱她的阿爷怎么突然就变了,好像被墙砸倒的不是母亲,而是他。
  刘巧说不嫁,也不是抱了不嫁的决心。女孩儿,心里没装实一个人,遇见合眼缘的,还是会动心。刘巧与肖春见了面,他浓眉长眼、鼻梁挺直,模样生得不赖。他的墨镜、他的大喇叭牛仔裤也都让她觉得新奇。他还有个地方吸引了她,他高中毕业,是个读书人。她甚至想,也许他嫌弃她不识字呢。但她想多了,他只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他三岁、肤色红润、眼睛里有星星的漂亮女孩。
  刘巧结婚那年,程佳云在外地读高校,王艳初中毕业,已经在柳城帮人家卖了四年衣服。那年,刘家得了肖家八千块彩礼,正好填补了老二送彩礼的漏洞。
  “前世欠他们的!”刘巧想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把淘好的米倒进电饭煲,想到对母亲刚说的话,很是后悔。“我今天怎么了,好不容易陪她说说话,怎么就闹成这样?”她举起手,湿哒哒地抽了两下嘴巴,又合上手掌低头祷告,求主原谅自己,不应该对生养了自己的母亲如此不孝。
  午饭后,刘巧跑了一趟大超市,没找到播放机。她抬头望天,白光刺眼,心愈发烦躁。眼看盛夏来临,她若带肖春去省城看病,母亲怎么办?还有治疗费的筹措也让人头疼。播放机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肖春肯定会不高兴。想到这里,她几乎为超市没有播放机而感到高兴了。
  “不管了,我没时间去找,佳云答应过的,就让她去买。”
  周五晚,程佳云和老公给王爱香送去播放机,敲开门,看见客厅站满了人。刘巧手中捧着一个大册子,正像模像样地带领大家唱赞歌。王爱香坐在床沿,嘴巴一张一合。众人神情肃穆,声调虔诚而热烈,像在从事一场法事。程佳云屏声息气等候,直到刘巧把一首赞歌唱完,她才向她招了招手。
  大家呼啦啦从大桌下拖出蓝色塑料凳子,一张张掀开,分发坐定,另一个妇人站起来开始诵经领读。刘巧抽身到母亲身边,把她带到卧室。程佳云握着大姑的手,一步步教她怎样使用播放机,又教刘巧怎样充电。彼此岔了话题又说笑了一会儿,送王爱香去医院检查的事被郑重地提了出来。程佳云性子急,当场督促刘巧给出承诺:第二天带母亲去医院检查。

  六

  柳县爱民医院眼科室内,墙上贴着一张大白纸,上写“仁心苏物”,字是毛笔字,初学者笔迹。
  四十多岁的眼科主任李明昊带着眼镜,一开口,嘴角跳出一颗小虎牙。“老人家,眼睛是什么情况啊?”李明昊笑问。王爱香生怕医生听不清,扯着嗓门把自己的眼疾说了一遍。寒县方言听起来有点吃力,李明昊把头转向刘巧。
  “我妈右眼现在一点也看不见,左眼还能看见影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春节前回去,她的左眼还能看清路,这次我去接她,她路也看不清了。”
  “你母亲眼睛以前受过伤吗?有没有遗传性眼疾?血压高不高?”
  “眼睛没有受过伤,不过,她年轻时眼睛就有一点近视。血压……妈,你血压高吗?”刘巧问母亲。
  “血压不高,从来没高过,哪会高呢!我身体好着呢!”王爱香起劲摇头,响亮回答。
  “好,近视多少度?戴过眼镜吗?”
  “也不高,农村种田的,戴眼镜怕人笑话,就摸秋着看。”刘巧说。
  刘巧下楼去缴费,王爱香被诊室小护士搀进检查室,安坐在眼底镜前。李主任半蹲着,在镜前看了又看,又拿个亮晃晃的小电筒把她眼睛照了一遍。刘巧缴费回来,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右眼过了治疗时机,左眼可以手术恢复视力。
  “你明天来办住院,先测血压,我再给她安排手术,早手术早恢复。”李主任嘱咐刘巧。
  “手术要交多少钱?”
  “现在都有医保报销,千把块就够了!”
