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住在川西的一座小城——雅安。那座小城,雅致安逸,让人感到亲切和舒心;而她的别称“雨城”,似乎又如雨丝般抽拽出了许多清新的遐想。不过,最令人动心的还是那条穿城而过的青衣江。说不准为什么要叫青衣江,是因为青绿如一条衣带,抑或清丽若戏曲里的青衣?总之,让人有些依恋……


  情满青衣江


  雅安之钟灵毓秀,得益于水。一条青衣江自西向东,迤逦蜿蜒,孕育了这座小城,当地人都亲切地把青衣江称作“大河”。穿城而过的江水,将小城分为南北两面。南城与北城依偎着“大河”,似乎要紧紧抱住母亲的胸膛。

  青衣江的源头在雅安北部的宝兴县山区,那里连接着阿坝藏族自治州,高山上的积雪融化后,汇成了条条小溪,聚拢到一起,就成了顺势而下的江水。江水清澈透底,掬一捧喝下,有如甘露。

  青衣江全长只有276公里,但由于落差较大,却呈现出了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它日夜不息,奔腾咆哮,到达乐山境内后,在大佛脚下与大渡河、岷江三水合一,变成了金沙江。然后再汇入长江,流入东海,在海的怀抱里找到了生命的终极。

  由于雪水汇集,江水特别凉,即使暑热季节,如果不是经常下水,也会觉得有些冷。但夏日里,我们这些躁动的少年却对青衣江很是依恋。

  青衣江河床上有许多红色的沙质岩石伸入江心,当地人称为“红崖包”。循着它前行,水不没胸,可以走到江心。我们经常相互牵引,在江水中东摇西晃,有的人半路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但终还是有人会走到江心。从这里纵身扑入激流,那种酣畅淋漓,十分痛快。江水里漩涡很多,不少人都害怕。但我们这些胆大的少年并不畏惧,卷进去后只要不乱扑腾,很快就会顺着漩流钻出水面,露头后奋力前扑,就会离开漩涡。当我第一次费尽周折走到江心扑入水中时,心里异常激动,从水里钻出后得意地挥臂炫耀,结果远处观望的人误以为呼救,告诉了家人。母亲顺着河滩向下游追了好几里,发现我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于是揪着耳朵把我拽了回家,挨揍是免不了的,因为每年都有孩子淹死江中。但这依然无法阻止我们这些荷尔蒙少年下水的冲动。

  很久以来,青衣江上只有一座铁索桥,狭窄摇晃,不便行走,人们大都习惯摆渡出行。1955年,借助川藏公路贯通之力,雅安青衣江大桥建成了,南北两岸终于真正连接。但通过大桥去对岸往往绕路,很多人依旧喜欢乘船。

  坐上木船,艄公竹篙一点,便可泛舟江上。木船不大,能坐十多人,青绿的江水离船帮上沿也就尺许,没坐过的人一开始有些害怕,但来回几趟,便怡然自得。船行水域在一个长方形的范围,两条对角线为往返航路。南北登舟之处可以互望,泊岸之地亦可对观。但从乘船之处却看不清下船之地,因为江水很急,到达彼岸时,船被冲向下游,对角斜线的距离拉得很长。泊岸后,两岸都要由纤夫逆水向上拉一段,才能保证不断往返。

  那个时候,家住青衣江的南岸。我的大妹妹却在北岸的商业局幼儿园上全托,周六傍晚接回,周日傍晚送走。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保姆婆婆身体不适,让我送妹妹回幼儿园,我们乘船过去后,妹妹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心里也有些不舍。但口袋里仅剩了两分钱,只够一人过渡。于是我带着妹妹从青衣江大桥绕了一大圈回到了南岸,却又不敢回家,始终在河滩上徘徊。直到夕阳西下,才鼓足勇气迈进家门,没想到家中并没有责怪。落日余晖中,我看到母亲的眼睛有些潮润,想必此事触到了她心中的柔软之处。而妹妹则从此改上了日托,那是1965年初夏的某一天。

  雅安城外的滨江大道,连通着川藏公路。那个时期,沥青路、水泥路只有城里才有,公路路面敷设的都是石子,它们取自青衣江边的河滩。工余时间,人们拎着大锤,下到河滩,将大个的酥石破成片状,用背篼背到堤岸的公路旁。妇孺劳力,一只手握着废旧轮胎胶条钉成的鸭梨状套圈,另一只手持锤将套圈里的石片或鹅卵石砸成规格不一的石子,最后堆积成梯形的石方。养路部门半月左右会来收一次,现场量方,当场付款,很多居民都以此营生赚点小钱贴补家用。

  文革初期,母亲在单位挨斗。保姆婆婆把我们接到了她家。邻居少年焦其明,眉清目朗,长我三岁,家境比较贫寒。只要有空,他就砸石子,我也就跟着他一起干。如果卖出一元钱,他会分给我两毛。虽然少些,但对我而言,也是一笔重要的收入。而焦其明的八毛,基本都要上交家里,偶尔他也会偷着留点。

