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高头大马已经系在了拴马石上,接亲的队伍熙熙攘攘进了门。屋里,十六岁的便儿无论别人怎么劝说,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好娃哩,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妈也舍不得你呀。”“我不去,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咋办呀?妈......”母女俩又哭作一团。

       一千个不愿意的便儿被迫骑上了高头大马,由家里说话算数的二叔做主,许给了山上门当户对的大男人。男人大她十九岁,死了老婆,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还有一两岁大的男孩等着后妈抚养。

       从山下的口头村到山上的崖岔村几十里山路,一路上便儿心里苦啊。自小没了父亲,惟一的弟弟五岁那年得了老鼠疮,也早早走了,只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虽说出身富农人家,可没了男人的家里哪有女人说话的份儿。大家族里大事小事全由男性家长说话做主,自觉矮人一截。想到孤苦伶仃的母亲,便儿的眼泪“啪啪”往下流。

       鞭炮响完,便儿进了卫家的门。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户人家,祖上为官做生意,高门楼,大屋檐,廊下的柱子盆口般粗,前庭后院几十间。南来北往的客人骡马络绎不绝地歇脚在此,住店打牌,吃饭买货,生意源源不断。大男人是家里的长子,在乡里当乡长,家里的生意钱财全由下面几个兄弟照管。大家族规矩多,女人没有话语权,一进门的便儿被排着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带孩子,开始了她辛劳曲折多难的生活。

       口头村,空荡荡的房子里,孤苦伶仃的便儿妈不同意这门亲事,又由不得自己,日思夜想,整日哭泣,积苦成疾,哭瞎了眼睛,不到一个月就含恨离世。听此噩耗,便儿日日抹泪,留下以后几十年无法治愈的眼疾。那是1932年。此后的几十年里,她枕边始终放着的眼药水成了我儿时印象中最为深刻的记忆。

       因为她——便儿,是我的外婆,乡长成了我的外爷。

       进了夫家的门就是夫家的人。过了门的外婆,在大家族里恪守妇道,上孝长辈,下慈侄孙,从不和人高声一语,从不与人争一份利。相继养育了六个孩子,大舅二舅小舅、大姨二姨我妈,加上外爷前面的儿子,七个孩子台阶般全由外婆一手里里外外,洗衣做饭,衲鞋补袜,操持家务。尽管,外婆对外爷前面的儿子视如己出,不分里外,可是,那孩子在四五岁时下台阶,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摔坏了腿,由于村里没有好医生,成了跛脚。外爷把他领到西安学习裁缝,有了手艺,又通过关系,给后来成了坡脚儿子老婆的小舅子谋了份职,换回个老婆,算是安排妥帖,也算是了了外婆的心愿。

       那年,民主改革的浪潮席卷了崖岔村,斗地主,扫浮财,大户卫家统统被扫地出了门,卫家老太太当即受惊吓而死。做过伪乡长的外爷事先知道新生政权不会放过他,于解放前夕逃了出去,没多久还是被抓去判了刑。

       没有了男人,外婆带着孩子们搬到了村边上的一个早已被人废弃的破窑洞里住了下来。据我母亲回忆:没有炕,就在地下铺上干草,再铺上家里带来的几床破被褥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由外婆带着一群孩子种着几亩坡坡薄地,大部分日子靠讨口要饭,艰难度日。

       外爷前妻的坡脚儿子成了家自己的日子也自顾不暇,只有外婆亲生的十来岁的大舅没上过一天学,却懂得帮外婆养育下面的弟妹,一刻也不曾停歇,累得吐血,后来四十多岁便离开人世,终身未娶。二舅聪明好学,却因成分不好,念到高小就不能继续上学了。他从学校回来伤心地趴在门上不停地哭,外婆哄着哄着也跟着哭,哭完还得拿起锄头带着孩子去地里干活。二舅边到地里干活,还不时地上山帮人放羊。这期间,外婆还要承受着被带高帽,挂地主婆牌子游街的压力。

       外婆的几个女儿也就在这个时期,为了活命,全部嫁给了不是山圪捞(山脚下),就是梁呶呶(山梁上)目不识丁的农民。

      因为外爷过去与人为善,没做过甚恶,再加上能积极接受改造,几年后被政府放了回来。听外婆说,那时我母亲才四、五岁,看见一个头发凌乱,胡子吧砸的苍老陌生男人坐在自家炕头,躲在门背后硬是不肯出来。外婆把她拉到外爷跟前,一再告诉她:娃,这是你爹,是你的亲爹呀。自出生就没见过父亲的梦生子,哪知道是什么亲爹、干爹的。外爷抱起她刚想亲亲,我母亲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知是害怕哩,还是……。外爷已是老泪纵横,忙放下我妈:我对不起我的娃呀,我吓着娃了。

