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是我亲哥哥的媳妇,我的亲嫂子。我母亲一辈子生了十四个子女,因为当时生活极度困难,加之农村几乎没有什么医疗条件,最后长大成人的只有我们四个兄弟,兄弟之间年龄相差较大。当时,大哥、二哥早已结婚,只有三哥与我年龄相近,相比之下,我与三哥的关系更亲密一点。

三哥比我整整大十二岁,三哥上高中时,我才上小学。三哥高中毕业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全国的高考还没有恢复,城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还在热火进行中,“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当时最流行语;作为土生土长在农村的三哥,理所当然地回到家,继承父亲的宏愿——多挣工分、多分粮食;三嫂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我家娶进了家门。

三嫂与三哥的婚姻,与自由恋爱无关。当时地处大山深处,位置偏僻的家乡还很封建。要是哪家的女孩与谁家的男娃关系好或在河坝上、地埂边多说一会话,都被视为有伤风化,有辱门风的事,不但会成全村的最大新闻,还会成为家庭的一种特殊标签,家长们在别人面前自觉矮三分似的。

三哥与三嫂的结合,纯属农村最正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而这个媒人就是我的亲姑夫。姑夫是我父亲唯一亲妹妹的丈夫,与父亲的关系跟亲兄弟似的。那时农村的乡俗,都是给孩子提前占媳妇(订亲)。三哥到了可订亲的年龄,从莲花城赶集回来的姑夫,就跟父亲说起他们村里生产队长的女儿长得如何如何的俊,如何如何的懂事,动员父亲先给三哥订个亲。亲妹夫的话,当然是百分百的放心。在三哥上高中不久,父亲就在姑夫的说合下,给三哥订了这门亲事。有一年正月,我到姑夫家拜年,正赶上村里唱大戏。吃过中午饭,姑姑对我说,今天有你未过门嫂子的戏,你看不看。一听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嫂子会唱戏,我就连蹦带跳地向戏场赶。

当时三本样板戏唱遍全国,就连姑夫住的这个小山村也不例外。记得那天唱的是《红灯记》,姑夫指着戏台上那个打扮非常好看、娇小个儿的铁梅对我说,那就是你的嫂子——喜花。别的情景现已不大记得,只有“铁梅”的《听奶奶讲革命》一段,唱得全场乡亲一片呜咽声,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来说起嫂子的戏唱得好,我的婶婶们很惊讶地说:原来是个唱戏的!那神情都是怪怪的。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不久,乡村开始试行农村土地联产承包制。记得是农历二月二刚过,我们家把三嫂迎进了家门。因为二哥是个手艺人,每年都会偷偷地溜去出搞点副业,我们家的经济情况相对要稍好一点。三哥的婚礼,按照农村的习俗,我们家举行了三天的宴席招待亲戚朋友和众乡亲。从此,三嫂就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三嫂结婚四十多天后,为补贴家用,在三嫂娘家人的联系下,三哥就随他们村的建筑队搞副业去了。那时农村土地还没有完全承包到农户,生产队白天安排干活,晚上也要安排干活。三哥不在家,三嫂自然就要冲在前面。记得母亲总是把饭菜温在锅里,不管任何时间,都要等待三嫂回来有口热饭吃;晚上,母亲时常陪三嫂一块睡,与三嫂拉常常、说家务,婆媳关系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母亲要操持一家十多口人穿衣吃饭等家务,对孩子的成长教育只能是粗放式的。加之六零年前后,大哥在中印边境守卫边防,特别是中印关系紧张的那会,大哥担任对印自卫反击战前指电台的代理台长,直接参加了那场战争的作战命令下达与战场情况上报的全过程;有时因为战争的特殊原因,几个月都不能和家里通信。因为担心大哥的安全,母亲一整夜一整夜地不合眼,坐在大炕的窗户前看天上的星星,听空中飞机飞过时的声响,最后竟然能辨别出战斗机与运输机的声音了。为大儿子的安危,她过早地操白了头发、熬瞎了双眼。三嫂来到我们家时,母亲的眼睛基本上看不清做针线活了,全家人缝缝补补的事,几乎都由三嫂代劳了;直到后来家中经济好转后,大哥帮忙买了台飞人牌缝纫机后,手工量才有所好转,而母亲只能给三嫂打打下手,协助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三哥的丈母娘,我一直叫姨娘,是一个十分贤慧的人,她心地善良,为人和善;因尊老爱幼的良好家风在村里有很好的口碑。她因为是大户人家出身,做得一手好女工;平时只要谁家妇女有个托请,她都会热心帮助,从来也不烦心。