  忘不了的是青衣江河滩上那大大小小、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在阳光的辉映下,那些没入水中的小鹅卵石有如珠玑,晶莹剔透,在我心中泛起了童话般的色彩。尽管数不清的人们不停地将它搬到公路上,但那些鹅卵石似乎取之不尽。一场大水过后,又铺满了河滩。

  保姆婆婆家旁边的马路就是滨江大道,洗菜淘米,她都要到青衣江边,我也经常随之下河。一次,一条似乎受伤的鱼在江边半沉半浮地旋转,我看到后,顾不得脱衣服就跳入水中,捞上来后,飞快地跑回家里将鱼放入脸盆养了起来,高兴得不得了。然而第二天,保姆婆婆趁我不在时却将鱼煨了汤,说是鱼死了。我心里难过极了,为此大哭了一场。

  焦其明的父亲是个钓鱼高手,星期天似乎永远在青衣江边垂钓。他的钓竿很原始,竹子做的。印象很深的是,那个缠绕鱼线的楠竹套筒上勒出了清晰的痕迹。我们都非常钦佩他父亲甩杆的姿势,身体向后一仰,右手高高一扬,鱼线顺着套在左手上的竹筒瞬间抽丝般地抻出,鱼钩顿时飞出很远。他每每必有收获,钓上的鱼五花八门,虽然我叫不上名字,但却非常好看。我们经常用有些讨好的目光巴结焦其明的父亲,但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却始终对我们不屑,从来没给过我一条鱼。

  焦其明也没看到过父亲的好脸,心中充满了怨恨。不过他似乎继承了乃父的某些天赋,也会钓鱼。傍晚时分,他在一根棕绳两端绑上石块,中间栓上几十个鱼钩,再挂上挖来的蚯蚓,带着我分别拿着棕绳的两头,抻直后踩水将绳子沉入江底。翌日天色微明,再用绑有铁钩的竹竿到江中勾寻,几乎钩钩不空,但多为一拃左右的“红尾巴”,没有大鱼。但这样也使我十分欣喜。

  青衣江让我难忘的还有汛期时的木材漂流。川西一带森林资源十分丰富,那个时期,人们并没有生态环境的概念,每年都要砍伐相当数量的木材,根本想不到几十年后的水土流失。木材砍伐后要堆积在江边,等到汛期满江时,水几乎漫上了堤岸,圆木自然漂浮起来,顺水流向了下游,大大节省了运力。圆木漂到乐山一带后,由于三江合一的水面开阔、水流平缓。林场此时会提前派人选择此处等候,在船上用竹篙顺着水势将圆木不断拨引岸边。

  一根根粗大的圆木接二连三从眼前飞逝,蔚为壮观。汹涌澎湃的江水,激起了我的遐想,真希望能骑在圆木上顺水漂流,奔向远方!


  迷人的“三雅”


  如果说,青衣江孕育了雅安;那么,雨水则滋润了雅安。

  雅安古称雅州,相传女娲补天来到这里时,七彩石几乎用尽,因此留下了这片“天漏”。那么它到底有多“漏”呢?自从有气象记录以来,它的年均降雨量接近2200毫米,年均降雨日为220天左右,是我国降雨量、降雨日最多的地区。

  这么多的雨,让人不禁产生了湿漉漉的感觉,有些不舒服,比如江南的梅雨季节就是如此。由于雨多,四川曾经酿出了一首著名的民歌,表达了渴望阳光的迫切之情,名为《太阳出来喜洋洋》。雅安的雨量为全国之最,这种感觉似乎应该更强烈,其实不然。雅安虽然雨多,但日光也不少。

  雅安的“雨”有“雅雨”之谓,名气很大。不过,虽然雨多,但夜雨却占了总量的70%以上,白昼大多阳光明媚。“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它的显著特点。每天几乎下雨,每每都在夜里,绝少倾盆而作,大都如同抽丝般地飘洒。静夜拥衾而卧,听梧桐滴水,闻芭蕉细语,恐怕梦中也会吟诗作赋。一夜劳作,细雨拂去了尘埃;天色微明,它又悄悄地离去。曙色里空气清新,太阳下草木滴翠,一片美丽。

  都说雅安有“三雅”,“雅雨”当推为首。这样的雨是可以濡润出诗意的,它有一种静谧宁静的美!

  雅安地处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区,群山环绕。由于雨量丰沛,森林覆盖率很高,因而有“天府之肺”的美誉,空气质量极好。互为因果,翠绿的群峰也为从天而降的“雅雨”搭好了天阶。

  雅安城外最近的山脉是位于东南方向的“周公山”,离城不远,海拔才1000多米。但层峦叠嶂,道路崎岖,满山遍布茂林修竹、灌木藤萝,人们视为“畏途”。大一点的孩子都不带我们去,因为山路难走,还要砍柴,年纪小了会成为累赘。焦其明算是与我有点交情,在我的不断央求下好歹带我上山砍了一次柴。我们砍的是“青杠”柴,这种柴的火硬,烧完后的余烬不是灰,而是成型的木炭,积攒下来,冬日里可放入火盆取暖,较受欢迎。一背青杠柴大概能卖一元钱左右。但上山砍柴是很累的,尤其是背起柴捆下山时,焦其明踉踉跄跄的沉重脚步,给少年的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周公山”下有条“周公河”,下山后我们在这里歇了歇脚,顺便又跳入河中洗了个澡。这条河其实并不小,但相对青衣江这条“大河”则只能叫“小河”,它是青衣江的支流。“小河”中的深潭洞穴,就隐秘着著名的“雅鱼”。

