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半小脚。

  据说她小时本裹了脚的,一圈白绫一口烈酒,那情形能想象到一个词:惨烈。所以,她疼痛不过时,竟用剪刀铰断了白绫。此后,再被缠裹再铰断地反复多次。她就被父母捉着,强行裹脚并牢牢看守。我的奶奶自不会逆来顺从,她疼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居然咬断了白绫,站到稻秧田中间去,死活不肯上田埂。她的母亲颠着小脚,绕着田埂颤微微挪动,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她硬着脖子愣不答话。

  再后来她的父亲赶来了,也不能下田去捉拿她,担心她乱逃跑踩坏庄稼,只得与她远远仇视。彼此僵持了半天,我的奶奶大获全胜。她的父亲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烟,闷声闷气说:由得你,嫁不出去我养老姑娘。所幸不久之后,就不许裹脚了,说是封建的陋习。我的奶奶也就成了半小脚。由此,也可窥见她性子的执拗和强悍。

  我的奶奶自然嫁掉了,刚满15岁就嫁给了我爷爷。基于性格太倔且做事强势,家里几乎是她说了算,我爷爷虽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多数时候会败下阵来。在我懂事的记忆里,我的奶奶是慈禧太后,独断专行并作威作福。

  我的奶奶17岁时生下了我父亲,此后接二连三,诞下了11个子女,经历天灾人祸淘汰后,长大成人的也有8个,我就有了4个姑姑3个叔父。这数据令我咋舌叹息,要是让我教养一大群,恐怕没愁死我也累死了。但我奶奶却活得滋润并极具权威,她懂得怎么奴役别人做事,所以,她应尽的那部分责任,差不多分配给了儿子和媳妇们。

  我父亲是长子,我母亲嫁进门,我奶奶也不过39岁,正是身强力壮时,我最小的姑姑比我姐仅大了一岁。但我的奶奶竟然享起了清福,吆喝我母亲做大小杂务,包括农田的体力活儿。最过分的是,她跟我爷爷都有抽“起床烟”的习惯。奶奶的烟枪我见过,差不多有一米长,这样的烟枪是没法子自个点燃的。我母亲的第一要务是搓好烟丝摁入烟枪,恭恭敬敬递给他们点燃了离开,再疾步赶去厨房做全家人的早饭。

  我这位奶奶颐指气使惯了,大约“修理媳妇”心理作祟,在她顽固的理念里,媳妇终究是外人,所以,她总百般刁难我母亲,也责我母亲诸多不是,并教唆我父亲殴打我母亲。我父亲读过许多书,是个有见识的人,又体恤疼爱我母亲,不为我奶奶所蛊惑,倒反而劝说我奶奶,说我母亲娘家富裕本属下嫁,而况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呢。我奶奶由此也不喜我父亲,并愈发迁怒于媳妇,动辄拿我母亲撒气。父亲却又劝我母亲,说你身为长媳得学会忍让,万不可与老人斗气。

  此后有了我姐,奶奶嫌是闺女,我母亲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父亲长年在外,并不能护佑母亲周全,我的奶奶竟能在我母亲坐月子时,将仅有的十个鸡蛋拿走,恶狠狠甩话说:老娘便是吃不得么。我母亲长期饮泪悲苦,营养也跟不上,身子骨便大不如前,我的奶奶便又骂:病秧子。

  奶奶的冷漠和自私我也亲见过。奶奶总放吃的在小壁橱里,不单儿子媳妇不敢动,便是孙女们也沾不了边。时不时的,奶奶就搬出来,老两口惬意吃喝,孙女们闻香而至,也只有咽口水的份儿。我生性倔强,拖了妹子扭头便走,堂妹们偏眼巴巴看着,叫人心酸心疼。彼时,我对奶奶的恨意酝酿到了极致。自然,奶奶也很是厌憎我,每每喝令我父母责罚于我,并肆无忌惮送了我十字:奸、懒、皮、缩、怂;歪、恶、傲、逞、敌【音,都是川语的贬义词】。

  我的呱呱坠地使父亲不再外出做活,他答应了书记做民办教师。但真正促使他下决心的,还有几件事情:

  首先是邻居家失火殃及到我们的院子,父亲当机立断愣生生砍开了他们的房间与奶奶那边,阻止了火势蔓延。我母亲的陪嫁等烧得荡然无存,所幸奶奶她们的东西全无损失,还救了傻躲在床下的我二姑。我那狠心的奶奶,居然赶紧将我父母分家出去,除四壁外啥都没有,她还能振振有词说:你们的东西烧了,问老天爷要去。

  另一件事,是奶奶唆使爷爷领走了我父母队里的分红——33元钱,在别人都倒找的岁月里,可算一笔巨款了,那几乎是我父母起早贪黑用命换来的。而事实上,父亲该承担的高额赡养费早就如数如期上缴。父亲要养活妻儿只得去找他的父亲,希望他能良心发现退还那笔钱。我爷爷就提着铡刀追着我父亲砍,叫嚣说:老子用你的钱天经地义,你个忤逆的东西!

