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莱山,人们习惯把玉米叫做苞米,把爆玉米花叫做爆苞米花,或者干脆简称为爆苞。三十年前,我母亲是十里八村第一个推着独轮车走街串户爆苞米花的人。


  母亲选择这份又苦又脏又累的营生干,是迫于拮据的家境。那时候,像千百万农村家庭一样,一个“穷”字压得她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来。按理说,母亲可以不过这种生活的。起因都是她固执的婚姻选择。这份选择,让她在父亲遭人陷害,人生走入低谷的时候依然笃定坚守,不放弃,不抛弃。这份选择,也直接导致她一生的含辛茹苦。


  母亲出生在桂山脚下一个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的家庭。她虽然身材不高,却敦实健壮,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出嫁以前,她和村里的男劳力一样,上山下泊干农活,是家里的好劳力。由于她读过高小,还有过两年担任乡村代课老师的经历。当一个偶然机会,她邂逅父亲后就决定嫁给他,那时,父亲家境贫寒,入不敷出。这门亲事当然遭到了在桂山区干过财量(会计)的姥爷极力反对。在那个弹丸小村,对有着“土秀才”雅号的姥爷来说,母亲的选择是离经叛道的。百般阻挠无果的情况下,姥爷放出了狠话:自己丢不起那人,迈出了家门就不是姜家的女儿。


  母亲结婚了,住在两间厢房里。过门的第二天,父亲结婚时穿的大褂和家具就被人要走了。因为那些物件都是临时借来的。面对困境,母亲没有哀怨,没有退缩,而是坚定地和父亲撑起一片天。我不知道是母亲天生具备做小生意的潜质,还是穷则思变的无奈之举。打我记事起,从“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到大集体解体,母亲就是个“女汉子”,她先后贩过蔬菜、卖过冰棍,倒腾过小百货和干海产品,总之一句话,凡是合法的能赚钱的小本生意,母亲基本都干过。


  母亲晚年回忆说,她举意干爆苞米花的营生是在1983年的秋天。当时她去掖县收购大姜种,期待种下来年丰收赚几个糊口钱。一天傍晚,母亲在收购大姜的村口看见围了一群人。母亲挤进人群,惊喜地发现:那个土头土脑的炮弹状铁疙瘩在炉火上炙烤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嘭”的一声,热气腾腾中,铁疙瘩胸膛里绽放出香味扑鼻的爆米花。大家大把往嘴里塞,还连声说:“真香,好吃,好吃。”母亲看见,爆苞米花师傅旁边歪歪斜斜排起了长队,都是拿着搪瓷碗盛苞米粒和布口袋等待的人。爆一炉苞米花挣一毛钱,一天下来可是笔不少的收入。母亲眼前一亮,发现了商机。于是,她蹲下身子,帮助爆苞米花的人拉起了风箱,并仔细端详着整个操作流程。大约是母亲这个异乡人的乐善豁达感动了那人,他痛快地告诉母亲,爆米花机是从大连买的,价值八十块钱。


  母亲押了一车大姜兴冲冲赶回家。见到父亲,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新发现讲给父亲听。母亲说她在路上就合计好了,咱这地儿没有爆米花机,买回来一台,应该很快就能回本,能赚钱。父亲蹙着眉头,摸着后脑勺,没有出声。母亲当即拍板明天就坐船去大连去买机器。


  五天后,母亲辗转回来,把那个炮弹似的黑不溜秋铁家伙背进了家门。她咕咚咕咚灌下一大茶缸子凉水一抹嘴唇对父亲说:“他爸,我把赚钱的玩意儿给你弄回来了。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干不了。”父亲喃喃地说。母亲一下子愣住了,两眼直勾勾盯着父亲:“你不能干怎么不早说?我千里迢迢隔海隔水把机器搬弄回来,你一句话就不干了。这一趟加上车船费花了一百多块钱哪!”显然母亲生气了。父亲依旧耷拉着脑袋:“那天我也没答应你呀。反正这活儿我干不了。”说罢,他起身往堂屋走。母亲在后面大声嚷:“什么人啊!”


  第二天早晨,我在被窝里被一阵呛人的煤烟味熏得喘不过气来。我捏着鼻子走到院中央,看见烟雾里母亲一个人在摆弄爆米花机。“看来你爸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是个闷葫芦,又死要面子。儿子,昨晚我一宿没睡。我想开了,自己干。这几天我练练手。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母亲扇着炉火对我说。“妈,这烟熏火燎的活儿,你一个女人家能遭得了这份罪?”“罪都是人遭的。我能成。再说你爸不干我也不干,不能把机器砸在手里啊。好大一笔钱啊”。母亲说到做到,一连几天都在调试机器。


  几经周折,母亲终于爆出了第一炉爆米花。那是一炉全部绽放,没有一粒“哑巴”(不开花)的爆米花。她兴奋地抓起一把苞米花塞到我手里:“儿子,尝尝。瞧,你妈的手艺不孬吧?”望着母亲满是汗水和煤灰的脸,我语噎了。


