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山西, 记得是最后一次去探望远嫁的二姑,二姑见后代们来了,嘴刚想张开,突然大恸而哭,眼窝深陷着,几乎流不出泪了,瘦小曲卷的肢体在不停的抽搐着,像是一只离群太久的羔羊,几乎都忘记了相聚的欢乐,唯有的一点儿力气,都用来哭了,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要哭出来,爹和三叔也哽咽着,三个人像是三个孩子,良久,良久。好像时间都凝固了,窗外的北风呼啸而过,麻头纸糊的窗户簌簌作响,一屋子人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缓解她心里深处的痛楚。

       然后就是她老人家故去了,我们去参加她的葬礼。一副漆成黑色的薄皮棺材,记得好像是在北屋的墙根放着,用蛇皮蓬布临时搭了一个灵棚,院子里的吹鼓手和洋鼓洋号见后代们来了,在管事人的吆喝下凌乱不堪的吹着,好像是一班歌舞团在家门口的不远处,放着时下流行的音乐,我们走到灵前,磕头礼拜,又有管事儿的领我们开馆瞻仰了二姑的遗容。掀开她脸上那块布的一瞬间,我的泪,不知道为什么,顺着面頬无声的落下。爹在前面大声的喊:“姐,我和老三来看你了。”她的面目和爹有好多象似之处,只是再也听不到她夹杂着沙河方言又掺合着山西方言的声音了,虽然我和二姑见面不多,可是泪水在眼眶里止不住的打转。实在忍不住了,就任由他们淅淅沥沥的落下。

      回过身,满院子的人们都在破旧不堪的小院子里应酬和忙碌着,繁杂又不和谐的乱哄哄的唢呐,高音喇叭,还有流行音乐。像是喝了一碗隔了夜的稀里糊涂的棒子面粥,又好像是来时在路上颠簸的晕了车,那种感觉,难受的无法形容。

       我都三十大几了,可是对于家里的历史和背景了解并不是太多,只是知道好像爷爷早年间逃荒逃到山西了,解放后又回家乡了,只是两个闺女已经嫁到山西了,最后不知道为啥爷爷也是在山西故去的,一直到我奶奶去世爷爷的灵柩才从山西运了回来,可是,大姑二姑是回不来了,成了我们家一个最痛又最不想揭开的伤疤。

      第三次去山西已经到了二零一八的新年,大年初四,我们家里人在一起聚餐,是三姐突发奇想搞了这个盛宴。把一大家子人聚到一起,太难得了,在席间她又倡议去山西,看看那儿的姐妹们,三姐永远是一个说吃就端的直性子人,当天就建了个微信群,把姊妹们吆喝进来了,说大巴车早订好了,AA制,第二天早起五点就去村南信用社门口集合,二姐和大姐也老远的赶来了,还有表哥表嫂,一辆大巴车挤的满满的,载着欢声笑语,一路向西。

       从高速到和顺路口已将近九点,大姑的闺女海娥姐和姐夫小鸿派孩子们在下道路口接我们的车,上次看二姑时去过她家一次,我依稀记得走过的街道和路况,一进那个长长的巷道,所有的回忆都提了起来,刚进门,她就提着一大袋子零食挨个儿给孩子们发,发着发着,本来笑的很灿烂的脸上,泪,突然沙沙的稀里哗啦的下来了,自己去里间屋子里哭了好久。写到这儿的时候,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了,没法再接着写……

      后来,后来我们又上车去了一个估计是和顺县城里最豪华的酒店,山西几乎所有的姐妹们都在了,大姑和二姑的孙男弟女们,还有我们这么多亲戚,满满当当的六七张桌子,山西话和河北话在此时此刻显得那么融洽,哭声和笑声都那么感染人,旁边的客人们的目光都向我们这边看,不知道是觉得稀罕还是我们真的很特别,海娥姐的女儿去大厅旁边的舞台上清唱了一首节奏明快,欢畅好听的歌曲,整个饭店的气氛明显好了许多,大家互相敬酒,碰杯,刚才那股初见的悲情仿佛过去了,家常话也唠叨开了,海娥姐和父亲合了影,兄弟姐妹们都互相合影留念,吃完饭上附近一个山上的寺庙里拜了佛,然后驱车向爷爷当年落脚的地方,富裕沟出发。