  “主任,我妈是寒县户口,她没有缴医保,我两个哥人在外地,都不愿意管我妈。我这边家里还有个病人,每年看病都要花四五万,我想问问手术费最低要多少钱,如果太高我没能力……” 。
  刘巧一时着急,把家底给兜了出来,也不管屋内其他病人的异样眼光。
  “不出意外的话,手术费在四千多块。”
  刘巧的脸忽然就红了,黑眼睛黑眉毛一起愁苦而烦恼起来。
  “我哪有这么多钱!带我回去吧,不看了。我都八十岁了,活得少死得多,瞎就瞎吧。”四千块钻进王爱香的耳朵里,戳得她头疼心疼。“巧啊,把我送回去。你的钱是养命钱,我不会怪你的。怪我没养到好儿子,我认命了。”王爱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妈眼睛状况不是很好,要抓紧看,再耽误就不行了,回去再想想办法吧,总能想到办法的。”李明昊说。
  一个患者等得不耐烦,半个身子抢在刘巧面前,把病历往李明昊手里塞。
  四千块吓倒了王爱香,也吓倒了刘巧,手术的事就此搁浅。
  “医生讲哦,我的左眼只要开刀就能看清楚了。”王爱香说给教会的人听,又说给来看她的侄女们听,她要让大家知道,她还有恢复光明的希望。末了,她不忘叹息:乖乖,四千多块,哪有这么多钱啊。大家安慰她,说再等等,不行的话大家再凑一凑。王爱香就笑,并不接话。程佳云说自己先垫付一部分,大姑以后有钱了就还一点,没钱就算了。但问题是,如果出现意外,谁来兜医疗费这个底?刘巧不说话,大家都不好强出头。
  不说话的刘巧心里难受得很,母亲的每一次诉说都像棍子在敲打。她烦她的唠叨,可是又理解她的唠叨,口袋枯涩的刘巧,只能装孙子装聋子装哑巴。眼看要放暑假,肖春去省院的住院费还没有筹措到位,她哪有钱去给母亲做手术?可是,如果不尽快给母亲动手术,到了暑假,她总不能把瞎眼母亲再送回小丁村,学两个混账哥哥,让母亲自生自灭去。佳云答应凑钱,可她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她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就算是手术费筹措到了,如果手术出现意外怎么办?她不想再借钱,从债窟里爬出来的她最是知道,这世上最难还的莫过于人情债。
  王爱香的眼睛一日比一日模糊,来时尚能看见路的影子,现在只能看见一层光。“没指望了!闭着眼睛过吧!”她想。医生说要四千块手术费,她不是没盘算过。她口袋里揣着侄女们给的钱,一千多块;家里有两千块,她偷偷让刘表嫂存在银行里,将来留给小孙子结婚用,她不想动那个钱。医生说手术最少四千块,最多呢?唉,老大说得到位,八十岁了,还折腾什么呢。她也不能再拖累巧了,巧的日子还长呢。路似乎是绝了,可是她又隐隐里抱了希望,至于希望落在何处,她自己也看不清。
  似乎是一夜之间,天就热得要烧起来。学校终于放了暑假,但高二升高三的家长们强烈要求给孩子们“加餐”,于是延期一个月放假。肖春住院却是眼下的事,谁陪他去,成了一个难题。
  “要不,春子,你一个人去住院可照?”刘巧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只腿曲起,压在肖春的大腿上。肖春不做声,手上一使劲,推开腿。刘巧知道他生气,岔话逗他:“二十年前我不跷你身上,你还主动求我呢,现在嫌弃我了!看上哪家小姑娘了?”肖春依旧不做声,刘巧又跷起腿去逗他,这次跷得更高,压在他的小腹下。他哼了一声,说:“二十年前,你是什么腿?现在是什么腿?”
  “什么腿?你老婆的腿!”刘巧笑。
  “哼,你现在的腿叫大象腿,能压死人!”
  “大象腿才靠得住呢!”刘巧依旧笑。“说住院的事!”刘巧搂着肖春说:“你看,小伟不放假,我就走不开,我昨天给谭医生打过电话了,他说你一个人去住院行。医院的杨护士长一直很关照我们,我准备一些土特产,你带去送给谭医生和杨护士长,他们都是好心人。还有,遇到难事你就多张口,请人家小护士帮一下忙,她们都是热心人。”
  “知道了知道了!烦人,睡觉!”肖春又一次推开刘巧,翻过身去,以屁股默许了刘巧的提议。
  肖春不情不愿地去了省院,刘巧留下来照顾儿子和母亲。小伟房里有空调扇,虽不及空调来得凉快,却也能凑合过去。刘巧把南窗下的地面清扫干净,铺上凉席,她与母亲睡上面。五楼风大,窗门对开,穿堂风能带来些许凉意,再添个电风扇,母女俩与炎热打个平手。王爱香已失诉说力气,再不提眼睛,也不靠西窗听声音,成日里躺在凉席上,木着干枣脸听庐剧。录放机凄凄惨惨唱,暑气打着旋,她闭着瞎眼,想着回小丁村以后的困顿。偶尔会想到住在圩下的大儿媳,心里会冒出一阵寒意。
  周末晚饭后,程佳云拎着一个西瓜去看王爱香。姑侄俩聊到八点多,刘巧才从厂里赶回来。
  王爱香问:“巧,你晚上吃了吗?”