  为了试试手艺,也为了讨个好彩头,母亲连续两天把机器摆在巷口,给大家免费爆苞米花。在不时的爆炸声和邻居们的欢笑声中,母亲三年的爆苞米花生涯开始了。母亲的经营活动范围由近及远,先在村子里,后在邻村,继而脚步走遍全镇四十三个自然村。当时,我的父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每逢阴天下雨就痛得厉害。痼疾是他年少在村里染坊学徒下乡时落下的。村里照顾他,让他在村北苗山前怀的养鸡场里干活儿。父亲秉性固本,不善交际,习惯干“一条鞭子”的活儿。让他抛头露面,四处游走爆苞米花比登天还难。但是这也并没有影响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母亲在外奔波,父亲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活儿。我清楚记得,那时母亲每天清晨出发,都是父亲送往迎来。养鸡场不忙时,他会推着车把机器送到母亲事先选定的目的地。特别忙的时候,他会把车子推出胡同口,母亲自己推着车去。不过,雷打不动的是,每天傍晚都是父亲去把母亲接回来的。


  母亲曾对我说,爆苞米花这活儿虽然是个“粗拉活”,但具体操作起来也有不少技巧。每天,母亲到了一地儿,卸了车,支起摊,就开始生火、烘炉,一通紧张忙碌开张营业。按照惯例,每天的第一炉苞米花都是母亲爆的家里带的苞米粒。因为冷炉爆出的爆米花总有一些“哑巴”的。母亲把好的挑出来装在小盆里,供大家品尝。也算打个小广告,拉个人气。母亲每次都要在家里带些苞米粒还有个原因,有时候由于操作原因,爆出的爆米花哑的太多,就要用自家的给人补上。耽误了功夫不说,还贴了东西。每一次出了这事儿,母亲总是很心疼。收了工,回到家,免不了一通自责。


  还有一件事也让母亲很是头痛。记得有一次,母亲出门小半天就悻悻转回家了。原来,那天出师不利,她一连爆了四炉爆米花都是“哑巴”的。丢了脸,赔了苞米粒,母亲急了一头汗,手忙脚乱查找不到原因。她一看压力表,压力不够,猛然想起来买机器时,厂家售后服务人员告诉过她,压力不够就是炉盖上的密封铅块要更换了。铅盖没有备用的替代品,只能化铅水倒在现成的模具里自己做。无奈之下,母亲回了家,开始尝试着制做铅盖,翻来覆去耽误两天功夫才摆弄好。


  母亲在具体操作过程中,不断摸索和总结了一些小门道。她说,如果机盖和机角之间不平整,或者有灰尘之类的杂物,或者硅胶垫磨损老化,都容易造成漏气,直接导致爆出的苞米花品相和口感不好。另外,苞米粒不膨化、发黄,除了漏气原因,还和苞米粒干湿度及炉火大小有关。这些问题在后期母亲都能迎刃而解。每谈至此,母亲都神采飞扬,颇有成就感。


  我一直认为,母亲是个豁达开朗、积极向上的人,这也是她面对困难百折不挠的原因所在。不仅如此,她还是个乐于助人的人。记得母亲爆苞米花名声在外的第二年春天,邻居老王提着一只塑料凉鞋到母亲的摊前,他说鞋坏了,借煤炉的火烧红铁棍粘粘鞋。粘好了鞋,老王磨磨唧唧没有走的意思,盯着爆米花机看个不停。母亲看穿了他的意思:“老王,是不是看好了这营生?”老王支支吾吾,红了脸。“老王啊,咱是老街旧邻,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想干这个买卖我帮你。买机器的地址我告诉你,技术我包教。”这样,老王成了母亲的第一个徒弟。有人善意劝母亲:“你教给别人干,不是打了自己的饭碗吗?”母亲淡淡地说:“都是穷日子,不容易。相互帮衬挣个辛苦钱吧。”


  三年过后的1986年,母亲又看好了干海产品生意不错,就果断转行。因为她诚实守信,水产生意也是风生水起。家里的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


  晚年闲暇时,母亲曾小结过自己走过的路。她说:“我这一辈子遭过的罪,驴马骡子驮不上。”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母亲付出的艰辛和汗水自不必说。父亲晚年也曾深情地说:“没有你妈就没有咱家的好光景。她是大功臣。”这两句话,我深信不疑,并一直记忆犹新。


  2010年早春,母亲静静地走了。走的前一天也没撂下活儿。她勤劳了一生。时至今日,在我的祖屋角落里,母亲当年爆苞米花时用过的那辆小推车还缄默地躺躺在光阴的影子里。即使没用,我一直舍不得处理掉。每次看到它,我的眼前就会出现母亲的身影。依稀中,我看见她推着小推车栉风沐雨坚定地往前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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