       水泥路面弯弯曲曲的把我们从市区带到了乡下,又从乡下带到了山区,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峭,越来越难走,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进了一个小山村。“这就是富裕沟!”三姐说:“路尽头再拐两个弯就是咱爷爷奶奶的家!”说着话就走到都是土坯房的小巷道里,整个村庄几乎没有人,静静的一个小山村,村口的山坡上有人在放羊,远远的但是也能清清楚楚的听见羊在咩咩咩的叫着。走到当街的一个小卖部,我们去里面买了点心和礼物,这么远来了,都不愿意空着手进亲戚家的门。一大行的队伍把街道排满了,到了老家的巷道口,一拐弯是一个大柳树,小时候我记得父亲说过当年埋爷爷时他们弟兄仨每人一棵柳树栽在坟头上,爷爷的棺椁后来移回下曹老家了,可是当年栽下柳树还在,我估摸着那柳树也该很高很高了,我就问大姐:“坟离这儿有多远?”大姐说:“不远,一会儿去看看吧。”

       一个只有北屋和西屋的土院子,北屋目前是大姑的孙子曾勇住,记得当年他下岭去下曹时还那么年轻,几年不见,头发都白了,另外的几间屋子放着喂牲口用的草料,三姐说是她和延国当年生活和玩耍的地方,大姐和海娥姐又哭了,随后去村外的坟地看了看,说是三棵柳树,可是我看到了不仅仅是三棵,而是好几棵,大约十几棵那么多,只是有一棵特高大,其他的都在他周围散开着,稀稀疏疏的大约半亩地都是柳树,坟已经没有了,爹抱着柳树,抱了好久,几乎没人说话了,然后慢慢的,也像那些柳树,稀稀疏疏的,慢慢的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方听他们说起我们的家史,原来爷爷当年给八路军送过粮食和盐,当然也肯定送过情报,可是时间久了,无人证明罢了,后来被村里汉奸告发了,鬼子把我们家给烧了,好像第一次烧时给点错了,把我老家后邻居梅林叔的过道给烧了,我爷爷在家不能待了,只好和奶奶带着我大姑二姑和大伯逃荒要饭走了,当时好像还没有爹和三叔,逃到白岸岭时,饿得快要死了,山西的人不让上,估摸着是往岭上逃荒的河北人多了,上去岭了就要吃人家的口粮了,可能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最后只有把两个姑姑给人家当了媳妇,才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有些话,写着就哭的写不出来了。没有大姑和二姑,就没有我爹和三叔,可能这个家就没有了,我不知道该咋写了,也可能是因为高原反应,两个耳朵疼的要命,我在回忆和痛苦里把心里的感触写了几句,再也不想写了。

       再后来记得海娥姐说过,她和三叔步行从下曹往富裕走过,在路上又渴又饿又使的慌,当时估计她还小,三叔一路上哄着她,说着好听话,一直说快到了,到家了有白面馍馍吃,她讲述着段经历时,泪水在眼里闪着光,好像在说的是昨天刚经历的事儿。还有一件事儿是二姐是大娘在山西往下曹走的半路上生的,下了尺把厚的雪,坐着个破排子车,想想就觉得难受。

       我还零零碎碎的听说,当年奶奶也是在富裕和下曹只间来回走,下曹解放时她好像在下曹了,在老家的南屋,看到后面福朝爷的二层楼上的子弹来回飞,大爷在院子里躲在水缸后面走,估计当时大爷还小孩子家,也不知道害怕。

       窗外几乎没有声音了,我看看表大概快一点了,写不下去了,还有好些事儿没法写了,我把从山西回来的路上,坐在大巴上写的那段不能称其为诗几句话录到最后,算是结束了吧,以后方便了再写也好。

       正月初五去山西夫子岭富裕沟探亲感慨而发:


             石板顶

      土坯房

      一条小河绕村旁

      小小院

      没有墙

      一棵大树好乘凉

      屋已旧

      树已苍

      只忆当年太匆忙

      这样静

      这样凉


      村外墓地大树下

      一群后人望断肠

      几回梦里来此地

      咋觉眼泪顺风淌

      不知何故不忍离

      只是自觉好凄凉

      当年不知因何故

      背井远离我家乡

      下曹离此那么远

      如何在此认他乡?

      一路细细慢思量

      爷爷当初真坚强


       一个人

       没有枪

       地下通讯共产党

       有汉奸

       去告密

       毁我田地烧我房

       下曹好

       真家乡

       可是不容好儿郎

       离家走

       往西闯

       夫子岭上逃饥荒


       上山西

       捏不让

       无可奈何舍女儿

       童养媳给人家当

       心虽苦

       命遭殃

       为了活命难思量

       上了岭

       结亲忙

       总算一家有饭尝

       活了命

       劳动忙

       一家老小有时光


       年已久

       日已长

       只是后人不敢忘

       来山西

       聚得忙

       姐妹兄弟哭一场

       临走时

       更思量

       夫子岭上好风光

       富裕沟

       土坯房

       我的梦里也欢畅


       岁在己亥,正月廿三夜半。与家中辗转难眠,写下这段文字,以纪念我远嫁的两个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