      从前,外爷作为乡长常年忙于公务,不问农商家务,一切皆由兄弟们打理,那些叔外爷们只顾自家,往往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相互红脸。外爷一般不予他们计较、相争,总是谦让为上,从没和兄弟们红过脸,所以外爷的家境也就不宽裕,娃儿们一日三餐,御寒衣物,全靠外婆精打细算。

      此刻,外爷坐在炕沿上听外婆抹着眼泪低声哭诉:“你不在这几年,我和娃是怎么过来的哟……”

      看到孩子们一个个饿得三根筋挑起一个头,外爷眼泪水往肚里流。一横心,便偷偷摸摸进韩城,跑咸阳,穿街走巷,倒腾些坛坛罐罐,针头线脑换些粮食、油盐。没多久,又被以非法流窜的罪名关进了监狱,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人说入狱不久便死在了西安灞桥。那年外婆三十岁。

      直到改革开放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了了却外婆的心愿: 要让当家男人的孤魂回归故里,二舅和大姨夫到了外爷死去的西安灞桥迁坟,哪里还有坟的影子,早已被填平修了铁路。二舅大哭了一通,装了一包土回来,谎告外婆说骨灰拿回来了,埋在了崖岔村的山上,算是魂归故里,入土为安了。

      自我有印象起,外婆似乎就是个老太太了,个不高,小脚。旧时光里,她坐在门槛上梳头,灰白的、稀疏的、长长的头发梳呀梳,再把梳子在嘴里抿点唾沫,梳光溜后编成辫,再挽成个髻盘在脑后。似乎旧时的老年妇女都是那个样子和发型。天下老偏的是小。那时,外婆经常来我家帮忙,帮她贫苦的小女儿干活,做饭,管我们。因此,我和外婆的感情自然就亲近了,也成了我记忆中长辈女性里最值得尊敬爱戴的人。

      外婆出身大户人家,自小接受过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盘发裹足,厨艺女红......。因此温良谦和,心灵手巧,不急不躁,与世无争,还做的一手好饭菜。

      那时我还小,外婆经常带着我去河边洗衣服。在一块大石头上,她总是把家里洗碗的粗棉布一遍遍洗得雪白雪白,灰色的袜子洗得干干净净,深灰深黑的对襟袄和裹脚的小腿裤永远都清清爽爽,永远都见不到丁点污垢。

      再后来崖岔村发现了煤,成了大矿区,来了大批说着南腔北调话的各地人,修了柏油路,建了厂矿、食堂、剧院、集体澡堂……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崖岔村是我最爱去的大地方,主要还是外婆给我吃家里吃不到的好东西的诱惑和吸引。

      外婆总是把我带到矿上蒸汽腾腾的集体澡堂里。我特别喜欢外婆那双温温的柔软的手给我摸脸搓背,那是我至今难忘的最美的享受。当然,外婆也尽情享受着我这个八九岁的小外孙女的搓背按摩。尽管我那缺乏营养的细细胳膊在外婆的背上使足了吃奶的气力,也搓不出个什么来。而外婆往往把自己的身上、腿上、胳膊上搓洗得红红的,才肯罢休。

      崖岔村是个山区,每家都顺着地势挖上几孔窑洞,铲平的院子,高高低低,坡上坡下。有你家的窑洞在别人家头顶的,也有别人家的窑洞在你家上面的。站在窑顶上,总是可以看到别人家院子里各种各样的情境,这同山下我家一马平川的村子里一条条巷道完全不同,让我觉得很是有趣,常常和二舅家的哥哥姐姐弟弟疯玩得不亦乐乎。

      外婆的院子有三孔窑洞,外婆住中间,二舅小舅各住一间。后来二舅和孩子们另外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也挖了五孔窑洞,自住两间,另外几间租给工人住。老院子剩下小舅和外婆,再后来有了小舅妈和三个孩子。小舅舅在矿上工作,小舅妈在院子里养了几头肥猪,每天都到矿上集体食堂去挑剩菜剩饭喂猪。猪圈里有两颗苹果树和一颗香椿树。有一次,我自个垒上砖头爬到树上去摘青苹果,树下的肥猪一阵狂叫,吓得我跌倒在猪圈里,擦破了腿和脸,粘了一身猪屎。我一哭,听到动静的外婆拿根细条棍子就去打猪,边打边骂:“你这死猪,我让你叫,害的娃摔下去,看我打死你不……”又让小舅给我摘了好几个大苹果。猪是舅妈养的,外婆无心骂的是猪,小舅妈却多心不高兴,嫌我嘴馋,又嫌小舅和外婆惯着我。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外婆做的米酒和大酱成了我永不磨灭的美味佳肴,直到现在依旧念念不忘。

