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灯笼的手艺远近闻名,但父亲从不以此为业、靠它来赚钱。许多人为父亲遗憾,嫌他浪费了这一身手艺。父亲却总是憨厚地笑着说:“当玩了,闲着也是闲着。”


  逢年过节,很多人家都来求父亲做灯笼。自然不会白求,家境殷实些的会给些闲钱。所以童年里,我们过年总会吃到很多好吃的,也有新衣服穿,放的鞭炮也多,和别人家的孩子比,我们要算是幸福的了。家境贫寒的穷人,会拿些粮食来求灯笼,他们宁可从嘴里省出来几升粮食,也要做个大红灯笼,图个喜气。他们心中,有一个思想根深蒂固,他们把灯笼当成一种寄托,当成了好日子的火种。父亲一视同仁,不会因为穷人还是富人,一律应允,害得自己整个腊月都闲不下来,忙得昏天黑地。但望着一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父亲就会一边抽着烟袋,一边很满足地笑,把眼睛眯成了一条连小咬儿都钻不进去的缝。


  父亲的灯笼完全是用竹子制成,而且用以编织的竹篾十分精细。这种呈椭圆形的灯笼被称为长命灯,也叫火葫芦或火蛋灯。灯笼通体由竹子制成,故有富贵驱邪之说。竹子四季常青,在民间寓意长命富贵。依我们这里的民俗,逢年节点亮竹制灯笼不仅增加年气,还可保一辈子不受穷。另有虔诚的人说如果哪家媳妇婚后没有身孕,娘家妈便会在除夕夜偷偷将灯笼点亮悬挂在女儿寝房外。按照此法尝试,来年肯定能抱上孙子。还有的人说,点上灯笼,可以使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各种各样的说法,不一而足,但中心只有一个,都是些善良而美好的愿望。


  点灯笼还有讲究,正月过完,一般要将灯笼燃尽。迷信的老人说把灯笼留到来年会对子孙不利,不过父亲不舍得将它烧掉,正月后,将灯笼芯掏空,再用布将两端缝合,就给了我当蝈蝈笼子。


  做灯笼是个细致活儿,需经过片竹、削竹、编织、定型、上纸、写字、上油等繁锁的过程,每个过程都需要严谨的操作,只有在灯笼腰身糊裱上一圈红色皱纹纸的时候,灯笼才有了灵魂,细密的纹路衬上红色, 一份喜气便骤然附到灯笼身上,挥之不去。


  父亲认真对待每一个灯笼,从不糊弄别人,一丝不苟地编制着手中的灯笼。他虔诚地认为,每个灯笼都是有灵魂的,只有认认真真地编制,每尺每寸都一丝不苟地完成,让每根竹条都规规矩矩,恰到好处地排好队,站好岗,灵魂才能在灯笼的身体里呆得安稳。那些灯笼做好后,父亲的手上便落满疮疤,那都是让锋利的竹条划伤的。


  邻居拴柱来求灯笼,拿来了半袋米。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对父亲说,因为领阿爸去治病,过年才回来,没赶上定做灯笼。只想来碰碰运气,看父亲有没有多做出一个来。我们知道,拴柱家境贫寒,而且家里的老人病了很久,花了很多钱医治,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


  “我只想把灯笼高高地挂起来,没准那样阿爸的病很快就会好了。”拴柱充满期待地说,仿佛这灯笼真的成了救命良方。


  父亲刚开始犹豫了一下,但听到拴柱这样说,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正好多一个。”父亲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又红又大的灯笼递给拴柱,“把这个拿回家挂上吧,希望它能灵验,让你阿爸的病早日好起来。”拴柱一个劲地道谢。父亲还撵出家门,硬是把那半袋米原封不动地塞给了拴柱。父亲心软,看不得别人的苦。“你们家条件不好,这个就拿回去吧,这可是你们过年要吃的白米饭啊,那个灯笼算我送给你们的。”


  大门外,拴柱被父亲感动着,堂堂一个五尺汉子,在父亲面前直抹眼泪。


  那是所有灯笼中做得最好的灯笼,那是我们留着自己挂的灯笼。可是父亲却白白将它送人了。我在心里和父亲赌气,嫌他把自己家的灯笼送给了别人。父亲却说,如果拴柱那个虔诚的愿望可以成真,那么我选这个最好的给他,自然就会更灵验一些。


  那一年,我们家虽然没有挂起灯笼,但左邻右舍高高挂起的灯笼,那些被赋予了灵魂的灯笼,仿佛格外惦记着制造它们的人,争着要把光亮照过来似的,把我家的院子照得透亮。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了头,看着那光闪闪的被赋予了生命的喜气的家伙,用对生活最大的热爱将一年的快乐都渲染在灯笼上,仿佛看到了光灿灿的丰收的年景,看到了衣食无忧的将来,看到了一个个即将成真的美好愿望……父亲微微有些喝醉,看着那些在风中飘荡的红红的灯笼,不无骄傲地说总算没有瞎了这身手艺。


  现在我才懂得,父亲在编制那些灯笼的时候,把自己也做成了一盏灯笼,用善良做芯儿,用爱心当罩,这盏灯笼高挂在我的心里,一生都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