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大的愿望是企盼我上大学。他希望我能够上大学,圆他少年时代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梦想,也希望我上大学获得更多更多知识,从而改变我的命运,不再重复他们老一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路。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东北山区的崇山峻岭,传统农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方式,建国前后农民艰难困苦的生活,铸就了父亲吃苦耐劳,刚毅倔强的性格。父亲就是这样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然而,当他双手捧着我的大学毕业文凭,激动得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我大学毕业,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学毕业文凭呈递给父亲。父亲庄重地捧在手里,显得极其兴奋,那饱经沧桑的脸庞堆满了笑容,笑得很惬意,笑得很灿烂,俨然是一棵铁树开出了绚烂的花朵。过了好一会儿,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红彤彤的毕业文凭,好像要穿透毕业文凭,追忆什么,探求什么,审度什么。他用手在毕业文凭上轻轻地抚摸着,抚摸“大学毕业文凭”几个金灿灿的鎏金大字,抚摸红彤彤的金丝绒包面。他那农民特有的粗糙而皲裂的大手,把金丝绒包面划得吱吱作响。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儿呀,不容易呀……”语言简练,声调沉重,还夹杂着呜咽。说完这句情深意长的话,父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晶莹的泪花,泪花迅速凝聚成泪珠,情不自禁地滴落下来。

  泪珠滴在父亲怀里,却扎在我的心头,强烈震撼着我的心灵。父亲激动的表情,强烈地感动着我,眼泪也不知不觉得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理解父亲那句话的深刻含义,也懂得父亲落泪的原因,而我更知道这本大学毕业文凭的份量:它是我和父亲两代人对梦想和理想孜孜不倦追求的硕果,饱含着两代人近半个世纪的苦辣酸甜,承载着两代人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厚重历史,更是我们家庭生活转折和我本人事业发展的里程碑!

  父亲少年时代正处在旧中国时期,家里很贫穷,根本没有能力供孩子们读书。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有钱人家子女背着书包,高高兴兴走进学堂。为了糊口,父亲少年时代曾经放过猪,放过牛,后来在山城镇的万泉丰稻米所做了童工。万泉丰稻米所鲍老板有一个公子在北平读大学,寒暑假都要回家度假。山城镇城内到火车站有四、五里路,每逢这个时候,父亲都要赶着洋马车到火车站去,接他回家,送他返校。鲍公子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的热血青年,跟父亲说:读书是你的权力,你要争取这个权力呀!父亲无奈地说:我家里穷,根本念不起书,要不是你家鲍老板收我当童工,我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鲍公子挥舞着拳头说:不公平,这个社会实在不公平!父亲最羡慕读书人,很敬重鲍公子,并且对鲍公子产生了仰慕之情。于是心里也暗暗埋下了一个梦想:我这辈子是没有什么戏了,我要是有了儿子,就是砸锅卖铁,沿街乞讨也要供他上大学呀!

  父亲怀揣着这个梦想,跋涉于旧社会,跨入了新中国,投身于大跃进的浪潮之中,高高兴兴地捧着农民扫盲教材,迈进了农民夜校,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大学生”(年龄大的学生)。父亲很珍惜农民扫盲机遇,克服了农活既忙又累,合作社事务繁多,年龄大记忆差等诸多困难,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全面完成了扫盲班的学业,居然由一名睁眼瞎成为一名农民秀才。

  父亲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他教给我很多诗歌及农业谚语,还有他自己编写的诗歌。“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我是夜校大学生,最爱手中这支笔。”这是父亲自己编写的诗歌,也是我牙牙学语以来学的第一首诗歌。时光过去几十年了,这些诗歌依然烙印在我的心坎儿上。

  父亲当时在生产队里当队长,社员们喜欢劳动前在我们家里聚集,磨磨镰刀,刮刮锄板,整理整理劳动工具,唠唠家常嗑,抽上一袋旱烟,准备一天繁重的农业劳动。社员们忙里偷闲,就让我给背诵诗歌,我就一首一首地背给他们听。他们都拍着巴掌高兴地说,老秀才教出一个小秀才,这小子刚刚五、六岁,将来一定能上大学,肯定有出息,老秀才也能借上光呀!每逢这时,父亲总是站在旁边,叼着烟袋,憨憨地甜甜地笑着。正是父亲的启蒙和熏染,我耳濡目染,从小时候起,就梦想着一定要考上大学,圆父亲的大学梦,改变我的命运。