  父母每聊起这些,还会潸然落泪。我能想象他们昔日的悲怆和煎熬。自觉走投无路的那个夜晚,我父亲搂了妻女悲泣,他吩咐说:我出门想办法,三天后若没回来,你带着小琴【我姐,那时没我】回娘家去,起码还有条活路。父亲连死的心都有了,还好老天有眼,他遇到了一位贵人——他曾经的同学。这位同学在河边散步,认出了我徘徊的父亲。他大约是宽裕的,便慷慨解囊,借了三十元钱给我父亲,并叮嘱说:不急着还,你先缓过劲儿吧。

  钱自然不到一年便归还了,但我父母也感恩戴德一辈子。那位贵人也许并不知,他不仅仅在雪中送炭,他更是一个救命恩人——我万念俱灰的父亲由此燃起了生的希望。此后,便是我的降生。父亲为护佑妻儿也不再外出,安稳做起了民办教师,也能兼顾队里工作。爷爷追撵父亲闹得沸沸扬扬,出纳便不敢再擅作主张,父亲的血汗钱也不再流失。我父母又是极勤劳节俭的,小日子不久便红红火火起来。

  然而,我的降生也引发奶奶新一轮的不满,重男轻女的她对“又一个赔钱货”就没有半点好脸色。尽管早已分家,但毕竟在一个院里,整日面对一张冷脸,又接受着尖酸刻薄,我的性情变得怪异:一方面秉承父母的柔韧、善良,另一方面就变得纤敏、脆弱并孤僻。父亲却极疼爱女儿们,宠溺得若小公主般。这是我童年少有的亮色,父亲忙碌于生计,我们赖在怀里的撒娇并不多。

  我不爱出话,自闭而孤傲,倒能静心读书。但读到中学,我的奶奶却又出面干涉了,她想把我许配给她娘家甚么人。当了我的面,她不无轻蔑告诫我父母:书读再多还是赔钱货,不早点出手将来没人要。我的父亲终究是个有担当、有魄力的男子,他的胸襟和气度非常人能及,所以,他给了我奶奶软钉子,笑眯眯说:她爱读到哪里由她吧,将来嫁不出去我便养一辈子。

  似乎是因果报应,我奶奶盼男孙总是落空。我母亲生三丫头,我二婶进门,咕噜、咕噜,又是两丫头,到我小婶进门,也还生丫头。倒是多年后,久未婚配的三叔娶个守寡妇人,终于诞下了一个男丁。但那时,我的奶奶已老了许多,也不再视孙女们为眼中钉了。据我母亲说,最初有女人愿嫁我三叔,但娘家要点布票、粮票甚么,我母亲愿承担大半出资,我奶奶却还不肯,又借口嫌人家闺女嘴大疑似吃货,说金山银山也架不住。我三叔就打了半辈子光棍。我母亲每扯起话题就叹息,说人家要的不算多,怎么就耽误兄弟了呢。父亲憨厚笑,只说:人各有命。

  二婶、小婶相继进门,我母亲也受惠许多。她们个个凶悍,最初的柔顺后,渐渐发现日子不该那般,便勇敢造反起来。尤其是二婶,连我爷爷也要忌惮的,她摆开架势敢跟我爷爷行凶。老了、老了,再强悍的老虎也会变成病猫,奶奶昔日慈禧太后的辉煌不复还了。

  此后我读书在外,周末归家总能见母亲洗着、缝补着爷爷奶奶的衣物,我替母亲打抱不平,说他们不是分给二婶、小婶照顾了么,我家负责的是小姑的教养和嫁妆。母亲笑眯眯做着活儿,却说:兴许她们喜欢我做的活儿吧。哪里是喜欢呢,怕是奴役不了其他媳妇罢。母亲以德报怨的宽厚令我动容,有时我就抢过母亲手里的活儿来做。我受着父亲、母亲的感染,和谐的家庭氛围渐渐消融了我的偏执和戾气,我也活得自在逍遥了许多。

  记忆里见到奶奶的笑脸惟有一次,那是我考入大学时。她老了很多,又是半小脚,自是步履蹒跚,却偏颤微微拄了拐杖,颠颠转悠到我家来,彼时我们已迁出老屋而居了。我的奶奶,那个我曾极度怨恨的,那时、那刻,像所有的和蔼的老人那样,笑得皱纹纵横交错,一叠连声喊:我的乖孙女呢,我的乖孙女呢?母亲看我一眼,我赶紧起身,搀扶我的奶奶,那是我们少有的肌肤接触。奶奶视力很差了,努力辨认我半天,呵呵笑着拍我的手,说:好孩子,还是你好呀。

  再有关于奶奶的清晰记忆,便是她的亡故。她得了不知甚么病,医院也检查不出来,只是一天天萎顿,一点点死去。初始她的儿子、媳妇、孙辈们还能早晚嘘寒问暖,拖得久了就疲惫了,谁家里没有大堆小堆杂事呢。便偶尔去看看她,我小婶每顿给她端饭食去,也只是换出上次没动的饭菜来。她的房间散发出潮热的异味,苍蝇自是随处可见,我不可一世的奶奶,若残烛枯灯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等待死亡。那一刻,我忽然再没有了恨意,只无端觉得酸楚,大约毕竟血缘至亲吧。四川有句话: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样一直拖、一直拖,以至于儿子、媳妇们遇到了,习惯性窃窃问:走了么?仿佛巴不得她早点解脱了。拖了一个月左右,我的奶奶终于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