  “雅鱼”是“裂腹鱼”的一个分支,学名叫“齐口裂腹鱼”;它的另一个分支叫“重口裂腹鱼”,生活在岷江、大渡河水系。由于“雅鱼”的名气大,为了攀附,也有人把“裂腹鱼”都叫作“雅鱼”,这有些勉强。“雅鱼”头盖骨下面的颅腔内有一根似剑的骨刺,民间演绎为女娲补天时宝剑遗落江中被“雅鱼”吞入喉中。这把独一无二的“宝剑”,应为“雅鱼”身份的明证。“雅鱼”还有一个名称“丙穴鱼”,因为古时雅州之南有“丙穴”之地。

  “雅鱼”似鲤而鳞细如鳟,青黑修长。大的不过两斤,一般的也就斤许。产量不多,主要靠垂钓。它们大都生活在沙砾地质的冷水洞穴中,适宜的水温在8℃—24℃之间, 喜欢高氧环境,这种条件雅安得天独厚。“雅鱼”最大的特点是肉质细嫩肥腻,没有一般淡水鱼的泥腥味。据说清代上贡慈禧,被西太后誉为“龙凤之肉”,也被当地人奉为“三雅”之一。

  1960年代,“小河”汇流“大河”的入口处有一座小桥,桥头上有一处馆子叫“越香村”,临河悬浮探出。名字很雅,建筑也有意趣,“沙锅雅鱼”是这里最著名的菜肴。而不远处,“雅鱼食堂”更是直接冠名,当仁不让,味道也很吸引人。

  除了近郊的周公山,城内还有一座苍坪山。此山不大,名气却不小。当年国民革命军第24军军长刘文辉的军部就设在山上,其时他还兼任西康省政府主席,那时的雅安恰是西康省的省会。刘文辉的家族十分显赫,他的侄子刘湘曾经当过川军总司令,他的胞兄刘文彩1960年代闻名全国。刘文辉后来还当过共和国的第一任林业部长。

  刘文辉雅安的公馆位于苍坪山上的军部里,那是一座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一楼是一个面积很大的会客厅,有时也兼做舞厅,二楼、三楼是卧房。刘文辉的三姨太杨蕴光是成都女子模范中学的校花,很喜欢跳舞。刘军长或者刘主席家宴,“砂锅雅鱼”自是必不可少。然而更吸引人的是公馆里的舞会,能够接到刘军长或是刘主席的请帖,雅安的士绅是非常荣幸的,他们盼望一睹如夫人杨蕴光的芳容。

  1949年以后,二野的川西部队接管了苍坪山,后来这里成为雅安军分区的营区。1958年54军从朝鲜移师四川,130师师部又驻扎此山,而师长董占林则住进了原来的刘公馆,我也因此有缘随其子到过这座小楼。小楼里最让我惊异的是木格窗棂里镶嵌的彩色玻璃,它们和山下天主教堂里的玻璃一模一样,令人感觉到了某种神秘和遥远。而董伯伯的警卫员则吓唬我们说,解放前三楼曾经吊死过一个侍女,这让少年的我感觉到了惊悚。不过,这也许就是个故事。

  杨蕴光是位端庄的少妇,她的身上演绎着“雅女”所有的美丽。

  “雅女”也是“三雅”之一。青衣江哺育了她们的性情,飘飘洒洒的“雅雨”滋养了她们细嫩的肌肤,温润的阳光为她们白皙的面庞涂上了些许红晕。地造天设,如同芙蓉仙子。

  杨蕴光的年代似乎有些久远。那一年,另一位“雅女”飘然而至。她叫云秀,在雅中读书,温婉腼腆,长得好美。她是保姆婆婆的又一位邻居。第一次遇到她时,一股清香拂面飘来,沁人心脾,很好闻。

  初夏时节,黄桷树兰花绽放,高高大大的乔木上,细长椭圆、香气袭人的黄桷兰任意悬挂,一棵树上甚至能结上千朵。这个时候,云秀的身上总有黄桷兰,或别插在发髻上,或栓挂在胸襟前,花香伴随体香,四处传递。循着花香,保姆婆婆的儿子九哥找到了云秀。他们似乎隐隐约约都有些意思,但似乎都没有相互表达的勇气。不过,他们都喜欢找我。长大后我才悟到,我曾经是他们的一个话题,在不经意间传递着某种信息。

  后来,云秀家突然搬走了。因为她的父亲在三年困难时期倒卖过几十斤全国通用粮票,被定为投机倒把的坏分子交街道管制,文革之初一升级遣返回了乡下。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云秀。几十年过去了,云秀现在如何?我的脑海有时还会浮现出她的形象,像一朵美丽的黄桷兰?我说不清楚。但少年时的记忆依然那样清晰。

  雅安,真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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