      每年大年初二我随母亲回娘家,外婆总是赶紧招呼我们上热炕。接着从黑色的瓦罐里盛出一碗酿好的黄亮米酒,说先让我们解解渴。喝一口,真是顿觉沁如心扉,清清凉凉,酸酸甜甜,那是用纯粮酿造的精华,是老一辈巧妇的技艺。我长大后问过母亲,她是用什么粮食做的,怎样做,可是,我母亲完全没有继承外婆细心灵巧的基因,干活粗糙,脾气急躁,不爱吃也不爱做。也难怪,我的父亲一直在矿上做工,家里的地都是辛勤的母亲在做呵。何况,家里还有几个子女须抚养,当然就别提做费神费力的米酒了。外婆那酸甜醇香的米酒也只能永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曾亲眼见过外婆在我家做大酱,很有趣,外婆和母亲蒸上几大锅白面馍馍,等凉后掰成块,放进陶瓷盆里盖上布,放到太阳底下天天晒,并天天用筷子使劲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黑色的大酱就飘出了诱人的的香味。每次炒菜做饭时,母亲用筷子挖出一块,放在碗里用开水化开,倒入菜锅里,顿时菜就有了颜色,有了香味,有了食欲。当然,我母亲仍然没有把这手艺传承下来,让我好生遗憾。

      大凡在一个孩子的心中,吃的记忆是最能让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尤其是在物质匮乏,肚子缺货的贫穷年代。在我记忆的碎片中,外婆和我拎着树条编的篮子去黄河边的生产队分花生和红薯。当队长喊我母亲的名字时,我和外婆应声答应,挤到人群前面,就有人给我们的篮子里装上几个红薯和几捧花生。因为,父亲在煤矿挖煤,没有工分,母亲刚生了弟弟,欠生产队的工分,自然分不了多少。还有一次夏天,大太阳晒的头皮发热,头脑发昏,外婆在街上看到一个推着老式自行车卖香瓜的。她对那卖瓜的人说:“我不识称,你别骗我老婆子。”卖瓜的男人笑呵呵地给我们称好后,外婆从对襟衣服最里面掏出几张零钱。

       我和外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慢慢吃着,一老一少,品尝着岁月悠悠。这是记忆里第一次外婆领我花钱买零食,感觉是那样的甜蜜。

      在我刚读职业大学那年,母亲突然托人捎话,说外婆得了重病,不能说话了。我立即请假乘车赶到了崖岔村,奔到了外婆的炕头前,外婆一动不动,母亲眼含泪水叫着:“妈,三三看你来了,你睁睁眼吧……。”我爬在外婆身边,看到她已说不出话来,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老人家灰黑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几滴眼泪从她褶皱地眼角滚落下来。啊,外婆知道了,知道她最爱的小外孙女来了。我眼睛一热,泪水便涌出了眼眶。我嚎啕大哭,喊着:“婆啊……婆…… 我来看您来了,您睁睁眼吧。”

      脑溢血,中风夺走了我的外婆,她的生命在我二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出殡那天,天气很冷,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起她那慈祥的笑脸,想起她那双温暖的巧手,想到她对我种种的好,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得不到她的关心和爱了,想到……我亲亲的外婆,我差点昏厥过去。

      外婆走了之后,我去舅舅家的次数就很少了,一来,舅妈态度冷淡,不怎么待见我们这些外甥、外甥女。二来,我也工作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只是年初三走舅舅家时,每次都要去外婆的坟上烧个纸,想想过往的点点滴滴,红个眼,吃顿饭,唠几句话就匆匆赶回去了,基本不过夜。

       外婆在时,这里是我温暖的家,外婆没了,她曾经住过的窑洞被重新安排挪腾,我睡过的那十多年的大炕被拆除了,支了张床。她放衣服被褥的大柜子没有了,那些她曾经用过的家什有些也都不在了。还好放食品的五斗橱还在,那里曾经珍藏着她老人家留给我们享用的好吃东西,还有儿孙、亲戚们孝敬她的糖果、蛋糕、罐头、点心、水果等,那些美味是留置在我心底里甜蜜的回忆。

      外婆给予我所有,我却无以回报。常常想:等我成家立业后,我再好好回报,我要做她的小棉袄,给她做饭、洗脚、唱歌,让她高兴......。可外婆等不到我的回报了,一切也都没有可能了。

      我常在梦中回到了崖岔村,推开外婆的窑洞门,我想大声喊:外婆,我来了!可怎么也喊不出声,也不见外婆的身影。醒来,泪水早已湿了枕。

      外婆惟一的一张像片,是她病重期间让人扶起照得那张半闭着眼睛的模糊照片,看着她,我就想哭。哭那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夫,命运孤苦的郭便儿——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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