自三嫂来到我家,姨娘与我母亲的关系特别好,每回她转娘家(去娘家看望父母)时,总要绕道来我家住几天,一来给女儿讲家庭和睦的道理,开导三嫂如何处理好与婆家的关系;二来主要帮助母亲做些针头线脑的活,比如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当时农村还没有缝纫机,所有针线活都靠手工做)等;有时实在做不完,就带到自己家里做,然后再托丈夫趁赶集的机会捎过来。姨娘设身处地地帮助母亲,也言传身教地教导儿女,使我们一家的关系更加融洽;她的为人处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外工作后,只要探家总要抽空看望这位老姨娘,以便再次感受她的和善与亲切,仿佛母亲一般。

在家中,我与二哥的几个孩子,年龄相仿,但又辈份不同。三嫂来到我们家,她对我格外照顾和关心。比如平时的饮食、衣着或与同学发生矛盾的事,都是三嫂帮着处理,三嫂自然在我心中的亲切感日与俱增了。

三嫂秉承了她母亲的特长,女工活从不含糊,记得她用碎布片拼成规则的图案,为我缝制了一个当时在全校最好看的花书包,从此结束了我一直用那个油腻腻的蓝布包装书的历史,赢得了好些同学的羡慕,让我自鸣得意了好多天。

三嫂结婚的那年秋天,时令都过了立冬,我还穿着一双没有脚后脚的线袜子上学,三嫂就从自己的嫁妆中,翻出一双当时最流行的尼龙袜给我穿,我的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是在星期天早晨,从收割完毕的地里往外运苞谷杆时,尼龙袜意外地被扯了一道长口子,我心疼地直掉泪;三嫂知道后,用针线把那条口子处理好,并重新热好早饭让我吃,我才破涕为笑。

刚改革开放那会,农村人特别穷,家中的油盐钱都是靠几只老母鸡产蛋来维系。穷则思变,庄稼人总得想办法挣几个钱补贴家用。有一年秋天,三哥、三嫂带我们采摘杨槐树籽,然后选净晾干,三哥跑了40多公里的山路,才卖了两元七角钱,第二天我就用三嫂给的七角五分钱买了我的第一本学习辅导书——《成语词典》。

随着联产承包制的逐渐深入,农村文化也发生了变化,人们不再唱三本样板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停止多年的秦腔戏。每遇农闲时节或春节前后,村民都会自发地组织起来唱几天。二哥看准了村民消费的机会,就在张家川买回来了几十公斤如麻籽、大豆、瓜子等特产,让母亲在锅中炒熟,然后让我们小孩趁看戏的时候,蹲在戏场边上卖赚点零用钱。记得晚上天很冷,即是穿上厚厚的棉衣,仍然抵挡不住严寒的天气。看着我受冻的样子,三嫂当即把她那件最值钱的嫁妆——短棉大衣让我穿;我不肯穿,主要怕弄脏了三嫂最值钱的衣服。三嫂对母亲说,衣服脏了洗一洗就行,娃冻了才是大事。从此,每在戏场买瓜子、糖果,我都会穿上三嫂的短棉大衣,周身温暖,心也温暖。

后来,随着家中人口的增多,分家势在必行。二哥一家先分了出去,另立门户;按常理三哥一家同时分出去也在情理之中,但三哥三嫂仍然选择了和父母一块过,当然还包括正在上初中的我;这其中与三嫂的意见有直接关系,如果她当时选择分家,此后的日子就另当别论了。