  “垫了一点,饿死了!”刘巧说完,跟佳云打了声招呼,一头钻进厨房,就着剩菜,开水泡饭夯了两大碗,吃得满头大汗。三两下,把锅碗给刷洗干净。佳云切了半个西瓜,刘巧一个人又消灭了一大半,把佳云看得发呆:“你属骆驼的?胃也太能装了!”。
  “不能装怎么能干活?”刘巧哈哈笑。
  吃了西瓜,刘巧能闻见汗水参了西瓜的味道,不去洗澡,一屁股瘫坐在南窗下的凉席上,在电风扇前快快活活地陪佳云和母亲说话。说到最后,王爱香手术的事又被提了出来。刘巧说,实在不行,就等过年。他们俩个总要回来的吧,我去找他们,各人出点钱。王爱香连连摇头:“你二嫂人不错,可钱是她的命,钱进了她的腰包,挠钩都钩不出来。你大嫂,年三十那天还为了田亩承包钱把我给噘了一顿,这个泼B,嘴巴比刀子都快。”她想起前些年回骂大儿媳时,她蹿起来薅住她头发捶打的凶劲,不免心慌。有一段时间,小丁村的小媳妇们看到刘家媳妇这样欺负婆婆,竟然也可周全而退,都效仿起来。
  “幸亏后来都搬到街镇上,要不,整个村子风气都被她给带坏了!”刘巧这样评价自己的大嫂子。
  刘巧的话又勾起了王爱香内心对大儿媳的恨与惧,于是又痛诉大儿媳的种种“恶行”,她精彩地描述她们干架的故事,一口一个泼B寨货地骂。灯光下,王爱香切齿怒目,嘴眼因为嫌恶憎恨而挪动了位置。程佳云难以理解她内心的恨,也想象不出来,一惯慈爱的大姑跟大表嫂干架时的样子。难道女人一做人家的儿媳便失了女人的温良?一做人家的婆婆便失了长者的慈悲?
  “还不是怪你和阿爷,挑三拣四,最后挑了个带刺的歪冬瓜!”刘巧呛母亲。
  “唉,雷打不散的冤孽啊。你也不要找他们,不做就不做了吧,这世上的瞎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王爱香叹息。
  夜半,腹胀,刘巧爬起来小解,电风扇呼呼地响,母亲却不在身边。月光穿过南窗,水一样泼在地面。她在月色下站了一会,迷迷糊糊听见卫生间有人啜泣,声音不大,断断续续,像风里的二胡,夹着哀怨和委屈。刘巧心一下子酸凉起来,她不敢惊动母亲,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凉席上定定地发了一会呆,直到她停止了哭声,她方才悄然躺倒装睡。
  “我要想办法给妈治眼睛!”刘巧下了决心。
  疑似无路,却得花明,转机在小伟放假前一周赶了来。刘巧刚从玩具厂讨到“好方法”,便兴冲冲地将程佳云喊了去。
  “什么?拿你婆婆的医保本身份证给你妈用!这个肯定不行!”程佳云一听刘巧的“好办法”,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医生到时候核对医保本和身份证,肯定要戳穿!再说,这样做就是违规!”
  “玩具厂人说可以,人家就是这样办的,跟我妈的情况差不多,家里穷,又不懂医保用处,没买农村医保。我也不想违规,可是你看我妈这样子怎么办?我也怕你们戳我脊梁骨啊!”刘巧说,“再说,神都说了,光明是好的,神赐给我妈一双眼睛,就是用来看光明的。”
  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从不识字的刘巧嘴巴里说出来,既好笑又沉重。程佳云看着她大圆脸上的黑眼睛,忍不住笑了,呛她:“光的事由神管,手术报销的事可不归神管,如果被查到了,可能真会被处罚!”
  “厂里人说查到也没事,大不了就想办法把钱补上。再说,我婆婆交了医保费没有用,给我妈用,肉烂在我家锅里,国家也没有损失。能罚多少?”
  “你那是狡理,说不过去。况且,我担心李主任那里过不了,他知道你妈是寒县人,你拿你婆婆柳县的医保本和身份证去,糊得呆子哦!”
  “寒县柳县,不都是大柳河水养着!我要是李主任,就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他每天看那么多病人,肯定记不得我妈了。”刘巧给自己找了这么多理由,却哪条都掩盖不了她即将做贼的心虚。“要不给李主任送点东西,求他开开恩!”刘巧又自语,“还是不行!送得少人家看不上,戳通了,到时候退路也没了。送得多,有钱我们还发什么愁?”又摇头。
  “说得对哦!嗯,你婆婆愿意把身份证和医保本交给你?听大姑说你婆婆很拗劲的,嘴巴也厉害。”
  “我婆婆再厉害,这次也得听我的。我为她儿子吃了多少苦,她又不是没看见。再说,她在家做不了主,我公公管事,他是个明理人。为了我妈,主会帮助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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