  怀抱着这样的理想,我读完小学,跨入中学。正当我踌躇满志准备敲开大学校门的时候,迅猛异常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疾风暴雨般地刮来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荡涤着一切污泥浊水,当然也毫不例外地撞碎了父亲的梦想和我的理想,我和同学们无可奈何地背着小行李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中学校园,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沟沟。

  父亲看我整天神情恍惚,精神沮丧,就开导我说:赶上驴你就骑驴,赶上马你就骑马,上不了大学咱们就当农民,只要你好好干一样有出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细细品味父亲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倔强地与命运抗争,可我一个小小的中学生怎么可能顶得住这时代的潮流,也不可能逆转这历史的车轮啊!思来想去,我还是认命吧,父亲是农民,我也就应该是农民,只好趟着垄沟找豆包吃吧。但是,我依然怀揣着大学梦,几次次梦中呼喊:我要上大学,我要上大学!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我心里面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没有文化的民族,不可能是一个强盛的民族。为了民族振兴,高考制度一定会恢复,大学肯定会兴办起来,我也必定能够敲开大学的校门。我一边参加农业劳动,一边复习文化知识,继续做着上大学的美梦。

  光阴荏苒,岁月如歌。十年文革终于结束,高考制度恢复了。我参加了高考,收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转过年,我背起行囊兴高采烈地迈进了大学校门。

  父亲执意要亲自送我上大学,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他抢着为我背行李,我背着苦苦伴随我十年的书籍。父亲显得非常兴奋,话语也比往日多起来,一会回首他的童年梦想,一会追忆他的农民夜校,一会畅谈我的大学,一会展望我们未来的生活,说到高兴时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看到父亲如此难得的乐观爽朗,我自然是非常高兴,然而,我的心情却是十分沉重。

  当时,我已是中学代课教师,也是有妻有子的男人了,在上要孝敬老人,在下要抚育儿女,还有那患难与共的妻子也需要疼爱。在这样非常时期,我却要背井离乡、抛家舍业上大学,把家庭生活这副沉重的担子留给年近七旬的老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撕心裂肺般地难受。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瞅了瞅我说,儿呀,你不用愁,我这身子骨啊硬朗着呢,还能在生产队里挣出口粮钱,我们家里无论怎么苦怎么累,也要拔直腰杆挺住,供你完成大学学业。父亲在我们家庭生活最困难时期,不顾年高体弱,仍然藐视困难,承担起生活重担,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的泰山压顶不弯腰,不怕困难,乐观向上精神强烈地感染着我,激励着我必须克服困难,完成学业,凯旋归来,去开创那更加美好的生活。

  我看了看父亲那有些弯驼的腰脊,那充满褶皱的脸庞,还有那一步一高抬腿,一步一深弯腰的爬坡姿势,禁不住潸然而泪下。父亲看我掉眼泪,鼓励我说,嗨,人哪,没有享不尽的福,也没有吃不完的苦。吃苦和享福,人的一生都得经历过,这才是人生的财富呀。听了父亲带有哲理的话语,我起初有些愕然,但是想想父亲的经历,猛然间醒悟过来,父亲的话语,是对他自己近七十年生活阅历的高度总结和概括,是人生苦乐观的结晶,也是指导我今后学习和工作的座右铭。

  我感谢我的父亲,他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梦想,并且教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尤其是那精辟的苦乐观,是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始终指导我在生活中直面对待生活现实,正确理解幸福与苦难,真正做到:幸福之时绝不沾沾自喜,盲目乐观;苦难之际绝不悲观失望,丧失斗志。

  正是父亲和家人的支持,我读完了大学,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父亲和母亲也跟随我和妻子,走出了偏僻的山沟沟,跨入三线军工企业,住进职工家属楼房,过上了老有所养,老有所乐的幸福生活。

  父亲驾鹤西游二十年了,至今尚未归来。我深深地缅怀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然而,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父亲那晶莹晶莹的泪花,因为父亲的泪花已流进我的心田,融化在我的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