分家后,父母的年纪渐大。父亲是种地的行家,尽管耕种几亩承包地是不成问题的;但要维持家中的日常开销,父亲已没有这样能力。这时,没有任何技术的三哥,就与三嫂一道选择了贩卖蔬菜养家糊口的行当。记得当时他们拉着一辆架子车,常年累月地奔波在40余里的两个乡镇的菜市场,风尘仆仆,风吹日晒,每天的收入大概是两三元钱。

当时,我在县四中住校读高中,一个集体宿舍打成上下床的大通铺,一个宿舍住着20多个学生。每个学生一个小煤油炉,自带面粉与蔬菜,课间休息时自己做饭自己吃。当时精打细算,我每周的各种费用需一元钱左右,每次周日从家回学校时,就向三哥要一元的生活费;但三哥总会给我两元,说是三嫂交待的,别让我的生活太紧张!我知道,这两元钱是三哥三嫂一整天的收入,这份感激牢牢地存在心里。每周有了这一元的剩余钱,我就先存起来,攒到一定的数量时,再买本课外参考书。

终于迎来了高考,第一年,我以超过提档分数线2分的成绩在等待中与大学失之交臂。三哥三嫂支持我继续复读以决胜明年,但第二年高考我却以低于录取分数线6分的成绩再次名落孙山。对于农村孩子,高考是走出大山、离开土地农转非(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的唯一途径。当时在我纠结是否再复读一年时,三嫂问道,难道我们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对,我决不能在高考这一条道上走到黑!我的心里豁然开朗。第二年春天,在父亲的强烈建议、母亲的无奈叹息和三哥三嫂的支持下,我应征入伍远赴喀什寻找自己的人生目标。从此,家中父母生活起居、所有承包地的经营以及各类日常开销主要留给了三哥三嫂打理。

直到2002年,79岁的母亲,无痛无病地卧床不起,直到农历四月二十四日去世,三嫂像亲娘一样端吃供喝、帮助翻身、换洗衣服及更换便盆等;特别是她怕老人长期卧床容易生褥疮,专门缝了一条内装蘼谷(一种谷种,细小而滑)的褥子,铺在母亲身下,使母亲卧床两个多月而全身皮肤完好无损。送走母亲后,三哥三嫂又接过了给老父亲的养老送终。父亲当时可能患有老年健忘症,对眼前发生的事常常记不起,但对陈成往事却一清二楚,整天高声大嗓地说着过往的旧事,呼喊着早已去世人的名字;但三嫂仍然按时端吃供喝。父亲平时好喝一口酒,特别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酒有了过份的依赖;后来在大哥的劝说下,三嫂与父亲约法三章,每天满足父亲的二两白酒。2006年农历正月初四,84岁的父亲去世时,身边的半瓶酒还没有喝完。

人们常说,积善行德,上天保佑。

当年农村计划生育特别严,因为农村重男轻女的陋习,别人家为能生个男孩而东躲西藏,吃尽了苦也受了罚,但三哥三嫂是想男生男,要女生女,而且两个孩子都是品德端正,事业有成,孝顺有佳。今年春天,在外工作的侄子把三哥三嫂接到了城里居住,赢得了村民的一致赞扬。

以往父母在世时,逢年过节,我们在外工作的人必然要给老人寄点钱以表孝心;自父母双双去世后,每年春节,我依然给三哥三嫂寄点钱略表心意。今天春节,我以红包形式发给侄子,让他代转三哥三嫂;侄子说:四爸(四叔)现在我手头有钱呢,你就不用再寄了。

我说,这是我给三哥三嫂的一点心意。

侄子在电话那头说:四爸,我知道了!

但愿侄子明白其中的道理。

三八节妇女节即将来临,谨以此文献给天下像三嫂一样朴实无华而又默默无闻地为家庭奉献着的妇女们,遥祝她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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